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早春
清晨,龍江剛把裝滿黃瓜的竹筐往自行車上綁結實,就聽得一聲尖厲的口哨聲。他透過薄薄的晨霧,看見王老師微微有些佝僂的身影正急急忙忙地朝這兒趕。他往牆後一閃,見王老師顛顛兒地走下柏油馬路,穿過菜地,走進自家門去。
順來像貓一樣悄沒聲兒地蹭了過來。
他是個結巴,偏是話多:“龍……龍哥,王老師又……又找……找你上學……”
龍江趕緊“噱”了一聲,斥打道:“別吱聲!”順來脖子一縮,委屈地蹲了下來,一肚子強咽下去的話,頂得他兩隻眼骨碌碌地亂轉。
龍江家的房子是去年新起的,小二樓,水泥抹頂,牆皮特厚,任他怎麼側耳傾聽,也聽不清屋裏的說話聲。晨風颼颼吹來,透著三分寒意,龍江不由打了個激
靈。
這是個長得挺精神的男孩兒,原本是班上的學習委
員,還到縣城領過獎,就因為前兩日跟上村裏人進城賣了幾次菜,心便收不住了。這不,他準備今兒要自個兒“闖關東”了。
龍江棄學經商,打擊最大的莫過於王老師,他幾乎要氣瘋了,一日三趟地往龍江家跑,一心要把他重新拽回教室。嚇得龍江瞄見他的影子就躲。
龍江耐著性子匍匐了好半天,才見王老師出得門來。龍江看著老師穿過菜地,跨過那條小溝,上了柏油馬路,無聲的身影又融進了薄薄的晨霧之中,這才長長地出了口氣,溜進門去。
屋裏有點兒黑。
媽在收拾飯桌,她邊抹桌子邊叨叨:“王老師也是為咱好。龍兒才多大,就賣菜,長大怎麼著?”
膀大腰圓的爸蹲在板凳上抽煙,對媽的話很不以為然:“嘿,咱農村人就講個實際,這幾日黃瓜行市俏,兩元一斤都搶手,再過十天八天,三角錢一斤也沒人要,時間金貴。再說,我鬥大的字不識兩筐,也不比別人少賺錢。”
媽停下手:“你上學那年月,趕上度荒,想念書能念了?這日子好不容易過寬裕了,也不讓孩子多學幾年。”
爸不耐順了,把煙一掐:“得,得!過了這段再合計,行不?”
他一扭頭看見龍江,跳下凳子:“都裝好了?”
‘‘口恩。”
“那早去早回吧。”
說罷,爸也披上褂子往外走。他在村辦的五金廠上班。
媽緊趕幾步,把兩片烤饅頭掖進龍江的衣兜裏。
爸哈哈一笑:“沒見過世麵。有了錢,城裏啥沒有?”
村口,一溜新房,在初升的太陽下,好生氣派。
莊稼人日子好過了,吃穿還在其次,頭一件事就是起房造屋,房屋是莊戶人家的臉麵。要娶媳歸,人家相的首先也是住處。短短幾年,像變戲法似的,全村房屋差不多都重新翻蓋了,隻有村東頭還留得一處舊磚房,像個衣衫簡陋的大嫂置身於花枝招展的姑娘中一樣,紮眼極了。那便是王老師家。
龍江騎到這兒孫,不覺貓下腰,腳下一陣緊蹬,自行車電馳般地過去了。
這時,左側那片綠霧似的柳林中,傳來當當當的鍾聲,這是學校的預備鈴聲。龍江想象得出,王老師此刻一定平端著他那個用硬紙殼做的講義夾,上麵是一盒粉筆,正威嚴地站立在教室門口,等著班長喊“起立”。
王老師真怪,吃了大半輩子粉筆灰,當那些社隊企業像雨後的蘑菇般刷刷地往外冒時,多少廠家打他的主意,
有請他當會計的,有請他當顧問的,有請他當廠長的
他就是不肯動窩。
太陽升高了,霧消盡了,油黑的馬路在開始泛青的大地上,帶子般伸向遠方。
龍江屁股一扭一扭的,把那輛稍稍嫌高的二八車蹬得飛快。等明兒發財了,說什麼也要幫王老師把房子拾掇一下。這個突然冒出的念頭使他精神大振,心裏頓時感到說不出的樊貼舒適。
腳下更加勁了,車輪轉成個大銀圈。
馬路拐了個大彎兒,陽光明媚的前方,出現了林立的樓群。
快進城了。
今兒有點兒晚了,隔著一條街,就聽見農貿市場那邊傳來了一片嘈雜聲。
一條不闊的馬路,兩邊擺滿了小攤,遠處望去,隻見一片黑鴉鴉的人頭在攢動。
龍江一路響鈴,推著車,滿頭大汗地擠進人群。到處是賣的、買的、閑逛的……
人貼人,人挨人,挪步都得小心別踩了別人腳豆兒。龍江左顧右盼,不知該在哪兒落腳。
“龍江——!龍江——!”
黃村的小四兒是前幾日新認得的朋友,早他一步來了,占了個好地形,可著嗓子緊招呼:“這兒,快上這兒來。”
龍江心頭湧上一股熱浪,他艱難地拐過車把。
小四兒上前幾步,幫龍江搭下竹筐。
相識時間雖不長,小四兒認準龍江是個實誠人。龍江的菜好,都是當日新下的,特別招引人,挨著他賣菜,沾光不少。
果然,龍江剛把頂花帶刺,幾乎一般般長,一般般粗的黃瓜碼上貨架,就呼地圍上一圈人,四下一片讚歎:
“好鮮嫩的黃瓜。”
“還帶著露珠呢。”
“多少錢一斤?”“給我約二斤。”“我要一斤。”
十幾隻手在龍江眼前亂晃,把龍江都要攪昏了。他手忙腳亂,不知先應付誰好。
小四兒夠仗義,幫著維持秩序:“慢著,慢著,一個個來,都買得著,兩大筐呢……”
頓時,買賣順手多。
一份接一份的黃瓜,飛快地裝進了一隻隻樣子各異的菜籃,一張張卡卡作響的鈔票送到了龍江手裏,每一張鈔票都熱得燙手。腰包一點兒一點兒地鼓起來了,龍江感到有一個光華四射的東西在撞擊著他的心扉,他耳邊似乎響起了一串甜甜的首符。
賣菜比上學有意思多了。龍江奇怪,自己怎麼沒有早一些發現這一點。
也就一個鍾頭,貨架上隻剩得幾條半截黃瓜。
人漸漸地散去。
龍江撩起衣襟,擦去滿頭的汗。
“龍江,真有你的。”小四兒不勝羨慕地說,他筐裏還有半筐菠菜。
“這得謝謝你。”龍江由衷地說。
“小意思。”
龍江喜滋滋地點著票子,大方地說:“一會兒,我請你吃包子。”
“三鮮餡兒的?”小四兒得寸進尺。
“三鮮就三鮮,管夠。”
“同誌,”一個老奶奶走近來,“這黃瓜還賣嗎?”
“賣!怎麼不賣?”小四兒替他答上了腔。
“多少錢一斤?”.
?胃,’
“不。”龍江搶過話頭,“這是筐底,便宜賣了,一元一斤。”
不知怎的,龍江覺著這個慈眉善目的奶奶挺可親的。
“我要半斤。”老奶奶笑咪眯地說。
“多少?”龍江以為自己聽錯了。
“半斤。”
“唉,我說您哪奶奶,”小四兒在一旁撇開了嘴,“不就剩這點兒了嗎?這時節,一元錢一斤的黃瓜,您上哪兒去買呀?半斤,半斤夠個嗎?一家三四口子,還不夠一人一筷子。”
老奶奶細聲細氣地堅持道:“我就做個湯。”
龍江一古腦兒把剩下的黃瓜都倒進老奶奶的菜籃:“給五毛錢吧。”
不等老奶奶走遠,小四兒就哼了一聲:“沒見過這麼摳門兒的,不就一元多錢嗎?”
他開導龍江:“該多少錢,就是多少錢,做買賣哪有這種做法……”
不承想,他話音未落,老奶奶又轉身回來了,把他弄個大紅臉,好不尷尬。
“我說孩子,”老奶奶遞過菜籃,“你約錯了,這黃瓜一斤還有多。”
龍江把菜籃推了回去:“不是說了嗎?這是筐底。”
老奶奶過意不去:“這合適嗎?”
龍江憨厚地笑了:“自個兒家種的,算不上嘛。”小四兒服了:“你心眼兒真好。”
賣包子的推小車過來了,龍江買了兩袋,遞給小四兒一袋。小四兒也不客氣,一口咬得包子剩個邊兒,順著他手背流油。
“哎呀呀。”他低頭去接油湯,不想抬起的手腕又將湯水淋上了他的肩頭。
龍江看他顧此失彼的狼狽相,開心得哈哈大笑。“你先走吧,”小四兒勸他,“你道遠,我這就賣
兀°
“那我走了。”龍江推上車,把車鈴打得滴鈴鈴響。“明兒,早,早點來。”小四兒鼓著腮幫,含混不清地喊。
“哎——!”
龍江騙腿兒上車,自行車像一條魚,在人群中拐來拐
去。
“媽——!”龍江人未到,聲音先進了門。
媽甩著手,從廚房裏奔了出來:“龍兒回來了,累了吧?”
爸正喝茶。
龍江急忙地把腰包捧到媽媽麵前。
爹一拍桌子:“好小子,行!”
媽點著票子,驚詫地抬起頭:“九十八,這麼多!”爸得意了:“怎麼著?你還不讓去。不去票子能自個
兒往家飛?來,小子,爸犒勞你一杯。”
龍江一仰脖,就下去了半杯茶。
他用手抹一把嘴角:“媽,明兒再給我換個大筐。今兒還沒賣上勁兒,黃瓜就沒了。”
“不要命了!”媽心疼地撫著他單薄的肩膀。
“不礙事,出力長力。”
門“吱咀”開了,五伯進來了:“這熱鬧,龍江中狀元了?”
這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兒,小個兒,黑瘦,如今也像城裏上班人一樣,穿了件夾克衫。他就是村辦五金廠廠長。
龍江忙著叫五伯。
爸遞過一條板凳,與五伯打趣:“你這話就趕不上趟兒了。這年頭,狀元頂個啥?北京名牌大學出來的,一個月不也就幾張票子?告訴你吧,龍江會賣菜了,一天九十八,哪個狀元比得了?”
“看把你燒的,”媽給五伯端上茶,“五伯今兒有空串門兒來了?”
媽這一句話,五伯臉上表情馬上變得極不自然。他把夾在耳朵上的煙取下,叼著點上.緩緩地吐出一團煙霧。
爸、媽變得不安起來。
“咋的啦?”爸試探著問,“城裏工廠不給加工活了?”
五伯掃了爸一眼,搖搖頭。
“人手接不上了?”
五伯還是搖頭。
爸性急,耐不住喊了起來:“咱倆誰對誰呀,你倒
是說個明白話。”
五伯歎了口氣,用手捋著胡子,難受地說:“今兒去城裏交活兒,人家又驗出一堆不合格的,一查,都是你幹革命的活兒。”
爸的臉頓時漲得血紅。他窘迫地捂著頭:“咋這麼麻煩,這鬼玩意兒鬧得我頭都要炸了,怎麼也不對付。”五伯沉下臉:“兄弟,不是哥心狠,你再這麼幹下去,咱廠子要黃。”
爸急了:“怎麼,你要開除我?”
五伯把他摁回凳子:“哪能呀。都是一個莊的鄉裏鄉親,哥能下了這個手?可為了這個廠,哥得委屈你。打明兒起,你看大門,行不?”
“看大門!我?”爸吃驚得蹦了起來。
龍江也驚訝得合不上嘴。想當年,雖說隊裏工分不值錢,爸可是公認的莊裏的第一壯漢,從來是拿頭一份工分的。有個大力士爸爸,小夥伴們從來也得另眼看龍江。
五伯看透了爸的心思,又似威脅又似哄:“兄弟,要不又咋辦?哥也是為你好,總不能把你關在廠門外。”爸發狠地說:“我這身力氣……”
話點明了,五伯倒鎮靜了。他不慌不忙地說:“現在咱講的是技術,不是力氣。這樣吧,你先幹著,等技術學周全了,再上機器不遲。”
這會兒,讓龍江吃驚的不光是消息本身,還有五伯這個人。五伯原是生產隊長,窩囊著呢,就會和稀泥,從來沒辦過一件利索事,什麼時候也變得斬釘截鐵,說一不二了?
五伯走了,爸還愣坐著,半日沒說話。
還是媽會寬解人:“我說他爸,看大門就看大門,要不是你這塊頭,五伯還相不上呢。你往那兒一站,哪個壞人敢來?看門一樣掙錢。你不是說,咱莊稼人就講個實際……”
爸長歎一聲,睡覺去了。
四
轉眼,一個多月過去了。
農貿市場附近那個街心花園裏,小草已長成綠茸茸的一片,不像剛開春時青一片,黃一片的。
龍江賣菜賣上癮了。王老師這會兒想必也死了心,又連著上了幾次門後,再也不來了。好多回,龍江與他走對麵,龍江心裏怯,總轉開目光不敢啾他。王老師更絕,幹脆把半個身子都擰了過去。看來,龍江確是讓他傷透心了。
初時,龍江心裏不好受,總覺得虧欠著王老師,但時間一長,便也無所謂了。
爸看大門後,收入明顯不如先前,龍江一躍成為家庭的主要經濟支柱。每日一進門,把成疊的錢往媽麵前一拍,然後大模大樣地往桌邊一坐,這是啥成色?
吃飯時,媽在一邊忙著給他飯、夾菜、添湯,龍江別提心裏多美氣。他感到自己己經是個大人了,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人了。那些小小的不痛快,與此相比又算得了什麼?
現在,龍江己經擁有了相當的主顧,不論他賣啥,黃瓜、西紅柿、菠菜……隻要他一進市場,人們爭著招呼他。
龍江,今兒早。”今兒賣啥?”
昨兒的黃瓜還有嗎?”
他的菜一上貨架,不出一小時,準淨手。他常常留個一斤半斤的,捎著也幫四兒賣賣菜。不知為什麼,他總記著那個老奶奶,可惜這以後再也沒見她來過他的菜攤。
小四兒對那奶奶也記憶猶新。兩人都沒有太多的城市生活閱曆,說不準老奶奶身份,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老奶奶家境富裕不了。
天氣一天天熱起來,龍江漸漸地也懶得一天一趟地來回跑,索性求村裏夜間進城的拖拉機幫著捎菜,他付點兒腳錢,夜裏便不經常回家了。
一到黑間,他與小四兒和那些進城賣菜的農民一道,把鋪蓋湊合著往農貿市場貨架上一鋪,便是睡覺的床了。大夥兒熱熱鬧鬧擠一處,天南海北地胡聊。再不,龍江就到附近找個錄相廳一呆,連著三場武打,看得天昏地暗,然後嗬欠連天地往被筒裏一鑽,連腳都懶得在自來水龍頭下衝一衝。早晨,他睡眼惺忪地爬起來後,眼珠一抹,趿拉著鞋,買兩套煎餅果子吃了,又忙著開張賣菜去了。
從主顧憐憫的目光中,龍江覺出自己形象不佳,但一拍鼓鼓囊囊的腰包,又不覺氣壯如牛。
是呀,別看那些體體麵麵的城裏人,那些捧著鐵飯碗吃薪金的人,腰裏沒幾張票子。看他們買菜時那個算計勁兒,便會使龍江驟然產生出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
“賣菜囉,賣菜囉,這麼水靈的新鮮菜上哪兒找哦。”龍江帶著濃濃童音的吆喝在紛亂的市聲中顯得分外脆生。
在主顧們的眼裏,這小小的賣菜郎也早不是舊日那個厚道、純真的孩子了。現在,龍江己經會像說相聲那樣,拉著長音把菜名像唱歌似的報出去。打秤時,他也學會了那一手,定星的右手撒把前,用暗勁猛地把秤杆往上一送,秤杆高高揚起,不等它落下,就飛快地把秤盤裏的菜往顧客菜籃裏一倒。遇上個精明的,非捉住他手要看秤,他就悄不嘰兒地捏上幾根萊,嘴裏吵吵道:“你這個人,咋就不信人呢……”趁顧客注意力一分散,把菜往秤盤裏一放,然後抬起手,抖擻—下脖子,挺直身子,大聲嚷著,“看好,看好!值當嗎?一兩半兩的,抹了你的,我也發不了財……”弄得那買菜的倒悻悻而去。
可誰都說:“這家夥人小鬼大,買他的菜,得長三隻眼睛。”
誰也說不準,他和小四兒是什麼時候開始生分的。本來嘛,自個兒掙錢,幹嘛請別人吃包子,還三鮮的。那會兒太傻冒了。什麼鄉親不鄉親,賣菜就是做生意。誰做著算誰的。特別是兩人賣一樣的菜時,顧客買了他的,就買不了你的,這是明擺的事。
—次,一個買主走到小四兒攤前,張口要買十斤西紅柿。一聽到這個數,龍江的眼睛都圓了。買主剛還了個價,龍江在一邊就應上了,拽著買主的手,讓他往秤盤裏拾西紅柿,自個兒也挑些大的、紅的往上裝。買主還以為他倆是一撥兒的,沒等小四兒反應過來,龍江就用自己的西紅柿把人打發走了。
小四兒又生氣又震驚,梗著細脖子,半天喘不勻氣。
龍江則眯縫著眼。驕矜地拍拍腰包,他能感覺出那幾張新票在卡卡作響。
91
兩人的攤還挨著,誰也舍不得離開這好地腳。但從此,兩人成了反貼門神,誰也不搭理誰了。
五
這天過午,龍江剛從對麵胡同一家小鋪吃罷午飯,大片大片的烏雲便從天邊湧來,遠遠望去似古戰場上馳騁的千軍萬馬,天頓時黑得像刷了一層墨似的,跟著就是傾盆大雨。龍江抱著頭,像兔子一般,靈活地跳過兩個菜筐,飛一般朝自己的貨攤衝去。
顧客在一眨眼工夫逃個精光,暫時做不了生意的菜販們抓緊時間圍作一圈,吃五喝六地打開了撲克,把窄窄的貨棚占得滿滿的。
臨出口處,倒還有一小塊空地,可小四兒翹著腳,旁若無人躺個舒坦,見龍江從雨中狂奔而來,就當沒看見一樣,也不欠身讓他進棚。
龍江站在棚口,嘩嘩的大雨打得他睜不開眼,凍得他直打顫,竟沒人問上一句,看他一眼。可惡的小四兒,幹脆哼著不成調的梆子戲,那隻高高翹起的腳丫,幾乎伸到棚口龍江的鼻尖下,一下一下地打著拍子。他那一雙眼斜著,挑釁似的看著龍江。
龍江開始是憤然,跟著一陣劇烈的疼痛從心口發出,慢慢升到喉嚨,一種巨大的孤獨感刹那間把他打倒了。他連抗議的力量也失去了。他一轉身,又奔進了雨中。
小四兒一愣,急忙坐起。
龍江早跑得沒影兒了。
奪眶而出的熱乎乎的眼淚和著潑頭而下的冰涼涼的雨
水,順著龍江腮幫滾滾而下。這會兒,龍江心頭充滿了淒迷與悲戚。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地想家,想家裏那幢漂亮的小二樓,安靜的教室,還有疼愛自己的媽媽……那淚水越發止不住了,眼前的一切都成了白花花的一片。
他走著,哭著;哭著,走著,突然腳下一滑,跌趴在地上。他爬起來又磕磕絆絆地走著。
路邊樓房有一扇窗子打開了,探出一個蒼白的頭:“孩子,孩子……”
龍江停了一下,苦笑一聲又走了起來。
這兒會有誰會喊他?他是個賣菜的,人們招呼他是想買他的菜。此刻,他一身泥水,誰還需要他?誰還認得他?
一陣劈劈叭叭的聲音從後邊追來,一把傘打上了他的頭頂。
他轉身一看,是一個四十來歲戴眼鏡的中年人。
“孩子,怎麼啦?這麼喊,你也聽不見?”
“我……我……”龍江實在想不起在哪兒見過他。
中年人不由分說,用胳?膊摟住他的肩頭。傘小,這樣才能遮住兩個人。那人一直把他領進樓去。
“媽一一,他來了。”
龍江眼前一亮,站在麵前的不正是那個慈眉善目的老奶奶嗎?
老奶奶也認出了他:“喲,敢情是你呀。瞧瞧,這麼大的雨也不懂得避避。”
她拿過一條毛巾,使勁兒地幫他擦頭發,又大聲吩咐中年人:“去,把虎虎的衣服找一套來。”
不大工夫,龍江就幹幹淨淨,暖暖和和地坐在那兒喝
開熱麵湯了。
他好奇地打量四下,房間不大,布置極為平常。那些床呀,櫃呀的家具,看來都有年頭了,電視機是二吋的。一麵牆上卻並排著三個大書架,上麵是層層疊疊的書。那張罩了個床單的寫字台,上麵也是書和本。
“多大了?”叔叔問他。
“十四。”
“上初幾了?”
“原來是初二,後來不上了?”
“不上,為什麼?”
“我賣菜呀。”
叔叔弄不懂:“賣菜?”
“嗯。奶奶還買過我的黃瓜呢。奶奶,您後來咋不來了?”
“你賣的都是時新菜,我們哪能天天吃。那次還是虎虎感冒,想做口麵湯,才買你半斤黃瓜。你這孩子心眼兒好,給了一斤多。”
“你還小,怎麼能不上學呢?”叔叔的腦子還在這個問題上打轉。
龍江的元氣恢複了:“上學,上學有嘛用。叔叔念書不少吧?”
“他是大學畢業;”老奶奶不無驕傲地說,“現在是中學老師,教高三,是把關的。他們學校高考年年全市拿第一。”
“叔叔敢情有學問,”龍江居髙臨下的優越感又上來了,“可奶奶連個時新菜也舍不得吃。賣菜人念書少,可個個都比叔叔掙錢多。”.
“可也是。”老奶奶重重地歎了口氣。
提起這,叔叔看來也是牢騷滿腹。他連說了幾句:“分配不公,分配不公呀。”
龍江神氣了,剛才雨中那種悲悲戚戚的感覺早扔進爪窪國了。他暖和過來的臉上,放出了紅光。
“可話不能這麼說,”叔叔背著手站了起來,“人的目光不能那麼短淺。社會在往前走,你還小,路還長,沒有文化,到時候隻怕你寸步難行。”
“這話在理。”老奶奶看來完全隨著兒子轉,“那會兒,我們家困難著呢,我吃鹹菜也要供你叔叔上學,就圖他能學點兒本事。”
龍江樂了。這叔叔跟王老師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他輕鬆地說:“幹不了別的,我就賣菜唄。”
叔叔也樂了:“隻怕到時候賣菜也不像今天這麼簡單。營養分析、成份比例、包裝藝術……裏麵學問大了。”
“那,那我種菜。”
“種菜,種菜也要科學化、機械化,沒有文化,同樣幹不了……”
見龍江張口結舌的樣子,老奶奶不忍心了。她打斷叔叔話頭:“又不是在課堂上,就聽你白乎。我看這孩子勤快,人也機靈,到時候人家不會學呀。就顯著你,肚子裏墨水不少,油水不多。”
天睛了,龍江幾乎逃也似的出了老奶奶的門。
“常來呀,”老奶奶站在門口再三叮囑,“想喝口熱水什麼的,自個兒來,別客氣。”
龍江這時想的是:“還是少來的好。不過明後天,該
給老奶奶送些時新菜來。”
他得估摸一下,這一頓麵湯還有那款待,送多少為合適呢?
六
雨後的天藍得像海一般,雪白的雲朵靜靜地飄浮著。
農貿農場早重新開張了,此起彼伏的吆喝聲又連成了一片。
見到龍江,小四兒討好地送上歉意的目光,他覺著自己做得過分了。
“假惺惺。”龍江心裏罵道,沒搭理他。
他快步走進貨攤。竹筐邊猛地站起個人,著實嚇了他一跳。
“順來,你多會兒進城的?”
小結巴順來渾身稀濕,看來也遭雨了。他上前用冰涼的手抓住龍江的胳膊:“龍……龍哥兒……不……不好……”
他越急越不成句:“不……不好……”
龍江踩著腳喊:“你慢點兒說,慢點兒說。”
“嬸嬸讓,讓我喊喊你家去大,大
伯……”
龍江腦瓜“轟”的一下,臉頓時煞白:“我爸怎麼啦?”
“大……大伯不……不好……”
龍江再也顧不上聽後半句,蹬上自行車就跑。
“龍……龍哥。”順來揚著胳膊,追著喊。那些個
賣菜的,買菜的,過路的,就近住的……把他圍個匝匝實
實。
“咋的啦?龍江家咋的啦?”小四兒忘了前嫌,擠進人群,連聲問。
“大……大伯他……”
順來睜著圓眼,把臉憋得通紅。
人們七嘴八舌地勸:“慢慢說,慢慢說。”
順來大張著嘴,發不出音,兩顆豆大的淚水,在他眼裏亂轉。
七
龍江不知道這三十裏地他是怎麼騎下來的。當他看見自己家房子時,隻覺著腿一軟,便從自行車上滾落下來。媽還有幾個鄰居幾乎是把他架進屋的。
一進屋,龍江一愣怔,爸正黑著臉蹲在角落抽煙。大股大股的煙從那個角落彌漫開來,弄得屋裏灰蒙蒙的,辣得人睜不開眼。
“爸,”龍江疑惑地揉了揉眼,他本來想說,“您還活著”,話到嘴邊又覺著不合適,變成了“您抽煙哪”。
爸吭哧一聲,算是回答。大股大股的煙,從他鼻孔、嘴角冒得更凶了。
有十幾個鄰居擠在他家裏。
龍江精疲力竭地跌坐在椅子上,用詢問的目光看著媽
媽。
媽撩起衣角,擦去眼角的淚珠,聲音都變調兒了:
“龍江,出事了。”
原來,那天是五金廠公休,就爸一個人值班。忽然開來了一輛五噸大解放,有人拿出一封信,說是從城裏來提貨的。爸見紙上整整齊齊地寫著兩行字,下麵還有個又圓又紅的大印章,二話沒說,就讓他們把整整一卡車自行車零件給裝走了。
龍江坐不住了:“他們咋這麼大膽?”
“這些挨刀的,”媽傷心地說,“他們欺負你爸不識字。你這個傻爸,還賣力地幫他們裝車,一件半新的工作服都撕爛了。這不是劫明火嗎?你五伯也不是東西,翻臉不認人,開除你爸還不算,逼著你爸賠損失。這幾十萬元錢的東西,咱可怎麼賠?”
說著,她拉著長調哭了起來。
“別嚎了!”爸猛地跳了起來,兩眼閃著怕人的光,“我還沒死呢。”
媽不怕他,照舊哭:“咱可怎麼活呀一一!”
爸發狠了:“豁出來把這個家都給了他,再不行,我蹲大獄去!”
媽的眼淚刷刷地淌得更凶了,揩也揩不及:“你倒清淨了,我和龍兒討飯去……”
龍江畢竟在外邊闖蕩了一段,長見識了:“爸,去公安局報案了嗎?”
“報了,報了,”媽昏暗的眼裏透出了一絲亮光,可很快又黯淡了,“報了又有屁用,天下這麼大,怎麼查?你那爸連個車號都沒記下。”
這下,龍江的頭也紮下去了。
幾個鄰居開始長籲短歎,表示著對他們的同情與安慰。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小結巴順來帶著小四兒,幾乎是跳著進來的。
“龍……龍哥……”順來開心地拉著龍江要往外走,“來……來了……”
龍江氣惱極了,用力甩開手:“出去,出去,添什麼亂?”
為了上午的事,他見了小四兒還有些發窘,說話也沒了倫次:“咋的?都來了,快進來,真是急人……”
順來固執地要把龍江拖出門去“來來嘛。”
龍江火冒三丈:“再胡鬧,我揍你了。”
還是小四兒口齒伶俐。他比劃著,興奮無比:“我們在村口遇見了公安局的,說這個案子有線索了。”
“真的!”媽大叫一聲,撅著屁股顛顛地往外跑。
那些鄰居也呼呼地跟著走。
煙霧騰騰的屋裏,隻剩下爸和龍江。
爸眼睛直直的,好像傻了。突然他用兩手捂住頭,把頭伏在腿上,雙肩劇烈地顫動起來。
龍江看著爸寬厚的脊背,嚇壞了:“爸,事情不是有眉目了嗎?”
好半天,爸才平靜了一些。他抬起頭,對龍江說:“孩子,爸尋思過了,咱不賣菜了,咱還上學去。”
“上學?”
“嗯,你不能再像爸那樣活一輩子,爸不能耽誤你。”
“我……我……”龍江也學著爸,用手捧住了頭。
“你怎麼啦?”
“我得想想。”
今天的事對龍江的刺激太強了,一時間,王老師及叔叔的勸導重又在他耳邊響起,可同時,他眼前又閃現了老奶奶屋裏簡陋的陳設,王老師的舊磚房,還有老奶奶買黃瓜時遲疑不決的神態,再有就是那一張張卡卡作響的票子……
他覺得心裏亂極了,怎麼也理不出個頭緒來……
盛夏
曉光怎麼也找不著一峰。
“奇怪,”他納悶地想,“剛才還看見他呢,一晃躲哪兒去了?”
這是個好動的家夥,肩寬寬的,長得很結實。由於剛剛跑過一通,他的臉漲得通紅,額頭也是亮晶晶的,仿佛塗了一層油。他跳起腳,從樹上摘下一片樹葉,吹得嘟嘟響。突然,他眉毛一聳,連蹦帶跳地從小草坪上穿了過去,在草地上留下了一串隱約可見的腳印。但很快,被踩倒的小草又慢慢伸直了,草地重又變得平展展的,完全看不出踩過的樣子。
一峰就貓在前麵那棵香椿樹下。他把一隻綠色的大菜蟲放到螞蟻洞旁,一會兒就引來了一片黑壓壓的螞蟻。這些勤快的小昆蟲穿梭似的爬來爬去,看得人眼花繚亂。它們很快就擺好了陣勢,各就各位,開始奮力地把比它們個體大幾百倍甚至幾千倍的菜蟲往洞口方向拖去。
這個雄壯的場麵,簡直把一峰看呆了。他眼珠烏溜溜
地轉動著,看得十分仔細,好回去寫觀察日記。
聽到曉光的喊聲,他抬了一下身子,眼睛還舍不得離開螞蟻。
曉光刮風似的來到他身邊。
他倆同年,都是十歲。一峰比曉光單薄,他有一張秀氣的臉,一綹頭發總柔軟地搭在眉梢。但如僅僅憑此,就把他想象成一個“小姑娘”,那就大錯而特錯了。一峰是可以任意指揮曉光的。?
“你說,螞蟻有嗅覺嗎?”一峰問曉光。
一峰肚裏準有個奇怪的機器,不停地生產著各種各樣的問題。
“沒聽說過。”曉光漫不經心地說。
“那它們最早是怎麼發現前麵有食物的?”
“可能是它們的身體碰著了,觸角觸著了,於是就知道了。”
“世界這麼大,螞蟻這麼小,要是碰不上,觸不著怎麼辦?它們不都餓死了。可螞蟻總能很快就找到吃的東西。這是為什麼?”
“你問我?我問誰?”曉光招架不住了。
一峰沉默下來了。後來他說:“咱們找嚴冰去,他準知道。”
嚴冰是他們的同班同學,和他們同住一棟樓,在他們這一群中,素有“博士”之稱。他讀過許多書,最叫孩子佩服的是,他有非凡的記憶力,所以遇事總能說出道道。為此,全樓公認的“頭兒”一峰也對他另眼相看。
嚴冰就住三樓右邊那套單元,但放假後,他們不常見到他,因為他媽媽要他在家用功,不肯叫他出來“亂跑”。
一天當中,嚴冰大部分時間是坐在那張頗為考究的大書桌前。他要做許多的習題,老師布置的本來就不少了,但他爸爸、媽媽還覺不夠,又給添了一堆,於是就更多了。
今天,嚴冰破例沒有坐在書桌邊。他家來了許多客人,都是媽媽大學時的同學。
快四十歲的媽媽,這會兒動作輕快得像個小姑娘。她忙不迭地把嚴冰轉過來轉過去,她在精心打扮兒子。
嚴冰憋了一肚子氣,一邊嘟嘟囔囔地表示不滿,一邊憂傷地看著窗外。從窗口可以看見樓前的小草坪,再過去就是土山公園。從那個方向傳來一陣陣歡樂的嘻笑聲,嚴冰閉上眼也能看到小夥伴兒們跑來跑去快活的身影。
新衣服漿得硬硬的領子,硌得他難受,不知是哪個倒黴蛋兒發明的式樣,短袖襯衫偏裝個中山領。
媽媽堅持把扣子一直係到最上一顆,好讓兒子顯得體麵些。她急著要讓老同學們見識見識她的兒子,也急著想聽聽老同學們對她兒子的誇獎。
嚴冰來回扭動著脖子,不肯好好配合。
他討厭媽媽把他當成展覽品,讓別人看來看去。
“你給我老實點兒!”媽媽不得不低聲威脅他,但一轉身,又是滿臉兒笑,“你們瞧我這個傻兒子,個頭兒都快有我高了,還淨惦著玩兒。”
“得,得,別扯著胡子過河了。”一個戴眼鏡的伯伯打斷了媽媽的話。
嚴冰從大人們的交談中,知道這個胖胖的,一臉和氣的伯伯有個外號叫“老夫子”。“老夫子”有一頭黑發,可惜前額已經禿成了半圓形,顯得額頭很寬,像隻剝了殼的雞蛋。
嚴冰知道,這多半是因為用腦過度造成的。
老夫子架著二郎腿,自在地晃悠著:“誰人不知,哪個不曉。你皮球養了一個小神童。”
嚴冰差點兒笑出聲,他看著媽媽瘦削的腮幫:嘻嘻,皮球,媽媽居然被人叫做過“皮球”。
“瞧你說的。”媽媽早笑成了一朵花,“什麼神童不神童的,他隻不過多讀了幾本書罷了。冰冰,過來,給伯伯、阿姨背首詩。背什麼呢?就背李白的《蜀道難》吧。”
嚴冰撅著嘴,不情願地看著天花板:“噫籲嘁,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但背著、背著,那雄奇奔放的詩句,把他的情緒激發起來了,他的眼睛發出金屬般的光澤,“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盤盤,百步九折縈岩巒……”背到末尾,“劍閣睜嶸而崔嵬,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錦城雖雲樂,不如早還家。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側身西望長谘嗟”時,抑揚頓挫,鏗鏘有力,贏得了一片讚揚。
“嘖嘖!”坐在沙發上的何阿姨搶先把他攬到懷裏,“真了不起,這首《蜀道難》,想當年我整整背了三天沒背下來,沒想到,這小鬼倒是倒背如流。”
老夫子早把腳放下來了,他支支眼鏡架,連聲叫“好”:“不簡單,從音調情感的處理來看,小家夥對詩的意境領會得還滿透的。好!”
媽媽樂不可支,連連擺手:“好人哪,可別誇了,回頭翹尾巴了,就讀不進書去了。冰冰,再給伯伯、阿姨背背蘇軾的《大江東去》。”
嚴冰剛在角落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又集中到他身上。
就在這時,一峰,曉光找上門來了。
“嚴冰,嚴冰!”曉光在門口大呼小叫,“快出來,有要緊事。”
媽媽眉頭高聳,眉心出現了個“川”字。
嚴冰顧不上看她的臉色,拔腿就要外跑。
媽媽搶在他前麵打開門:“是你們呀,”她帶著明顯的不滿,“嚴冰今天沒空,不玩兒了。”
嚴冰覺得衣服領子一下子又硬得叫他無法忍受了。一抹陰影罩上了他的小臉兒。
一峰看出,嚴冰的媽媽不歡迎他們,在轟趕他們,馬上漲紅了臉,反感地扭過了頭。
嚴冰從媽媽胳肢窩下鑽出腦袋:“一峰,你們在哪兒玩?完了事兒,我找你們去。”
“不!”媽媽用力一按,把他的腦瓜兒又摁了回去,“你今天哪也不能去。”
門關上了,嚴冰失望的小臉兒被關在裏邊。
一峰,曉光對視了一下,同時在心底發出一聲感歎:可憐的嚴冰!
一峰,曉光垂頭喪氣地走下樓來,看見磊磊隻穿著背心、褲極,勁頭兒十足地推著一輛推娃娃用的小推車,正要走出大門。
磊磊長得圓頭圓腦的,再加上他媽媽為省錢,總親自為他理發,但技術又不佳,弄得磊磊頭上總是一道白,一道黒的,同學都叫他“花皮西瓜”。為叫得更順口,又
簡化為“西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