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出來了,這個決定,是他倆商量好的。
“憑什麼?你們憑什麼?”我把書包往後一甩,大喊起來。
施同嚇壞了,求救似的望著周莉。
周莉可不怕我。她理直氣壯地說:“你應該知道為什麼,這一段,你的學習怎麼樣?老師說你退步了。”我馬上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癟了下來,含混不清地嘟囔著:“這和幫助老奶奶有什麼關係?”
“關係大著呢。每個人都應該首先把自己分期付款內的工作做好。你是不是一個學生?”
我氣餒了,聲音就像從水裏發出來的一般:“那……那我一邊去,一邊抓緊學習,行嗎?”
“不行,馬上就要期中考試了。”周莉板著臉,一點兒也不肯讓步,“你必須集中一段時間複習。”
我火了:“你有什麼權力不叫我去!最早還是我和施同先去的,你是後來才去的,現在倒要開除我。”“我沒開除你。”
“我還不讓你去呢。”一激動,我變得不講理了。“你才沒有那個權力!”周莉伸著脖,腦後的大刷子祌氣地一擺一擺的。
“我就不許你去看老奶奶,老奶奶是我們先認識的。”
“走,咱們一起去問問老奶奶,看她同不同意你的意
見。”
“你……你……”我跺了一下腳,突然轉身對站在一邊發呆的施同耍開了脾氣,“你為什麼不說話?”
“……”
“施同,別怕他。”
我簡直是咬牙切齒:“你,你說話!”
“我……我也不去了。”他痛苦地抱住了頭。
空氣仿佛凝住了,這個回答太出乎人意料了。
我惱火地大叫起來:“不去?你?誰稀罕跟你做伴!”
我恨恨地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回頭的一刹那,我看到施同偷偷地拉了一下周莉的衣襟,他想替我求情。
周莉一甩手,把他的手打開了。她真狠!
拐過一個彎,我才停下步子,小心地探過頭去。
周莉和施同已經走了。施同的步子邁得很慢,周莉起勁地擺動著胳膊,她在極力說服他,在給他打氣。
我喪氣地在一個台階上坐了下來,撿拾起一塊石頭,在石板地上使勁地磨著。石頭發出一種難聽的聲音。
老奶奶這會兒在幹什麼呢?她一定奇怪,今兒怎麼才去兩個人?於是,周莉就會一五一十地把所有的事兒統統告訴她,一點兒也不會漏的。她有這種本事。老奶奶聽了,臉上一定會顯出又驚訝、又氣憤的神色:“這孩子,原來是這樣。”
“大哥哥,你在做什麼?”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用手撐著膝蓋,偏著頭,好奇地問。
“什麼也不做!”我粗聲粗氣地說,用力把石頭扔進了牆角。
走了幾步,回過頭,我看見小姑娘還傻愣愣地站在那兒看著我。突然,我覺得挺不好意思的。幹嘛要對她耍態度,她多天真,一點兒過錯也沒有。
我覺得心裏更煩躁了。
二十
我狠狠地推開了門,門“砰”地撞到了雪白的牆上。
媽媽圍著圍裙從廚房裏跑了出來,驚異地問:“怎麼回來這麼早?不是三分鍾熱情過去了吧。”
她說話總是那麼不客氣。
我灰溜溜地坐到一張掎子上:“人家不要我了。”
“真的?”
“他們嫌我學習退步了。”
“該!”
“該!該!您就會說該!”我怒氣衝衝地說,“您忘了,是您讓我要有那麼一股勁兒,而且要持之以恒。”
媽媽尖刻地說:“可我不記得說過,讓你放鬆學習去做好事。我舉雙手擁護周莉的決定。”
我徹底失敗了,其實。我心裏也明白,周莉他們是對的。
我撅著嘴跳起來,迅速地打開了書包。
媽媽用圍裙擦擦手,支起了小圓桌:“算了,先吃飯吧!”
“不吃。”我的倔勁兒又上來了,連頭也不肯抬。
“嘿!”媽媽樂了,“這一會兒工夫就能補上所有的功課?”
“能!”
“補不上呢?”
“不吃飯。”
我感到心裏火燒火燎的。我要證明給他們看,我是個什麼樣的人,我不能讓人看不起我。
“得了,”媽媽一把抓過了筆,命令道,“給我吃!”又笑著說,“你呀,多會兒才能懂事?”
七點剛過,我聽見大門吱咀地開了,回頭一看,周莉正側著身往裏走。
“阿姨好!”
“是周莉呀?”媽媽親熱地說,“來,快進來。”她們在過道裏嘰嘰咕咕地說了半天。
我輕蔑地撇撇嘴:“就會告狀。”
我身後響起了一串輕快的腳步聲,我才不理她,給她個後腦勺。
周莉若無其事地繞到桌前,瞪著圓眼睛,悄沒聲地把一個漂亮的花皮硬麵本子往我麵前一放。
我氣呼呼地把頭轉向一邊。
“怎麼,你不要?”她薄薄的小嘴唇一撅,調皮地說這是老奶奶給你的。”
“老奶奶?”
“嗯。”
“你騙人。”
“幹嗎要騙人。老奶奶讓你抓緊時間溫習,她還盼著你早點兒去呢。”
我的臉一下紅了,耳根熱乎乎的。
“你來幹嗎?”無形中,我的敵意已經消失了。
“給你送本兒,和你一起做功課。”周莉自己搬過一把椅子,大模大樣地往我旁邊一坐。
我的模樣兒一定很狼狽,她飛快地捂了一下嘴。
還說什麼呢?我抓抓頭皮,趕緊拿起了本子。
我發現周莉有這種力量,讓別人都聽她的。在這方麵,她比我強,我要達到這一點,多半要借用武力。
一星期後,就是期中考試。我得了雙百:語文一百,數學一百。
蘇老師在班上表揚了我,說我“大有進步”。
夕陽把校園映照成一片橘紅色,小花圃裏的草皮長得茂盛極了,綠蔥蔥的像塊毯子。
我幾步跑出了校門:“喂,今天我能去老奶奶家了嗎?”
“你自個兒說呢?”周莉故意皺著眉頭反問我。
“你們不批準,我可不敢去。”我縮著肩膀,裝出害怕的樣子。.
“得了,得了。”施同大笑著。
我們高興得互相捶打起來。
胡同口,老奶奶手搭涼棚,正著急地往這邊兒瞅。
“老奶奶——!”
“哎——!”
我張開雙臂,飛快地撲了上去。
“好孩子,我算著你也該來了。讓奶奶看看你的成績。好!我說小波錯不了,隻要上心就行。”
老奶奶拍著我的後背,得意地笑了。
二十一
南海路小學真厲害,他們的“學雷鋒小組”竟打了一麵小紅旗,到我們勝利路來做好事兒了。
我和施同聽到消息時,人家都掃完半條街了。
我們都有很強的學校榮譽感,所以,射向他們的目光並不是很友好。
他們的指揮是個丫頭片子,穿著一件黃格子小褂兒。開始,我們並沒認出她。她戴著一頂大草帽,草帽的陰影遮住了她有點兒發斜的眼睛。我們隻是感到她挺眼熟的。
但很快,我們就認準了,她就是老奶奶的孫女兒張煒。不過,這會兒她的麵部表情不再是冷冰冰的,臉上全是笑。
她賣力地揮舞著大笤帚,“刷——,刷一”,在馬路上發出有節奏的聲響。她的身子一擺一擺的,像在跳藏族舞。
商店裏走出一個短頭發的營業員,她端著兩個大茶缸,感激地說:“少先隊員們,快歇歇,喝點兒清涼飲料。”
張煒躲閃著,裝模作樣地說:“我不累,我不累。”
這個重大的發現,可把我們氣壞了。
張煒感到有兩雙眼睛在執拗地盯著她,她抬起胖嘟嘟的鵝蛋臉,友好地點了點頭。
她以為我們在讚賞她呢。
“無恥!”
“哼,裝給誰看!”
“走,羞羞她去!”
我們大模大樣地走了過去,故意把一團紙扔在她麵
前。
竹絲笤帚伸過來了,隻是輕輕的一劃,紙團就歸了大
堆。
施同立即從口袋裏掏出了一把紙,幾下撕碎,像天女散花一樣,隨手一揚。
立即,幾把笤帚都停了下來,幾雙鋒利的眼睛轉向了我們。
“請自覺點兒!”
“哪個學校的?一點兒文明習慣都不懂。”
張煒放下笤帚,走了過來,向我們行了個隊禮:“兩位同學,請等等。”
我們裝作沒聽見。施同鼓起腮幫,把托在手心的最後一張紙片也吹了出去。
張煒皺著眉頭,提高了聲音:“兩位同學!”“什麼事?”
“請你們不要在公共場所亂扔果皮紙屑,要注意環境美。”
“好吧,我們不扔在馬路上。”我惡意地眯起眼,“把它們都扔到奶奶家。馬路上應該幹淨點兒,奶奶家像個垃圾箱,管它呢。”
“就是。”施同機靈地接上了茬兒,“反正奶奶家誰也看不見,誰也不知道。評小紅花又不看你對奶奶的態度。”
張煒像被開水燙了一下,猛地呆住了。
她認出了我們。
施同挑戰似的又掏出一片紙,扔了過去:“快掃呀,做好事呀。跟你爸爸一樣的兩麵派。”
張煒的嘴唇哆嗉著,完全氣餒了。
她的“部下”卻激怒了:
“亂扔紙肩還有理?”
“怎麼這麼欺負人。”
短發營業員也氣壞了:“這兩個壞小子,你還當是前些年,搗亂英雄,把他們帶到老師那兒去。”
我也感到,做得過分了,不覺有點兒不安。
張煒低著頭,早已淚痕滿麵。
營業員拉起了她的手,想安慰她。但她輕輕地把手抽了回來,默默地走開了。沒等走出幾步,突然用手捧著臉,飛快地奔跑起來。
她的“部下”都驚呆了,用詢問的目光看著我們。
不知為什麼,我們什麼也沒再說。
我們把手插在褲袋裏,也不聲不響地走開了。這本來是個機會,揭露她,抨擊她,給老奶奶出出氣兒。這算是什麼呀,我們自己也不明白。
二十二
我想,要不是為了排路隊,我們的事兒還不會那麼早被發現。
周圍的居民經常來學校反映,說放學時,有的同學愛亂跑,還邊跑邊打邊鬧,特別影響交通,弄不好會出事故的。於是,老師決定,按回家的路線,編成隊,排隊回家。
“怎麼辦?”
我們三個都犯愁了。我們分住在三條街,編進了三個隊,還怎麼去老奶奶家?
下課後,我們故意磨磨蹭蹭,想方設法,擺脫隊伍往一'塊兒湊。
周莉最鬼,她總能找出一些理由。
“報告隊長,我今天不能隨隊走。”
“為什麼?”
“我媽媽讓我上菜市給她買點兒鹹菜。”
要不,就這樣:
“報告隊長,今天我請假。”
“又為什麼?”
“我老姨病了,我媽媽讓我去送兩瓶藥。”
她一次又一次地逃出了隊伍,但時間一長也不行。你怎麼總不站隊?虧你還是中隊委,帶頭不守紀律。
我們隊的隊長,特別認真,一雙眼睛就像長在我的後背上。
“唐波,你為什麼不站隊?”
“報告隊長,我……我要上廁所。”
“唐波,你為什麼中途溜號?”
“我的鞋帶開了。”
他懷疑地看看我。
我蹲在地上,係上鞋帶,又偷偷解開,故意磨時間。隊長沉住氣,死死地等在路邊。
“隊長,隊伍走遠了。”我焦急地提醒他。
“你別管!”他生硬地說。
“我馬上追上來。”
“我等著你。”
我沒辦法了。
一輛售冰棍兒的小車吱嘎吱嘎地推過來。一個小男孩跟在後邊:“買冰棍兒,我要買冰棍兒。”
趁隊長一回頭,我立刻像老鼠一樣,“呲”地溜進了小胡同。
施同的情況就更糟糕,他公開說:“我不想排隊。”“為什麼?”
“不為什麼。”
於是,三個隊長都上蘇老師那兒告狀去了。
“壞了,壞了。”施同急得直眨眼。
周莉也後悔:“還不如早點兒把事情報告老師。”“就是,”施同哭喪著臉,“現在好了,表揚沒份兒,批評挨上了。真冤枉!”
“你就記得要表揚。”我不滿起來,“做點兒好事就掛在嘴上,就要別人感謝你,多自私!”
施同馬上不言語了。
但這次周莉開始反駁:“做點兒事就要別人報答,這是不對的。但是你以為報告老師就是顯示自己也不對。學生應該讓老師了解自己的情況,要不,老師怎麼幫助你?”
看來,這個問題她考慮得很長久了。
可不管怎麼說,現在怎麼辦?
我們提心吊膽地等了一個上午,蘇老師笑眯眯地走來走去,連半點兒批評人的意思也沒有。
“這次躲過去了。”施同鬆了一口氣。
“別高興太早。”周莉很有經驗。
“就是。”我同意她的看法,蘇老師最不允許違反紀
律了。
中午散學時,蘇老師把同學們都集中了起來。
我們馬上又緊張了。
陽光暖暖地照著,幾隻蜜蜂在小花圃的上空嗡嗡叫著,我覺著身上發熱,心裏亂麻麻的。
排在旁邊的施同總用眼角瞅我,我故意把身子站得直直的,給他鼓勁兒。
不想,蘇老師隻是重新安排了一下路隊,把我、周莉、施同單獨編成了一組。
我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互相丟著疑惑的目光。
同學們對蘇老師的調整都有意見。
“他們又不走一道。”有的同學很不理解。
“唐波存心不站隊,蘇老師也不批評。”我的隊長覺得很不合理。
“蘇老師偏心眼兒,向著唐波、周莉他們。”
同學們吵吵開了,很多人舉手,給老師提意見。
然而,蘇老師並沒有解釋,她說:“同學們,有些情況你們還不了解,所以有意見。我想,為什麼要這樣編隊,原因你們很快就會明白。但是,我現在不說,因為有人不讓說,我還沒有征求他們的意見。”
同學們都走了,隻剩下我們這支小小的隊伍。我們都掉到五裏霧中去了。
然而,當蘇老師和馬主任一起從辦公室裏出來時,一切全明白了。
“馬主任,您不守信用!”我們都跳起腳,衝她喊了起來。
“哈哈哈哈。”馬主任拍著手大笑,腰都笑彎了。她
說:“我可不能看著做好事的孩子受批評。”
她理直氣壯地問蘇老師:“您說對嗎?”
“對!對!”
馬主任神氣地說:“告訴你們老師,小家夥們,我也有這個責任!”
蘇老師感動地問我們:“為什麼不告訴我?”
周莉、施同用手指戳我。
我向前跨了一步,大聲地說:“蘇老師,因為,這是我們應該做的。”
二十三
以後,情況就不一樣了。蘇老師支持我們,同學們也處處給我們提供條件。輪到我們做值日時,他們紛紛地跑來說:“我幫你們做,你們快去看老奶奶吧。”他們經常拿來各種各樣的好東西。
“把這塊糕帶給老奶奶,可軟了,我姥姥最愛吃這種糕了。”
“這塊手絹是我們幾個送給老奶奶的,請她一定收
下。”
老奶奶已經成了我們全班同學的老奶奶了,大家都關心她。
居民區出了兩期黑板報,讓大家向我們學習。
每當我們幫老奶奶幹活時,總有許多人跑來跟我們一起幹。一些五六歲的小娃娃熱情最高了。
“大哥哥,大哥哥,我幹什麼呀?”
“大哥哥,大哥哥,我也要幫老奶奶幹活兒。”
一天,我們正在搞衛生,一個小姑娘跑進胡同,躲在前麵一個門洞裏,偷偷地向我們這邊張望。
“這不是張煒嗎?”
“沒錯。”
“她來過好幾次了。”周莉仔細地辨認了一會兒,肯定地說。
這以前,她不認識張煒。
“她來幹什麼?”施同說。
“會不會是她爸爸派她來當密探的?”我說。
“哼,真可恨!”
“別管她,咱幹咱的。”
於是,我們就齊聲地唱起歌來,故意把調兒唱得險1聖的:
紅紅的太陽當空照,
我們起呀起得早。
做衛生,做早操,
不學耍賴的小花貓。
張煒待了一會兒,就走了。
我們禁不住又憤憤地罵開了:
“瞧她那樣兒,像個小姐!”
“躲得遠遠的,沒人拉你的差。”
“會不會是想參加我們的活動又不好意思?”女同學的心眼兒總要軟一些,周莉總往好處想她。?
“得了!”我揮揮手,“什麼不好意思,上奶奶家還不好意思?”
“瞧,她跑得多快呀!”
“準是回家報信兒去了。”
“去吧,去吧。”周莉對她僅有的一絲體諒也打消了,她撇著嘴說,“她爸爸也來了才好呢。”
“還有那個張誌勇,臉兒一拉,有這麼長。”施同比劃著。
“誰怕他!”
二十四
學校包了兒童專場。我們給老奶奶也買了一張電影票,錢是大夥兒湊的。老奶奶特意換上了那件平常舍不得穿的藍大褂,配上一頭銀白的頭發,真漂亮。
我們尚局興興地擁著她。
過台階了,大家七嘴八舌地提醒老奶奶:
“老奶奶,把腳抬高點!”
“一、二,還有一檔。”’
“老奶奶,扶著我,扶緊點兒。”
老奶奶滿臉是笑,連聲說:“哎,哎。”
一個白胡子老大爺羨慕地望著老奶奶說:“瞧這老奶奶,多有福氣。”
另一個大嬸也說:“現在的孩子,又變回來了,多疼老人。”
人群中,我又看到了張煒,她張著嘴,眼睛斜斜的,望著我們。
我故意神氣地揚著頭,大聲地說:“好奶奶,您可
要小心,千萬別摔著。”
我心想,告訴你爸爸去吧,還有你那個叔叔,你們
不要老奶奶,我們要。別以為老奶奶離了你們就沒法過,
她過得更舒心,過得更好。
張煒看呆了,一動不動地站著。
老奶奶髙聲地說:“好孩子,有你們呢,奶奶摔不”
-。
她眼力不濟,注意力都集中在腳下,根本沒有看到張煒。過後,我跟她一說,她遺憾極了。
“這孩子,當時怎麼不給奶奶打個招呼呢?”
弄得我挺窘的。
她一個勁兒地問我:她也去看電影了?坐哪兒呀?看起來還壯實嗎?
我哪能答上來!
老奶奶長長地噓了一口氣,惦念地說:“這丫頭,三歲上得過百日咳,身子骨也弱著呢。她今兒都穿什麼衣裳了……”
這就是老奶奶,她的愛是無邊的。我真應該好好地研究研究。
二十五
教室門口,圍了許多外班的同學。
發生什麼事兒了?
施同拱著身,幾下就鑽了進去。
同學們發現了我們,馬上閃開了一條路。
蘇老師正和一個高個兒的年輕叔叔在說話。那個叔叔
戴著一副黑邊眼鏡,身上還顯眼地背著個帶鎂光燈的照相機。
“你們來得正好,我正要讓同學去找你們呢。來來來,唐波,施同,還有周莉,都上這兒來。”
蘇老師把我們安排坐下,介紹說:“這是報社的記者李叔叔,他是來采訪你們的。”
我們一下子變得拘束起來,手都不知該往哪兒放了。但是,記者叔叔很隨便,他把大手挨個兒伸到我們麵前:“來,咱們認識認識,剛才蘇老師已經說了,我姓李,你們就叫我大個兒李好了。”
“你喜歡我的個兒嗎?”他問施同。
“喜歡。”
“我上小學四年級時,個兒還沒你高,老師排座位,我總坐第一排。所以,我見到小個兒的同學總是鼓勵他們,別灰心,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你是怎麼長高的?”施同的興趣大增,認真地向他請教。
“多運動,”李叔叔掄掄胳膊,“打球、體操、拉吊環,都對長個兒有好處。”
很快,我們彼此就像老朋友一樣談起天來。
他比我們還好奇,什麼都想知道。我們都爭著把自己能想起來的事兒一一告訴他。聽到我們怎樣幫老奶奶洗衣服,下雨天又怎麼幫她接雨水時,他竟高興得拍起手來。
他對蘇老師說:“不簡單,真是不簡單,要是所有的人都像這幾個孩子那樣尊重長輩,愛護老人,我們的社會就更美好了。”
我們看得出,他說的都是真心話。
“小同學,”臨走時,他又伸出了大手,“我要向你們學習。”
我嚴肅地說:“我們做得還很不夠。”
這也是我的真心話。原來,這件事還有這麼大的意義,這是我今天才知道的。我一直以為,“讓社會更美好”,是大人的事兒呢。這以後,我們應該做得更好更自
覺。
過了兩天,報紙出來了。記者叔叔寫得多細呀,連我們踢足球不小心碰倒老奶奶這一節也寫上了。
文章的結尾是這樣寫的:
看到這裏,大家一定以為張奶奶是個沒兒沒女的孤老太太吧?不!她有兒子,有兩個兒子,現在他們各自的小家庭都很美滿。對照這幾個孩子的作為,筆者很想知道,張奶奶的親生兒子有些什麼感想。
“真帶勁兒!”
“應該再買兩份,給張誌強、張誌勇一人送一份。”“還是先讀給老奶奶聽聽吧。”
“土”
疋。
我們把報紙仔細地收進書包,找老奶奶去了。
二十六
大約又過了兩三天吧。
“一二一”,我們這支小小的隊伍,邁著整齊的步子開進了錢家胡同。
奇怪,老奶奶沒有在胡同口等我們。
不安的情緒立即籠罩上了我們的心頭:
“老奶奶會不會病了?”
我們撒開丫子跑了起來。
老奶奶沒有在屋子裏,門上掛著一把生了鏽的鐵鎖。這也是過去沒有過的事情。
“可能上街買東西去了。”
“不會。”
“串親戚?”
“更不可能。”
因為老奶奶知道,這時候我們要來的。
我們還是順著馬路,一個商店、一個商店地尋找著,然而哪兒也沒有老奶奶。
我們愁眉苦臉地坐在便道上,注意著每一個來往行人。突然,一個想法從我腦子裏鑽了出來:“會不會……”我剛說出口,周莉、施同同時從地上彈了起來:
“有可能!”
“肯定!”
“走!”我手一揮,三個人飛也似的奔了起來。我們奔過馬路,穿過胡同,六隻腳像擂鼓一樣打著堅硬的路麵。
跑呀跑,我們跑得心怦怦亂跳,樓房呀,大樹呀,電杆呀,飛快地向我們迎來,又飛快地向後閃了過去。
現在,這個想法已經牢牢地占據了我們的思想了,誰也不再懷疑它的可能性。一定是老奶奶的兩個兒子看了報紙後,惱羞成怒,於是,就把老奶奶綁架走了。
軍情如火,刻不容緩,我們好像都聽到了老奶奶的呼
救聲了,她盼著我們快去救她。
“要是他們不講理,我們拚命也要把老奶奶搶回來。”我握著拳頭,狠狠地說。
“就是。”施同用力提了把褲子,“應該教訓教訓他
們。”
“他們怎麼能做出這樣的事?”周莉的臉兒都氣黑
了。
福州道十三號的門緊緊地關著,施同上去就要砸。“等等。”我攔住了他。
我四下打量了一番,把他們領到臨街的窗台下。我們的個子太小了,踮起腳也看不見裏邊的情況,蹦也沒有用。我往地下一蹲,讓施同站到我的肩膀上。“誰?”一個小姑娘的臉在窗戶上晃了一下。
被發現了。
怕什麼!
我們惡狠狠地說:“我們。”
“爸爸,”張煒在裏邊尖著嗓子喊開了,“是他們來了。”
屋裏一陣腳步聲。
張煒頭一個衝了出來,她拍著手蹦到了我們的跟前,後邊跟著她的爸爸張誌強。張誌強滿臉是笑:“都來了嗎?歡迎,歡迎。”
我們警惕地立在那兒沒動,我們才不上當。
我喝令道:“快把老奶奶交出來!”
周莉、施同也氣憤地喊:
“收起你的笑臉,別給我們來這一套。”
“把老奶奶交出來!”
“交出來?”張誌強還想裝糊塗。
“對!”
“哦——,你們誤會了。”
“少廢話!”
“快交!”.
張誌強哭笑不得地說:“那好,那好……”
屋裏又是一陣腳步聲。
壞了!他們要把老奶奶轉移走。
我大喊一聲:“上!”
三個人一齊衝了進去。
滿滿一屋子的人,老奶奶的二兒子張誌勇,還有她滿頭小卷的二兒媳婦兒也在。見到我們,他們都站了起來,笑嘻嘻地看著我們。
床頭,還坐著一個:銀白色的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的,一身新褲新褂穿得服服貼貼的,身子底下還平平展展地鋪著大格子的新床單。
“好孩子,都來了?快,快過來,惦記死奶奶了。”她伸出手,整個身子都探了過來。
我們都愣住了,半天才醒過神來:“老奶奶一一!”“哎一一!”老奶奶喜滋滋地應著,滿臉的皺紋都成了一朵花。
我們扶著她,焦急地問:
“老奶奶,您怎麼上這兒來了?”
“走,快跟我們走,我們保護你。”
張誌強端過了幾把椅子:“小朋友,你們先請坐。”我們猛地轉過身,背貼著床,緊緊地護著老奶奶。張誌強搓搓手:“嘿,怎麼說呢?”
“大哥,你就照直說吧。”張誌勇在旁邊插了一句。
“好!”張誌強用力地甩甩手,“說來慚愧呀!小朋友,我們哥兒倆,應該向你們作檢討。”
“作檢討?”
“是呀。”張誌強羞紅了臉,“想起以前的事,實在太不像話。我們哥兒倆,你推我,我推你,誰也不肯對老娘多擔點兒責任。這些日子,是你們教育了我們。我們開了個家庭會議,都決心向你們學習,所以就把老娘接回來了。正說要去告訴你們一聲,你們就來了。”
我還有些懷疑:“老奶奶,這些都是真的?”
“都是真的。好孩子,都虧了有你們呀。這些都是真的。”
原來.,報紙上發表文章後,他們家也鬧翻天了。首先,是張煒不幹了,她跟爸爸、媽媽又哭又鬧。這些天,她的思想震動很大,她沒少上錢家胡同去,看到別的小朋友還這麼熱心地幫助奶奶,更覺得父母不對。每次從錢家胡同回來,就跟爸爸、媽媽發脾氣。
其實,她爸爸、媽媽,還有叔叔、嬸嬸,對我們的事兒都有耳聞,心裏都不是個滋味。有意去接回老奶奶,隻是沒下定最後的決心。
事情一上報,張煒隻要進校門,同學們就圍著問:“張煒,這寫的是你們家的事兒嗎?”有的同學,特別是那次跟她一起去勝利路做好事的同學,多少知道一些情況,就說:“以後,咱可不跟張煒一塊兒活動了,咱嫌丟人。”一回家,張煒就趴在床上號啕大哭,說不接回奶奶就不吃飯。
這時,她叔叔、嬸嬸也來了。原來,兄弟兩家的曰子
都不好過,見誰誰問:“報上寫的是你媽嗎?老太太多可憐。”當下,兩家人開了個會,就蹬車把老奶奶接過來了。
“要是報上不批評你們,你們接老奶奶嗎?”周莉皺著眉頭問。
“也會的。”張誌強說,“你們不相幹的小朋友都這麼幹,我們當兒做女的,沒臉見人呀!”
張誌勇也說:“有幾次,我們都走到胡同口了。早些日子,我們還有些猶豫,時間一長,又覺得沒臉兒見老娘和鄰居街坊,當然,更沒臉兒見你們了。所以,一拖再拖,就耽擱下來了。”
“你們能保證永遠好好地對待老奶奶嗎?”我覺得這個問題才是最最重要的。
“能保證。”
“能保證。”
老奶奶的二兒媳婦兒擠了上來,搖著滿頭的小卷兒說:“小同學,你們就把心放在肚子裏吧。我們要是再說話不算話,連你們也對不住呀。”
老奶奶也發話了:“好孩子,你們就安心讀書吧,把書念得棒棒的,將來好幹大事業。奶奶也不能總累著你們。奶奶能覺出來,這次,他們掏的都是真心話。”她拉過了周莉,幫她拉直了衣襟,動情地說:“隻是以後得空兒,你們可得常來,不然,奶奶會想壞的。”
二十七
事情並沒有完結。
沒多久,又從北京來了一個記者,也要報道這件事。
消息傳開後,張誌強、張誌勇都嚇壞了。一大早,他們就等在傳達室。張誌強一個勁兒地來回走著,張誌勇悶著頭,一支接著一支地抽煙。
“小朋友,”張誌強已經笑不出來了,“能不能和記者說說,不要再登報了。”
張誌勇也說:“我們都改了,不信,你們可以檢查。”記者征求我們的意見:報道還寫不寫?
我們的態度很一致。就是嘛,人家知錯改錯,為什麼老咬住不放?
記者同意了我們的意見。
那哥兒倆高興得簡直要歡呼了。
“小朋友,謝謝你們,謝謝你們。”他們連聲說。“我們相信你們,你們可別騙我們呀。”施同說。“當然,當然。”
周莉扮了個鬼臉,嚇唬他們說:“你們要犯老毛病,對老奶奶不好,我們就去找記者,還給你們寫文章。”張誌強懇切地說:“你們就看我們的實際行動吧。”轉天,他們送來了一大包禮物,裏邊有圓珠筆,有練習本,有塑料尺……
“你們一定要收下,”張誌強不好意思地說,“這是我們的一點兒心意。”
老二張誌勇不說話,隻管往我們的書包裏塞。
他的力氣真大。
二十八
以後,我們還偷偷地到張誌強家去過幾次。
不然,能偵察到真實情況嗎?
的確,他們對老奶奶是挺好的。那次,我們趴在窗台上,看見他們切了一個大西瓜,一家子吃半個,給老奶奶一個人端過去半個。
張煒雙手捧著瓜,親親熱熱地說:“奶奶,熱不熱?快吃瓜。”
老奶奶笑著說:“小煒煒,奶奶哪兒吃得了這些個?”
張煒說:“奶奶,您一氣兒吃不了,兩氣兒吃。”
老奶奶拍拍床沿:“乖孩子,來,你幫奶奶吃點兒。”
“不,我不嘛!”張煒扭著身子,撒起嬌來,“我要奶奶吃,我要看著奶奶獨個兒吃,奶奶快吃呀。”
看來,他們還真改了。
回來的時候,正是馬路上最熱鬧的時候。
我們悵然地走在邊道上。
“咱們還幹些什麼呢?”施同歎了一口氣,無精打采地提了提褲子,“現在老奶奶已經不需要我們了。”
周莉也感到若有所失,但她不同意施同的觀點:“該幹的事兒多著呢。隻要我們明確目的,養成習慣,好事兒是做不完的。”
“嗒嗒嗒”,我們身後響起了一陣有節奏的打擊聲。
一個雙目失明的叔叔,用竹棒點地,走了過來。
他在道邊站住了,兩隻耳朵警覺地扇動著,呆滯的眼珠茫然地瞪著前方,臉上現出一種全神貫注的神情。
他在側聽四周的動靜,他要橫穿馬路。
馬路上,車水馬龍,汽車的笛聲、自行車的鈴聲響
成一片,很難找到音響的間隙。
周莉飛快地跑了過去。
雖然,她知道叔叔看不見,還是習慣地行了一個標準的隊禮。
“叔叔,我來領您過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