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蒼鷹(三)(3 / 3)

這是一場生和死的廝拚。老母鷹更為激烈地對抗著,毫不畏懼,顯出自己所有的戰鬥本領,點燃著三隻雛鷹的仇恨的火種。

母鷹畢竟年大體衰,加上饑餓,它漸漸支持不住,頂不住三隻年輕的鷹的反抗。它開始退卻著,招架著,終於倒在三隻雛鷹的鐵爪和胸脯下邊。它的頭部、脖子、前胸等多處受傷被叼破,淌著黑褐色的血,染紅了羽毛。它的傷是致命的,似乎等的就是這樣的結局,它停止了反抗和掙紮。

鄭叔叔,快,母鷹倒下了!快去救救它!伊琳嚇壞了,緊張地捂著嘴喊叫。

老鄭頭卻沒有反應,沉默著,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他腮幫上的一塊肉一眺一眺地抽搐。

鄭叔叔,你怎麼了,快去救老獵鷹嗬!你為何不去救它?伊琳憤怒地搖晃著像一尊石雕般的老鄭頭。

你喊叫啥!這是無法挽救的!老鄭頭突然咆哮了一句,接著,垂下了頭,低聲說,孩子,這是無法挽救的,這是它們的規律,你沒看見老母鷹自己都放棄逃走和停止反抗了嗎?這是蒼鷹的規律。夠曰子的雛鷹必須吃掉母鷹的血肉才能飛上天,才能具備閃電般俯衝、進擊、扶搖萬裏的本事!而母鷹則通過這種獻身、通過這種肉體轉換,才能永遠留在它酷愛的高空,這是一種偉大的犧牲。孩子,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它們的法則,法則!無法破壞的法則!這也是世界上蒼鷹極少的緣故。

伊琳發現老人的眼眶裏閃動著淚珠。臉色顯得蒼涼而悲壯。她震驚了。哦,多殘忍的法則!

她突然忍不住喊道:不,我不承認這法則!我不能眼瞅著老獵鷹被自己的崽子啄死!我是人類,不管它們的鬼法則!她揀起一根棍子,欲朝歪脖樹衝過去。老鄭頭一把抓住了她。

孩子,我求求你,不要破壞它們的法則,我們沒有權力這樣做。老獵鷹自己也不同意你這麼做的。

可它救過我兒子的命!也是你留給兒子的禮物!別忘了,禮物!

禮物,早就沒意義了。我的那個兒子不回來了。給你看看吧,這是上次我去場部時收到的信。老人從懷裏掏出一封揉得皺皺巴巴的信,遞給了她。伊琳匆匆讀起來。爸爸:

請原諒您的兒子,我不能回故鄉看望您了。我要參加一個關於治理沙漠的學術報告會議,我要宣讀自己的論文,也許能獲得碩士頭銜。

爸爸,恕兒子直言不諱,您離開那個苦沙坨子吧!在那裏埋掉了您的幾十個春秋還嫌不夠嗎?據場部領導來信說,您要我回去的目的是,讓我去說服場領導,為您保住那個苦沙坨子。這真有點荒唐。苦沙坨子能不能保住,能不能免於大漠的吞並,我說不準,也沒有興趣,但您卻應該走出那該死的沙坨子,享幾年晚年清福了,到我這裏來吧,爸爸,我求求您,場部領導也叫我勸勸您,別辜負了他們的一片好意。也不要使一直想對您盡盡孝心的兒子失望,

愚兒小龍拜上

X年X月X曰

伊琳緘默了。拿信的手微微顫抖。她感到心直往下沉落,猶如掉進了一個無底的冰窟窿,甚至好比誰拿一把沒開刃的鈍刀來回鋸著她的心。生活對老人沒有多少給予,現在把僅有的希冀也收回去了。她感到愴然,現實的冷酷讓她驚愕。一個一輩子紮在沙漠裏卻不知道靠沙漠還能當博士碩士的老父親;一個遠離沙漠、忘了沙漠,卻又想憑沙漠獲取博士碩士頭銜的兒子;還有眼前這隻為子孫的飛上天甘心獻出自己血肉的蒼鷹……哦,這個世界是多麼紛雜、荒誕,而又讓人激憤啊!難道正因為這樣,人們才有執著的追求,父輩才有不懈的希冀,母鷹才有不吝嗇的犧牲嗎?她似乎看到這個地球正從那母鷹的血泊和父親的軀體上冉冉上升。至此,她才發現了一條真理:她生活的這個地球向前滾動的動力原來是犧牲。

沙漠的風吹得疾了。沙丘上的苦艾、沙蒿子急劇地搖曳起來,在風中發出嗖嗖的熱烈絮語,天地間開始變得渾沌一片。

伊琳看見母鷹最後掙紮了一下,那三隻紅了眼的雛鷹紛紛噬飲起從母鷹胸膛裏流出來的熱血。這是它們等待已久的上帝安排的聖餐。與此同時,在它們身上也注進了往後有朝一日會有同樣命運的因素。因為它們是蒼鷹,具有能搏擊萬裏的蒼鷹才具有的法則。

一陣狂風吹來,把樹上的鷹巢一古腦刮卷到地上。三隻年輕的鷹呼地騰空飛起,猶如三隻黑色的幽靈。它們的軀體裏,頓時奇跡般地產生出無限的衝擊力,在呼嘯的狂風飛沙中穿梭、進擊、飛躍,顯得那樣敏捷、矯健、奔放、勇猛。它們高鳴著,向肆虐的風沙宣布著自己的輕蔑。

它們最後俯衝下來,低低地飛旋在那個被刮落的裹有它們母鷹殘骸的鷹巢上空。三隻鷹莊嚴有序地盤旋,一圈、兩圈、三圈……風大了,沙狂了,這三隻幽靈終於發出悲涼的哀鳴,飛離鷹巢,猛然如三支黑色的利箭,劈開茫茫的黃色沙霧,直衝霄漢,扶搖而上,尋覓著更髙的天空、更自由的王國。在極目處變成了三隻黑點,最後消失了,完全溶化在髙天的胸膛。老鄭頭的臉上靜靜地淌著兩道淚水。

伊琳懷裏抱著兒子,默默地垂著頭。她在思索。生活的啟迪如此嚴酷而豐富。大風搖撼著沙漠。

那個裹有母鷹殘骸的鷹巢,被風卷著向前滾動。老鄭頭走過去,雙手捧起了那鷹巢。他脫下外衣,把鷹巢包裹起來,自己赤裸著瘦瘦的古銅色的脊背,大步走到那個古城廢墟的一堵舊牆下。他蹲下來用手挖出一個坑,把鷹骸放進去,上邊蓋上土壓好,然後站起來把那堵舊牆推倒在鷹墳上邊。他就這樣安葬了老獵鷹,在墳前站了許久。往回走時,他對伊琳說:你不要責備小龍吧,他有他的選擇,每個人有每個人的選擇,都有自己的道理,我想通了,我已經不責怪他了。苦沙坨子林業所能不能保留,不是問題的本質,關鍵是一個人要走完自己選擇的路,去辦好內心許願的事情。我決定了,我哪兒也不去了,就是撤銷了這個綠化點,我也留在這裏,死後跟老獵鷹一樣躺進這裏的沙底。老人的眼睛安詳平和地看著沙漠,稍停片刻後接著說,你知道,這裏有個流傳已久的說法:人死在哪裏,他的靈魂就轉移到那個地方的什麼活物身上。我死後變成這裏的一棵苦艾草、一隻小鳥什麼的,也甘心了。兒子說我是受苦的命,我是認了這命。伊琳默默地咀嚼著老人的話。

當他們趕回家裏來時,沙坨裏已經是天昏地暗,飛沙走石,猶如怒濤萬丈的大海了。一切生命都在這狂暴的風沙中瑟瑟發抖,經受無情的鞭打,去選擇生和死。

他們關緊門窗,點燃上小油燈。風沙在屋外肆行,小油燈在過堂風中搖曳,若明若暗。狂烈的風沙從四麵衝擊著這間土屋,恨不得掀翻後一口吞掉它。

老鄭頭久久站在窗前,凝望著黑暗中肆虐的風沙,說:不行,我得去看看……

去看什麼呀,鄭叔叔?

去實驗地,還有幾棵樟子鬆幼苗沒來得及立沙障子,風前叫鷹攪和得給忘了!

風沙這麼大,天又黑,您就別去了吧!不去不行。沒有沙障子,小幼鬆會被風刮折,流沙也會埋掉它。

老人說著就準備起來,用繩紮緊褲腿,紮緊腰,又找出細鐵絲、大板斧、馬燈等用具。

鄭叔叔……伊琳遲疑了一下,是不是要我陪你去?不用,你吃不消。把門窗關好,我很快就回來。

伊琳還想勸阻,可老鄭頭拽開門,提著馬燈一頭紮進風沙裏。伊琳目送著那盞在風沙中艱難前行的馬燈,重重地歎口氣。她開始焦灼地等待起來。老人的身體吃得消嗎?別在風沙中迷了路……她有些疲倦地斜依在坑牆上,思索著。這些天來,生活對她的啟發和教育太多了,她需要清理一下自己的思想。她有些奇怪,不知為什麼,這些天自己居然忘掉了那個創傷,同時也有了一個新的感覺:那件事並不值得自己那樣哀傷。她發現自己正在找回已丟失的自己。其實,沒有那個人,她也活得很好,這樣一來,她的心裏頓時豁然明朗了許多。他和她之間的鴻溝是無法填平的,結婚並不是一件一勞永逸的事情,人與人之間想溝通就得付出代價,而且,有的是永遠無法溝通的。

她終於找到了老人說的那個支撐點,站立在自己的兩條腿上了。於是,她在心裏頭一次寬恕了他,就像老人寬恕了兒子、母鷹理解雛鷹一樣。這是沙漠的性格,沙漠的胸懷。

後來她睡著了。一覺醒來,窗戶紙上透著曙色,外邊的風不知什麼時候停下了。

鄭叔叔!她一骨碌爬起,喊叫起來。沒有回音。老人還沒有回來。

她慌了,匆忙下地去開門。可是門推不開,從門縫裏往外一瞧,她嚇了一眺,原來流沙在門口堆了幾尺高,完全堵死了門。從門是出不去了,她急忙返回裏屋,從炕上打開窗戶,眺了出去。她囑咐兒子不要出屋等她回來。她轉身向北坨子跑去。眼前的景象觸目驚心。隻經曆一夜的風沙,坨子裏竟是麵目全非。沙柳和榆樹叢都沒有了葉子,光禿禿的,背風坡上的苦艾和沙蒿子都埋進沙裏隻露出尖兒來,而有些髙沙丘被削平了,可又有些新沙丘憑空出現了,一棵陡坡上的老樹被吹出了根,像一個脫光褲子的男子哈腰站在那裏。沙坨裏的地形變了,老天心血來潮,一夜之間重新安排了這裏的布局。她像一個遠古洪荒時期幸存的野人,跋涉在這片經一場洗劫的土地上。

鄭叔叔!她一路喊著,跑在那片消失了所有生命痕跡的沙坨上。

她踉踉蹌蹌趕到老柳樹坨子實驗地。鄭叔叔!

沙坨靜默著,沒有一絲生命的回聲。小鳥們早已飛離了這裏,沒來得及飛走的也被風沙卷到該去的地方;小蟲們躲進沙漠的深處,還沒有來得及鑽到地麵上來,那是個艱難的工程,活著爬出來的不會有幾個。

那座供歇息的小馬架被刮倒了,一半埋進流沙裏。不過她發現,這一帶終歸是經人的手種植管理的坨子,風沙的毀壞比其他地方輕微得多。胡枝子和黃柳盡管也被刮沒了葉子,但仍然頑強地挺立著。沙坨子和沙丘的移動也不大。

她找到了栽樟子鬆的地段。每棵幼鬆周圍都架立著三角形髙籬笆牆,用鐵絲紮連著。在籬色牆的外邊,被擋住的流沙堆得老髙。她發現有幾棵幼鬆的沙障子被風卷走了,小鬆樹全被流沙埋住了。

她在被流沙埋掉的一株幼鬆旁找到了老鄭頭。看來他是為了不讓流沙埋住幼鬆,不停地給樹苗扒沙子時昏過去的。他歪坐在沙地上,頭垂在胸前,流沙已埋到他的腰部,他的帽子不知刮到哪裏去了,頭發和胡子裏灌滿了沙子,滿臉灰塵,閉著眼睛,嘴角凝固著褐色的血塊,他咳血了!

她撲過去抱住老人,扒開埋住他的流沙。他的呼吸很微弱,兩手冰涼冰涼。

鄭叔叔!她急切地呼喚起來,擦拭著他嘴邊的血塊和眼角的沙塵。

老人終於醒過來了,微微睜開布滿血絲的眼睛,費力地看著她。

鄭叔叔,你怎麼啦?沒事吧?

沒什麼,孩子,剛才胸口有些悶,我睡過去了,我挺好……他一字一頓艱難地說著,聲音低微得很。那咱們回家吧,我來背著你。

回家……好,回家,他歇了歇,沉重地喘著氣,今天你要給幼鬆澆澆水……它們又挺過了一場大難,會長好的。

老人在她的後背上又吐了幾口血,昏過去了。大概他的內髒什麼部位原來出了不輕的毛病,趕在這會兒鬧大發了。

背著老人往回走時,她突然發現了自己這些天一直尋找的總覺得被自己忽略了的因素:那就是鄭叔叔這樣的沙漠人的因素。倘若每座沙坨子上都守留著這樣一個鄭叔叔,這樣一個沙漠人,那大漠還能吃掉苦沙坨子,還能向東方推進嗎?這是能夠推翻所有博士碩士立論的最重要的人的因素。如果人類本身重視了自己的因素,撒哈拉沙漠就不會往南推進六十四萬平方公裏,世界上不會有百分之三十七的土地淪為不毛之地,不能耕種,中國也不會有十二大沙漠沙地,美麗富饒的科爾沁草原上也不會出現一個科爾沁沙地,同時,我們的後代也不會再發現新的沙漠古城廢墟。

她暗暗做出了一個決定:留在這裏幹。如果鄭叔叔去世了,她就接下來幹;如果老人沒有問題,那就一起幹。她要整理這次調查的實況和數據,還要去場部為苦沙坨子舌戰一場,要做的事情很多,她一下子著急起來。

她很感激失去知覺後緊伏在她後背上的這個瘦削的老人一人間的老蒼鷹。她感到他的血已經溶進她的身軀裏,這確實是一種靈魂的轉移。

她終於能起飛了。她發現,那個更髙的空宇、更髙的境界、更自由的王國,其實就在她腳下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