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眠夢島上
森老爹走得太突然了。一個小時之前,還有人看見他在島東的一塊礁石上釣安寧魚,一個小時之後,他就被死神接走了。而他釣上來的那幾條安寧魚還在魚桶裏悠然地打著轉兒。
眠夢島上所有的242位居民都參加了葬禮。在眠夢島上,一位居民的故去意味著許多事情。除了親人朋友的淚水和悲傷之外,還意味著全島的居民要喝若幹天的苦水,直到他們為眠夢島找到一位新的居民,使眠夢島的居民總數恢複為243人為止。
葬禮照例在清晨舉行。森老爹被放置在一條小小的木船上。木船是早已經備下的,就像陸地上許多進入暮年的老人會為自己準備一口棺槨一樣。在眠夢島,這樣的木船就如同棺槨。
森老爹躺在小船上,身邊放著他生前最喜愛的一副釣竿。森老爹曾經說過,每一個人一生下來,嘴裏都咬著一隻死神的釣鉤,在擁有生命的歲月中,隨時可能被死神起竿收線。所以,那些總是被大大小小的煩惱糾纏著的人是愚蠢而可悲的,他們總是在被死神收走的時候,才恍然意識到自己的愚蠢。而那些真正的聰明人卻總有辦法把煩惱轉化成快樂,甚至幹脆把煩惱當成快樂來麵對和享受。當他們被死神接走的時候,他們總會臉帶微笑,因為他們已經充分享受了生命的樂趣。
麵色安詳而從容的森老爹的周圍放著一圈浸漬了魚油的幹草和棉布。那是一種叫做“服度”的深海魚的魚油。這種魚油的燃點非常低。當隨波逐流的小船漂到中午的時候,海上灼熱的太陽就會點燃那些幹草和棉布。森老爹會被火神帶上天堂,而小船的灰燼則會沉人大海。
小船被居民們的淚水推向了大海的深處。當小船終於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中的時候,雲叔便帶領大家去了眠夢泉。眠夢泉是眠夢島上唯一的淡水水源。雲叔用手捧起一捧泉水,喝了一口,然後跪下來。跟在他身後的所有人也都跪了下來。之後大家每個人都喝了一門泉水。眠夢泉的水果然又變得像淚水一樣又鹹又苦。眠夢泉不但是眠夢島的生命之泉,也是精神之泉。每當島上的居民數量多於或者少於243位的時候,甘甜的眠夢泉就會變得苦澀。更為神奇的是,連此前大家存貯的泉水也會由甘甜變為苦澀。沒有人知道這究竟是因為什麼。造物主似乎從來都隻是給了眠夢島一個結果,而眠夢島人似乎也從來沒苻想過要去尋找什麼原因。
葬禮結束之後,雲叔帶著小木來到了海邊。小木是森老爹的孫子。十七歲的小木知道,為眠夢島尋找第243位居民的使命一定會落在他的頭上。島上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如果有人故去,而這位故人有成年的親屬,那麼就由這位親屬去為眠夢島尋找一位新的居民。
海邊的霧氣已漸漸散去。雲叔對小木說:“你收拾一下,明天就去大陸吧。我會給你準備一條船,還有食物和淡水。”
小木有些遲疑:“嗯,對那個人,就是我要找的那個人,有什麼要求嗎?”也難怪小木有些不知所措,在森老爹去世之前,眠夢島巳經有五年多沒有補充新的居民了。而小木是兩歲的時候,被爺爺從大陸接到眠夢島的,從此之後的十五年,他再沒有離開過眠夢島。
雲叔搖搖頭:“沒有什麼具體的要求,你隻要把眠夢島的情況跟他說清楚了就行!”
小木還是有些心神不定:“可是……”
雲叔拍拍他的肩膀:“你不用擔心,也不用想得太多。一切都會自然而然地發生。你隻要遵從你的心意就可以了。”
小木點點頭。
雲叔說“不過,你要記住,時間不能拖得太久了。拖得太久了,會給眠夢島帶來災難。”
那天晚上,天海來找小木,為他送行。十八歲的天海說:“如果有可能,我倒願意到大陸去走一走,看一看。”
小木說:“我願意把這個機會讓給你!要不,我去找雲叔說一說?”
天海歎口氣,搖搖頭。小木問他:“怎麼?你怕雲叔會不同意嗎?”夭海說:“就算你願意讓,雲叔也同意了,隻怕也不行。在眠夢島上,一切都不是人定的。”
小木有些不明白:“可是,為什麼呢?我聽說在大陸上,人們總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完全按照自己的意願活著。那裏是人的天下。”
夭海說:“可這裏是眠夢島呀!再說了,如果大陸上的生活真的讓人可以隨心所欲,為什麼還有人喜歡到眠夢島上來生活?而眠夢島上的人卻沒有願意到大陸上去的?反正我從小到大,沒有見誰主動離開過眠夢島。”
小木有些迷惑:“可是你不是想到大陸去嗎?”
天海說:“我隻是想去看看,我可從來沒有想過要離開眠夢島。”
'小木有些擔心:“不知道大陸上的人到底是什麼樣子的?會不會真的很可怕?”
天海笑了:“那你倒不必太擔心。聽那些出過島的人說,他們所去的大陸也都各不相同,那些大陸上的人也各不相同。這次,要看海流想把你送到什麼地方去了。”
正說著,小袖來了。天海衝著小木眨眨眼:“我走了,不然小袖該嫌我礙事了。,’
那天晚上,小木和小袖在小木屋前坐了很長時間。小袖是個美麗而安靜的女孩子,就算在這樣的時刻這樣的夜晚,坐在小木的身旁,她依然像灑落在眠夢島上的月光一樣美[。而安靜。小木輕輕地拉住她的手。雖然至今為止,他們之間最親昵的舉動也僅僅是這樣拉著手而已,但小木知道,他會娶小袖做妻子的,如果他在眠夢島上生活一輩子的話。
小木試探著問小袖:“小袖,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大陸?”
小袖搖搖頭。
小木莫名地有些失望:“為什麼?聽說大陸上有許多好玩的事情。”小袖說:“我害怕。”
小木笑了:“有什麼可怕的?跟眠夢島相比,大陸上不過是人多一些,熱鬧一些而已。”
小袖說:“大陸上的人和咱們不一樣。”
小木說:“有什麼不一樣的?都是一個腦袋兩個眼睛一個鼻子兩隻耳朵。”
小袖說:“是心不一樣。”
小木說:“是嗎?”
小袖看著小木,忽然很嚴肅地問他:“小木,你會不會從大陸上帶回一個女孩,然後,娶她?”
小木又笑了,搖搖頭:“不會!”
小袖又問:“那,你會不會留在大陸,娶一個大陸女孩?”
這回小木不笑了,他認真地想了想,然後說:“我不知道。”
小木的小船在海上漂行了四天三夜之後,平安地在一片大陸靠岸。
小木的小船在海上漂行了四天三夜之後,平安地在一片大陸靠岸。
這是一個非常繁華而且喧囂的世界。從小生活在眠夢島的小木一上岸,就被那裏光怪陸離的一切驚呆了。他漫無目的地在人流如潮的街道上走著,眼睛看不到這條街的盡頭,心也看不到自己的終點。小木覺得剛剛上岸的自己仿佛就是一條被扔在陸地上絕望無助地張著嘴的安寧魚。
在那片喧鬧繁華的大陸上,小木甚至還沒來得及跟某一個人好好地說上一句話,就出事了一他被一輛呼嘯狂奔的摩托車掛倒了。小木被送進了醫院。幸虧小木的傷勢並不嚴重,隻在醫院裏呆了一個晚上就可以出院了。可沒想到,在辦理出院手續的時候,遇到了麻煩。原因很簡單,小木所帶的兩種鈔票在這裏都無法流通。那些錢是臨行前,雲叔交給他的。眠夢島是個不需要花錢的地方。小木猜想那肯定是以前有人出島時從大陸上帶問來的。小木想起來,臨行前雲叔還給了他一些眠夢島上特產的貝殼,盯囑他,在需要的時候,可以拿出來,當做貨幣支付一些費用。
當小木拿出兩隻貝殼的時候,坐在振院窗口裏的女出納笑了:“小夥子,你以為這還是在史前時代嗎?貝殼做貨幣的時候早就過去了。”
小木當然知道,但是小木隻有這些3小木在眠夢島上曾經看過一些書,知道一些關於大陸上的事情,但是在眠夢島那樣的環境裏,他很難真正建立起貨幣之類的概念。
小木手裏拿著那兩隻貝殼,有些不知所措。雲叔曾經告訴過他,眠夢島上的W殼在大陸價值不菲。可是他不敢把這話對那位戴著眼鏡一臉不容置疑的女出納說。這時候,有一對年輕的夫婦也來辦理出院F續。那位年輕的妻子發現了小木臉上的表情,就輕輕地問女出納:“怎麼了?”
女出納聳聳肩。
年輕的妻子又轉回臉來探詢地看著小木。小木說:“我來交、出、出院費。”
年輕的妻子“噢”了一聲,說:“那你先交吧!”然後對年輕的丈夫說,“親愛的,咱們等一會兒吧。”
小木的臉上冒出了汗珠。年輕的丈夫有些奇怪:“你不舒服嗎?”
女出納不耐煩了:“你到底有沒有錢?”
小木心虛地說:“我有!”他重新攤開手掌。年輕的妻子驚喜地叫了一聲:“天啊,這貝殼太美了!”
後來是那對年輕的夫婦替小木交了那筆小小的醫療費。小木把那兩隻貝殼送給了他們。本來事情到這兒也就結束了,小木收拾好自己小小的行李,走出醫院,站在醫院的大門外,卻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應該到哪裏去。這時候,那對年輕的夫婦恰好也從醫院大門裏走了出來。
那天晚上,小木就住在了那對年輕夫婦的小公寓裏。在那套小小的充滿了濃香的咖啡味道的小公寓裏,小木了解到,那對年輕夫婦竟然是一對心髒病患者。
妻子說:“兩年多以前,我先發病了。醫生說,這種先天性的心髒病隻有在很小的時候進行矯治才行,到現在,除了進行心髒移植,已經沒有其他根治的辦法了。”
丈夫說:“因為她的病,一開始我非常傷心,非常害怕,但是後來我不怕了。”
小木有些奇怪:“為什麼?是有什麼新的治療辦法了嗎?”
妻子笑笑,說:“不是。是因為他也發病了,也被診斷為先天性的心髒病。”
小木還是有些不明白:“那他不是更害怕了?”
丈夫笑著說:“不會了。我害怕是因為我怕失去她,害怕她會把我孤零零地一個人丟在這個擁擠而寂寞的世界上。所以,當我知道我也像她一樣,隨時可能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我就不再害怕了。因為我知道,如果有一天,她真的突然離我而去了,我這顆脆弱的心髒是根本無法承受的。也就是說,我也會馬上隨她而去。那樣,我們就又可以在一起了。隻要我們能夠在一起,就沒有什麼可怕的事情了。”
小木又問:“既然可以進行心髒移植,你們就還有機會把病治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