施同的媽媽心疼地皺起眉頭:“都是那個唐波,好好的星期天,幹點兒嘛不行!咱小同在家連笤帚把都沒有摸過,行,這下倒幹開泥水活兒了。好兒子,以後咱可不去了,累出病怎麼辦?媽媽隻有你一個兒子……”
施同顧不上聽她嘮叨,隻直著脖子一個勁兒地喊餓:“快,快,我要吃飯。”
這也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姥姥、媽媽都喜笑顏開。往常,要讓他吃點兒東西可費勁兒了。
施同狼吞虎咽地吃了兩大碗,把腮幫子塞得鼓鼓囊囊的,伸著脖子往下咽。把姥姥、媽媽都看呆了。
吃完飯,他嘴一抹,頭一歪,倒在床上,馬上呼呼地睡著了。
於是,擦臉,洗腳,換衣服都由姥姥、媽媽代勞了。
這個懶蛋!
躺在床上,他還拳打腳踢地滾來滾去,嘴裏像小豬似的直哼哼。
他可是累壞了。
他媽媽捧著他緋紅的臉,怒氣不禁又湧上心頭:“這算什麼事呀?趕明兒唐波再來招,轟他出去。”
他姥姥倒比她開通:“乍一幹活,還不慣,都這樣。讓孩子千點兒好事,總比調皮搗亂強,再說,還壯身體呢。”
“做好事,做好事,當年我可沒少做好事。”施同的媽媽和我媽媽是同輩人,但她好像把一切事兒都看透了,“這些年,誰還真心實意地做好事兒?還不是嘴上抹油,擺個樣子給人看。我可不能讓我的兒子去當冤大頭。”
這些話施同媽媽不知向她寶貝兒子講過多少次,過後,施同又一字不落地學給我聽。
真差勁兒!
時間不長,我就發現,周莉好像知道我們的事兒似的。
每逢統計好人好事時,我和施同總坐得遠遠的。而她呢,從不特意來查問,隻是朝我們神秘地瞥上一眼。
“你泄密了?”我問施同。
“沒有,小狗才泄密呢。”施同急赤白臉地要發誓。
我感到他沒有撒謊。
真納悶。
然而,很快,我就沒有心思考慮這個問題了。因為,我發現施同的熱情在飛快地消褪。他一次比一次顯得更勉強。即便在老奶奶家,他也總是無精打采地坐著,你不支使,他就不動彈。
但他還是不好意思說“不去”,他怕我生氣。
那天,我讓他擦擦玻璃,他沒站穩,從凳子上摔了下來。本來,拍拍屁股就行了。他撅著嘴,委屈極了。
回家路上,他一直苦著臉。
“唐波。”他輕輕地叫了一聲。
“幹嘛?”
他吞吞吐吐地說:“咱……咱們還要幹多久?”
我早看出他的心思,便沒好氣兒地說:“多久?一開始咱們就沒說幹多久。”
他跟在我後邊,半天沒說話。
我受不了這個,直通通地問他:“你不想千了,是不是?”
他抬起頭,看看我,搖搖頭,又點了點頭。
我推了他一把:“說話!”
“我???…我……”
“幹,還是不幹?”
“我……是我媽媽不……不讓我幹了。”他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真。
“你自己呢?”
“自己?”
我火了:“說話不算是小狗兒,當初你怎麼說的?前幾天你還說,幫老奶奶幹活就是學雷鋒,做好事兒就要做到底!”
“做好事的機會多了,天天幫老奶奶幹活,又累人,又不顯眼。”
這家夥,他還想說服我。
“得了,得了。照你的辦法還是‘撿’東西省勁兒是不是?”
我己經知道,他的“撿”是怎麼回事了。
那次,我上他家去,看見他媽媽追在他後邊直嚷嚷:“小同,好孩子,快把皮帶還給媽媽。”
“不,不,這是我從床上撿的。”
“媽媽還要用,待會兒買了新的再給你。”
“不,不!”
“要不再給你兩個鋼鏰兒?”
“不,我已經交過好幾回鋼鏰兒了。”這小子還挺聰
明。
當時,我可氣壞了:“你真不害臊!你哪兒是做好事兒?是說謊,是騙人”
他一看西洋鏡戳穿了,也著了慌,再三保證再不重
犯,我才饒了他,沒給他聲張。
現在我一提這,他馬上不吭聲兒了。
見他那窩囊樣,我真生氣:“不幹拉倒,滾!”
他遲疑片刻,還是“滾”了。
下午,我一個人走進了錢家胡同。
那個房子已經變得非常熟悉了。它靜靜地蹲在胡同的深處,憂傷地注視著我的到來。窗玻璃上有兩隻眼睛,是老奶奶在等著我們呢。
她見隻來我一個,不安地問:“施同呢?不舒服了?”
我支吾道:“他……他家裏有點兒事兒。”
老奶奶沉重地仰身靠在被垛上,兩隻渾濁的眼睛呆呆地看著窗外。
臨走時,她留住了我:“來,今兒個再陪奶奶坐會兒。”
我疑惑地坐在床沿上。
老奶奶有心事,她有話要對我說。
“唐波,你是個好孩子,聽奶奶的話,以後別再來了。”
“為嘛?”我吃驚地問。
“奶奶老了,不中用了。”
“奶奶老了,老了才需要人照顧。”
她撫摩著我的頭發,辛酸地說:“親生兒子都怕我連累他們。好孩子,你不來,奶奶不怪你。”
“老奶奶,”我心裏一陣難過,“我是自個兒樂意來的。”
奶奶知道。
“那您還信不過我?”
“不,奶奶信得過,信得過。”她渾濁的眼裏又蒙上了一層淚花。
她沒有說心裏話。
十二
夕陽像一隻美麗的紅氣球,發出鮮豔的紅光,緩緩地從前邊的樓房頂上滑了下去,豔麗的霞光染紅了天邊柔軟的雲片。
操場上,正是最熱鬧的時候。同學們有的在跳繩,有的在拔河,有的在練高低杠,一群一年級的同學圍成一圈在玩扔手絹兒。一個穿夾克衫的小男孩,撅著屁股,像鴨子似的跑了兩圈,也沒拿定主意要把手絹丟給誰,害得蹲著的孩子一個個瞪著圓溜溜的眼睛,緊張得要命。
我擠過人群,來到操場的東北角。四?二班和五?一班的小足球賽正進行到白熱階段。施同趴在土台上,伸著細脖子在大聲叫好。
我毫不客氣地擰住他的小薄耳朵,把他拎到一邊。
我想好了,我一定要動員他重新回到老奶奶家去,說點兒好話也行,不然,老奶奶會傷心的。
“施同,還是跟我走吧。”
“不。”他的聲音小得像螞蟻。
“去吧。”我盡量把聲音放得溫和些。
“不。”他不敢抬頭看我,也不肯改變主意。
壓在我心頭的火苗兒,一下子躥了起來了。我忘了一路上自己叮囑自己的話:要耐心,一定要耐心。
“你到底去不去?”
當時,我的樣子一定很凶。
施同害怕了,往後退了一步。
“你是不是也想學老奶奶的兒子當壞蛋?”我緊緊地抓住了他的肩膀,他跑不了。
他驚慌地東張西望,同學們離我們都有一段距離,誰也沒注意我們。
“說,去不去?”
“去。”他無可奈何地點點頭,“去就去。”我的手鬆開了,他把衣服拉了拉,小聲嘀咕道:“她又不是咱親奶奶。我媽說了,犯不著這麼伺候她……”我氣憤極了,再也管不住自己,咆哮著,向他逼去。“你……你要幹什麼?”他嚇得直往後退。
“我要打架,我要和你打架。”
他想跑,哪來得及,我猛躥一步,緊緊抱住了他的肩膀。
一聲尖叫立刻從他嘴裏發了出來。
同學們都圍過來了。
“住手!住手!不許打架!
“大個子打小個子,不害臊!”
“唐波打人了,唐波打人了!”
一個高年級的大哥哥,用力掰我的手,極力想把我們拉開。
“你這個壞小子,你想欺負人?鬆手,給我鬆手!”他握緊拳頭,在我眼前晃來晃去,威脅我。
我顧不上這些,死不撒手。我隻是連聲追問:“去不去?你去不去?”
施同還一個勁地叫。“住手!”
“住手!”
“唐波不講理!〃
現在,整個操場的注意力都集中到我們身上來了,斥責聲、勸阻聲連成一片,震得人耳朵都要聾了。
高年級的大哥哥,氣得直咬牙,幾乎也要動手了。忽然,同學們的叫嚷聲停了下來,我身後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蘇老師分開人群,走了過來。
我不得已鬆開了手。
蘇老師威嚴地背著手,臉氣得有些發白。
“上辦公室去!”她命令我們。
去就去!我不服氣地歪了歪腦袋,狠狠地瞪了施同一眼。施同驚魂未定,呆呆地立在一邊。他抬頭看看我,臉上更多的是羞愧。
他也沒想到會有這個結局。
我把手插在褲兜裏,氣昂昂地走了。.
施同麵色蒼白地在後邊跟了幾步,突然抱住一棵大樹,嗚嗚地大哭起來。
同學們都圍上去,七嘴八舌地勸他:
“施同,別難過。”
“別怕,他不敢報複,大家都反對他呢。”
施同不說話,隻是嗚嗚地哭。
十三
“就站這兒!”蘇老師生氣地指了一下牆角,就“砰”地關上門,急匆匆地走了。
我不知道站了多久,心裏的委屈就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但我不走,更不想哭,紮小辮兒的小姑娘們才幹這種事兒呢。
夜,不知不覺地來到了窗口。窗外,月亮在雲層裏飄浮,時隱時現,對麵的教學樓已經融進了暮色之中。校園裏真靜,遠處池塘裏的蛙聲一陣陣傳來,叫人好心煩。
蘇老師準是把我忘了吧?
我突然想起,這幾天,她的小女兒得了肺炎,住院了。蘇老師還堅持天天來給我們上課。我真不該給老師添麻煩,但這一切都是施同害的。
窗戶上,“篤篤”響了兩聲。
周莉把小圓眼兒湊近玻璃,輕聲招呼:“唐波,唐波。”
她的臉顯得很模糊,眼睛卻顯得格外明亮。她同情地說:“我知道你們為什麼打架。”
我把臉擰到了一邊,我才不需要安慰。
“喂,把原因告訴蘇老師吧。”
“不!”
“我替你說。”
我怒氣衝衝地說:“關你什麼事兒?我不要你管!”
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見我不肯搭理她,就走了。
過了不久,蘇老師回來了。她滿臉是汗,她是一溜小跑從醫院裏趕回來的。
“唐波,”她的情緒變得平和多了,“老師有點兒事耽擱了。你等急了吧?”
我的鼻子有些發酸,低聲道:“沒有。”
她拉了把椅子坐在我身邊:“告訴老師,為什麼和施同打架?你並不是一個好打架的孩子。”
我倔強地低著頭,不言語。
老師沒有再堅持要我回答,她一定猜著了這中間會有一些特殊的原因。但她還是給我講了一番道理。
出校門時,天完全黑了。
有一個人蹲在傳達室的窗台下,一見我,馬上迎了上來。“唐波。”他訥訥地說,“往後我還是跟你去吧。”
是施同。
我連看都不想看他,隻管大踏步地走自己的路。
施同像影子一樣,緊緊地尾隨著我:“都是我不好,還不行嗎?”
“得了。你的話有準頭嗎?”
“真的,我這次保證不再變了。”
“去你的!”
“我要再變,你就叫我小狗。”
“不,我要叫你汪汪,就這樣,汪汪汪,汪汪汪!”說著,我自己也笑了。
他就有那麼一股勁兒,追著盯著你不放。所以,沒走出一百米,我們又講和了。
事後,我問他:“要是蘇老師不罰我,你會來講和嗎?”
他坦白地說:“我可不願意和你分手呀。”
我不滿地說:“我幹壞事兒你也跟著?”
他奇怪地說:“你怎麼會幹壞事兒呢?”
他這句話說得我心裏挺舒服的,但我還是來了一句:“那當初你為什麼不肯跟我走?”
“那是我媽媽……,’
“別說你媽媽,說你自己。”
他抹了一把鼻子,不好意思地說:“其實……其實我心裏早明白咱幹的是好事兒,那天老師一罰你,我心裏可難受了。”
十四
周莉也正式參加到我們的活動中來了。
自從她了解了我們的底細後,不讓她參加是不可能的。前邊說過,她可是個不好惹的角色,得罪了她,你還想保密?
甭想!
她總勸我,應當把這件事報告給老師。她說:“老師會支持我們的。”
在這點上,施同是她的擁護者。他看到一些同學得表揚,心裏就癢癢,總覺得憑自己幹的,也該表揚表揚了。
但不管他們怎麼說,我堅持我的看法。做好事,為什麼一定要讓別人知道?我爸爸、媽媽“那會兒”都講究悄沒聲兒地幹,這多帶勁兒。
應該承認,周莉參加進來後,可起大作用了。她在家行大,幹家務比我們強多了。但最根本的是,她是個女
孩兒,女孩兒好像天生就會照顧人。你沒見那些二三歲的女娃娃,男孩子這麼大時,光知道槍呀、炮呀,而她們呢,一本正經地抱個布娃娃搖呀搖地當“媽媽”,再不,就手忙腳亂地切些個樹葉、草根,“做飯燒菜過家家”。
所以,周莉眼裏特別有活兒。沒多久,她就成了實際的指揮者,我們都高高興興地服從她的每一個命令。
一會兒,她嚷了起來:“唐波,把地掃一下。別隻掃中間這一塊,床底下掃了沒有?”
一會兒,她又高聲招呼:“施同,往這兒釘個釘子,沒看見窗簾都掉下來了?”
她愛說愛笑,像隻小麻雀兒,在安慰老人方麵,我們兩個禿小子更是沒法同她相比。她拉著老奶奶的手,嘰嘰呱呱地給老奶奶說故事、講笑話,連她弟弟淘氣的事,也一件件學給老奶奶聽。
現在,常常可以聽到老奶奶的笑聲了。
我聽人說過,一個人如果能每天大笑次,就可以長壽。我們都願意老奶奶多笑笑,活得長長的,活一百歲。
那天,我們幫老奶奶洗衣服。幹這活兒,我們不是行家,周莉在家也隻是洗自個兒的和弟弟的衣服,洗大人的衣服也是頭一回。再說,她力氣也太小了。我們商量,由我和施同各洗一隻袖子,周莉分工負責前襟和領口,最後由周莉把關檢查。
老奶奶過意不去,一個勁兒地勸我們歇歇:“別累著了,好孩子,你們的身子骨還嫩著呢。”
“不要緊的,老奶奶,我們都壯著呢。”施同喘著氣,把瘦骨嶙嶙的胸脯挺了挺。
老奶奶一把捉住了他的細胳膊,伸手拿過毛巾給他擦汗。
“你們幾個,就數你瘦,數你弱。”她疼愛地端詳著,叨叨著,“是不是不好好吃飯來著?”
“他挑食,”我大聲揭發,“白菜呀,蘿卜呀,他統統不沾。”
“那你都吃嘛?”老奶奶吃驚了。
“巧克力。”我忍不住嘎嘎笑了。
周莉捧著肚子,也笑著說:“還有奶油冰棍兒,外加泡泡糖。”
施同大紅著臉,嚷嚷道:“誰說的?誰說的?”
老奶奶樂得把他摟在懷裏:“傻孩子,巧克力、奶油冰棍兒哪是正經東西。飯大,飯大,人還是吃飯吃菜才長大高個兒。”
施同仰起臉:“老奶奶,您的兩個兒子都是大高個兒,他們吃飯準多吧?”
我和周莉同時吃了一驚,這個笨蛋,怎麼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蠢話!
周莉擔心地看看老奶奶,看她難受了沒有。
還好,老奶奶沒在意。
老奶奶用手攏了攏銀白色的頭發,歎了口氣說:“他們可沒有你們的福氣。他們跟你們這麼大時,還沒有吃過一頓純白麵呢。”
“他們都吃什麼?”
“豆腐渣、混合麵、菜幫子……能往肚裏填的,他們什麼沒有吃過?”
“你們為什麼不買白麵?你們也不愛吃饅頭?”施同又問。
我和周莉氣得幾乎要跳起來了,這家夥淨提些個怪問
題。不過,這也難怪。他生活得太舒服了,他要什麼,他媽媽就給他買什麼。在他的眼裏,不論什麼東西,得來都是輕而易舉的。
“買白麵,得有錢。我們沒錢,誰給你白麵?”老奶奶耐心地給他解釋,“那時節,他爸爸一個人在廠子做工,我在家攬點兒零活,洗衣服、繡枕頭、劈木柴、洗地板……你們瞧我這雙手。”
老奶奶的手又黑又大,指節特別粗,指頭都伸不直了,勾勾著,一層鬆鬆的皮包著它,上邊滿是褶子,活像個雞爪子。
老奶奶扯起袖子,擦擦眼角:“那一年,他爸爸受了工傷,家裏的錢都搭進去了,大年三十,就剩幾個涼餑餑。我給小哥兒倆一人拿了一個。老大九歲,己經懂點兒事了,他捧著餑餑問我:‘娘,你吃嘛?’我說:(娘上頓吃多了,還飽著呢。’”
“老奶奶,您真的不餓?”
“傻孩子,餓也舍不得吃。就這麼幾個有數的,小哥兒倆正是長身子的時候,當娘的總得先盡著他們。”
一陣風掃過屋頂,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響聲,好像有人在歎息。
老奶奶半側著身子,坐在窗前,一抹金色的陽光照在她的臉上,上麵的每一條皺紋都看得清清楚楚的,跟刀刻的一樣。
我們誰也沒說話,施同的臉上也現出一種沉思的表情。
半天,老奶奶才長長地噓了一口氣,用沙啞的聲音接著說:“那會兒,他們比你還瘦。”她傷心地摸著施同單薄的肩膀,“小脖子細得像一折就要斷了似的。奶奶就擔心他們長不
大。不想,都長大了,一個個都長得像棵樹一樣。”周莉忍不住了,勸道:“老奶奶,咱們不說這些
了。”
老奶奶苦澀地搖搖頭:“好孩子,奶奶怎麼忘得了這些。當媽媽的沒有不想兒子的。”
“壞兒子您也想?”施同激憤地說。
老奶奶的手顫抖了一下,緩緩地點了點頭。
我們的心似乎叫什麼利器紮了一下,疼得難受。
我們又沉默了。
門開了,馬主任甩著兩隻胖胳膊,風風火火地跑了進來。“喲!”她的大嗓門嚇了我們一跳。
“我以為就張奶奶自個兒在家,敢請三大位都在。”她抬起脖子,四下看了一遭,把大拇指一豎,“行,不簡單,搞得還真幹淨。”接著湊到老奶奶跟前,“張奶奶,這下您不悶得慌了吧?”
說著話,她的氣兒又上來了:“我說,該讓您那兩位兒子也來瞧瞧,臊臊他們。您苦了大半輩子,好不容易把他們拉扯大。好,翅膀硬了,噗味噗眛地全飛了,老娘就當廢品扔了。我說張奶奶,您也太老實,要架在我身上,我不拿拐棍把他們都劃拉了才怪。不過這也怪您,想當年您幹嘛那麼寵他們,嘛活兒都自己幹。冷呀,熱呀,就怕委屈了那倆寶貝兒,好像當娘的就該著伺候當兒的。”
老奶奶光是苦笑。
施同大叫起來:“老奶奶,您還護著他們幹嘛!”馬主任把他往邊上一撥:“算了,算了。小子,這事你還得再過十年、二十年的才能懂得。”
十五
我讀過一個故事,說是有那麼兩口子,對老爹可不好了。吃飯時,他們都不願老爹跟他們坐一桌,就打發他到角落吃去。老爹年邁捉不住碗,把碗打了,他們就讓他用木碗吃飯。一天,他們看見小兒子拿小刀在挖木頭,就問:“兒子,你在幹什麼?”兒子說:“做木碗呀。等你們老了,就拿它吃飯。”兩口子一聽,都哭起來了。他們趕忙把老爹請到桌子上,一家人高高興興地過起日子來了。
我不知道,老奶奶的兩個兒子聽過這個故事沒有,難道他們就不怕自己的的孩子以後也會像他們對待老奶奶一樣地對待他們嗎?
我問過周莉、施同,他們也說不清楚。
“可能他們以為自己不會老吧?”施同猜想。
“人哪能不老,人人都要老的,誰都明白。”周莉不同意他的意見。
“那好,等他們老了,讓他們也嚐嚐沒人理睬的滋味兒。”我痛快地說。
“對,他們家那個小姑娘,叫什麼來著?對,張煒。她挺利害的,每次我們去,都愛理不理地衝我們斜眼。以後她大了,對她爸爸、媽媽準好不了。”
周莉說:“到那時候,他們就會後悔了。”’她貓下腰學著老人的腔調,“哎,想當年,我們多混呀!”
我和施同都高興地拍起手來:“晚了——,活該!”
回家後,我問爸爸:“兒子可以不管媽媽嗎?”
爸爸用手戳了戳眼鏡架,不以為然地說:“小孩家家,閑事少管。好好學習,才是正經。這些事兒,還不到考慮的時候。”
媽媽馬上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這是閑事?虧你還當爸爸!現在不考慮,等他們衝你翻白眼時再考慮?我的老先生!”
“你看,你看,”爸爸連連擺手,“我是說,他們的主要精力要放在讀書上。”
“狡辯!考慮這些就會影響學習?你怎麼理解德智體全麵發展的?”
“好,好!”爸爸像以往那樣無條件投降了。
“本來嘛。”媽媽得意極了,她拉住了我的手,“告訴你,兒子。父母愛孩子,孩子也應該愛父母。以後你要像張奶奶的孩子那樣對待我,不管多大,媽媽也要打你的屁股,這是我的政策。”
媽媽一直挺關心我們的活動,她還去看過幾次老奶奶。老奶奶拉著她的手,一口一聲地喊她“好閨女”,說她養了個“好兒子”。
“媽媽,我們幹得還行嗎?”我問她。
“這還剛剛開始。”媽媽故意冷淡地說,“還說不上好壞。”
她看著我的臉說:“重要的是持之以恒,要做就做到底,不許半途而廢。”
這還用說。
十六
現在,施同也勤快起來了。在家裏,他看見媽媽去倒水,就說:“媽媽,讓我來,您累了,歇會兒吧。”媽媽要做飯,他就著淘米、擇菜。
媽媽高興得不知怎麼誇他才好:“瞧,我這小子,多懂事兒!”
施同說:“媽媽疼兒子,兒子也應該疼媽媽。媽媽,您說對嗎?”
“對!對!”媽媽咪縫著兩隻眼,隻有樂的份兒了。
私下裏,她對姥姥說:“看來讓孩子學著點兒戲雷鋒還是管事兒。”
姥姥神氣地說:“就是嘛,我早說過這話兒。”
在學校裏,施同也經常幫老師擦黑板、分練習本。做值日時,他又積極,又主動,掄著大笤帚,幹得滿頭是汗。
上星期評小紅花,全班同學都給他舉手了。五十多條小胳膊一舉,就像一片小樹林。他高興極了,戴著小紅花美滋滋兒地跑來跑去。
“唐波,給。”
前天,他偷偷地塞給我一張硬紙片兒。
我拿起來一看,是一張二寸的照片,他歪著頭在笑哩,胸前戴著小紅花。真神氣!
這是他專門去拍的紀念照。
十七
一早起來,就有下雨的征兆。
鉛灰色的雲層凝成了一層不透明的蓋殼,整個天空陰沉沉的。一大片一大片的烏雲,像一隻隻凶猛的野獸,在空中翻滾著。
我津津有味地看著一本新書一一《山穀裏的早晨》。
有人走到我身後。她的步子真輕,像羽毛一樣。
“媽媽。”我猛地轉過身。
“機靈鬼。”媽媽笑了,“下雨了,來,再加件衣服。”
“下雨了?”我趕緊跑到窗口。
雨終於下來了。來勢還不小。密匝匝的雨線像一支支白色的箭,“啪啪啪”地射了下來。地上己經積起了一個個小水坑,雨線急促地抽打在上麵,水坑裏冒起了一個個小水泡。
一陣風吹來,鄰居王大爺自蓋的小廚房的頂子突然呼扇了一下。
我心裏一驚,不覺跺了一下腳。
“糟了,糟了!”我幾乎要哭出來了,“老奶奶的屋子準漏了。”
我顧不上換下布鞋,拉開門,衝了出去。
“小波,小波。”媽媽焦急地追了幾步,“雨衣,拿件雨衣!”
像有一股力量在推著我,跑百米似的往前衝。
“老唐,老唐,”媽媽又著急地喊開了爸爸,“你
還不快去看看……”
我抱著頭,一口氣奔到了施同家。
“咚咚咚”,我使勁地敲著門。
“誰呀?”
“我,唐波。”
門開了,沒等施同媽媽看清楚,我就從她胳肢窩下穿了過去。
施同正在不緊不慢地吃飯,兩條小腿耷拉在椅子下,自在地晃悠著。
“下雨了。”我氣喘籲籲地用手抹了一把水淋淋的
臉。
“下雨了?”這家夥還反應不過來。
“老奶奶的屋子。”我焦急地提醒他。
“哎呀!”施同也驚慌起來,立刻從椅子上跳了下
來。
“大雨天的,你們還上哪兒?”他媽媽胳膊一攤,擋住了去路。
“阿姨,我們要去老奶奶家。”
“不要命啦?你們會生病的。”
施同急了,撅起小嘴,大聲嚷道:“我去,我就要去!”
“不許去!”施同的媽媽也真急了。
施同不幹,獨生子的勁頭又拿出來了。他跺著腳,使勁地嚷道:“我就去!我就要去!”
他爸爸從裏屋出來,批評他媽媽說:“真是個糊塗人,疼孩子也沒有個疼法,又拉後腿了。”
他媽媽一愣。
我趕緊拉了施同,兩人奪門而出。
大雨一陣緊似一陣地傾注著,冰涼的雨點打在臉上,像子彈一樣,生疼生疼的,打得我們睜不開眼來。我們一腳高,一腳低地向前跑著。
“啪”,施同摔倒了。他坐在地上又累又怕,哆嗦著喊我。
我趕緊過去把他拉了起來:“沒摔壞吧?”
他活動活動腿,搖了搖頭。
我牽著他又跑了起來。
錢家胡同都成了小水巷了,老奶奶的小屋子無力地趴在風雨之中。
我們放開了嗓門。
“老奶奶——,別害伯。”
“老奶奶,我們來了。”
周莉來得比我們早:“唐波,施同,快!快!”
她正手忙腳亂地把盆盆碗碗都翻騰出來,接在漏雨的地方。
床上,也有幾處漏了。老奶奶閉著眼,淒涼地蜷縮著。她的頭頂上,隔不多時,就有一顆小水珠滴下來,落到她的頭發上,水珠迸散了,老奶奶的頭發上像罩了一層細小的水珠,在昏暗的屋子裏,熠熠發光。
我慌忙拿起一個臉盆,爬上床去,雙手端著,接住了雨水。施同也上來了,接住了另一個漏處。
老奶奶動了一下,失神地睜開滿是褶皺的眼皮。惡劣的天氣,使她想起了許多不愉快的事情,她的情緒也變得十分惡劣。她煩躁地說:“都下去,都給我下去!”
“不!”我堅決地說。
“不!”施同也很堅決。
老奶奶搖搖頭,傷心地喃喃道:“都不管,都不管”
周莉走過來。她尖起嘴,想把額前的那撮頭發吹開,但沒有成功。她的頭發都濕了。平時蓬鬆鬆的“大刷子”,成了一根小棍兒,直棱棱地吊在她腦後。
“老奶奶,”她拉過一床被子,問,“您冷嗎?”老奶奶驀地直起身,把被子撩到一邊:“你們都回去,都給我回去。不要再來了,再也不要來了。”“老奶奶!”
“老奶奶!”
我們都慌亂地叫了起來。
老奶奶拍打著床沿,用那枯瘦的、指節彎曲的手拍打著床沿。她悲愴地拉著長聲:“老了一一,老了一一,人就廢了。孩子呀——,值不當你們這一趟趟的來呀……”急劇的雨,像小鼓似的打在屋頂。這劈劈啪啪的聲音,仿佛要把整個世界都淹沒了。
老奶奶抬起白發蒼蒼的頭,傾聽了一會兒,猛地撲倒在被子上,痛苦地說:“風大,雨大,房倒,屋塌,我還在乎嘛?我還戀點兒嘛?”
我們的眼睛都叫淚水糊滿了。
周莉小心地扶起老奶奶,然後曲起腿,蹲在她膝下,抽泣著說:“老奶奶,好奶奶,您可別這樣。我們不離開您,我們照顧您。您吃過那麼多的苦,您應該過好日子。您就是我們的親奶奶,我們是您的親孫子、親孫女。您別難受了,好奶奶。”說著,她的眼淚像決了堤的水,再也控製不住了。
我們也欠起胳膊,用衣袖擦開了眼淚。
老奶奶合著眼,哆嗦地摸索著,抱住了周莉。周莉體貼地把臉兒緊緊地貼在了老奶奶蒼老的麵頰上。
十八
風,從窗縫裏吹進來,冷颼颼的。時間不久,我們舉著臉盆的胳膊開始沉重起來。兩條腿由於緊張過度,也打顫了。
叫大雨一淋,施同似乎顯得更瘦小了,頭發緊緊地貼在頭皮上,兩隻招風耳朵不住地抖動著。我看得出,他累極了。
“施同,行嗎?”
“行!”他出氣兒都不勻了.
周莉站起來:“我來換換你。”
“不!”
“換換!”我命令他。
“不!”
突然,周莉“噓”了一聲。她仔細地傾聽了一會兒,說:“房頂有人。”
我也聽到了。
“叭嗒,叭嗒”,還不止一雙腳。
是誰?
很快,水珠就斷了。
我們驚喜地互相對視著,拉開門便衝了出去。
雨勢緩和些了,眼前仍是白蒙蒙的一片。
“爸爸!”我一眼便認出房頂上的人。
“爸爸!”施同也喊了起來。
簷下還站著個人,淋得像隻落湯雞,正往上遞油氈。
“馬主任——!”
胖胖的馬主任不高興地吼了起來,在風雨中,她的聲音顯得很微弱:“出來幹嘛?這兒沒你們的事兒,都給我進去,別給我找病呀!”
雨還在下,空氣清爽得像濾過一樣。我們歡快地奔進了屋子,我們什麼也不害怕了。
馬主任找出了幹毛巾,使勁地給我們擦頭、擦臉、擦身。擦到脖子、胳肢窩時,怪癢癢的,我們躲閃著,咯咯地笑了起來。
老奶奶又開始流淚了,一串串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擦也擦不幹。
我們心疼地圍了上去。
“老奶奶,別難受,屋子不漏了。”
“老奶奶,您哪兒不舒服?”
馬主任“樸實無華哧”一聲笑了,把我們都拉了起來:“真是一群傻孩子,老奶奶哪是難受呀!”說著,她自個兒倒擦起眼角來。
她對兩個爸爸說:“這幾個孩子真難得,小小年紀就懂得照顧人,都是你們家長教育得好。”
聽了她的話,爸爸挺高興的。他摘下眼鏡,哈哈氣,使勁兒擦了起來,半天,才硬邦邦地來了一句:“別驕傲!”
施同的爸爸太沉不住氣了,他一把抱起了施同,原地轉起圈兒來。
不知什麼時候,雨停了。太陽不好意思地扒開雲縫往
下瞧。它害臊了?在烏雲麵前,它退卻了。不過,沒關係,我們頂住了。
十九
天漸漸地熱起來,碧藍碧藍的天上浮著一朵朵乳白色的雲彩。
老奶奶比以前壯實多了,鬆弛的臉上還隱隱泛起了一層紅光。
“張奶奶,您可是顯精神了。”胡同裏的人都這麼
說。
“是嗎?”老奶奶摸摸自己的臉,嗬嗬笑著,“我也覺著這一陣子身上像是有勁兒了。”
她經常拄著拐棍兒出來遛遛,每當我們快去時,她就守在胡同口等我們。
“老奶奶,老奶奶。”我們高聲叫著,鳥兒似的撲了過去。
“哎——!”老奶奶朗聲應著,她眯著眼,心疼地說,“看把你們跑的,小臉兒通紅,快歇歇。”
現在,我們一天不去老奶奶家,心裏就覺得缺了點兒什麼。
這天,放學了,我習慣地奔到教室樓前那棵大樹下。“唐波。”周莉在後邊喊我。
“快走,”我揮揮手,“老奶奶在家該等急了。”他們兩個都不動勁兒。
“怎麼了?”
周莉走上一步,尖起小嘴,勇敢地說:“唐波,這
一段時間,你暫時別去老奶奶家了。”
“為什麼?”
施同站在一邊,低著頭,用腳尖在地上劃著大字,不時斜起眼,偷偷地貓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