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蒼鷹(三)(2 / 3)

你不願走,可我不留你。老人橫下心說,又把鷹拋人空中。

這回鷹根本沒有上飛,從老人拋到的空中直接飛回他的肩上,還用鉤嘴蹭了幾下他的肩頭。老人心裏熱乎乎的,但有些火了。他走過去從旁邊的樹叢裏折下一根長柳條子,把鷹扔在地

上,舉起柳條子猛抽了一下,鷹發出一聲哀鳴,躲閃著。

老人又舉起柳條子,發狠地說著:你走,你快走,我不留你!我不願意再看到你!

老人怒吼著,揮動柳條子嗖嗖地抽打著,他怕自己再過一會兒動搖了決心,更為凶狠地驅趕那隻不肯飛走的蒼鷹。

蒼鷹在地上彈跳著,尖叫著,就是不肯飛走。老人的柳條子雨點似的落在它的周圍和身上,而且毫不留情地從後邊驅趕著。蒼鷹終於忍不住疼痛,騰地起飛了。它在老人的頭頂盤旋,可老人惡聲惡氣地怒叫著,向它揮動著柳條子。

鷹發出一聲長長的哨鳴,依戀地繞完最後一圈盤旋,然後緩緩拍動雙翼,扶搖直上,穿過上邊的淡雲,漸漸在上千米的髙空中變成了一個黑點,最後與高空藍穹融合在一起,看不見了。

老人把手裏的柳條子折成一截一截,扔在地上,頭也不回地走下坨去。但他的腳步有些搖晃,像喝醉了酒似的,眼睛紅紅的。

伊琳看著這一幕,直覺得嗓子眼裏堵得很,茫茫冷漠的沙坨更顯得壓抑,她抱緊了不理解這一切的小兒子。但願他不理解,或晚些理解。

苦沙坨子一帶一連下了幾天好雨。老鄭頭忙壞了,天天起早貪黑搶風搶雨種樹種草,像一個不停歇地飛來飛去的蜜蜂,人更瘦削了。伊琳也每天幫著他幹活兒,弄得一身土一身泥,嘴唇爆起了幹皮,眼睛也凹陷了。不過,這種肉體的疲倦使她忘卻了時時刺痛她的那件事,竟睡得很香,不做任何夢。

鄭叔叔從場部回來時對她說過,楊彬曾來場部找她,想辦理離婚手續,被她母親和弟弟趕走了。她母親對她放心不下,讓她早點回場部的家去。她心想,是該選擇了,人生無數個選擇中的又一重要選擇。

有一天她問老人:鄭叔叔,你怎麼看?

我?我沒什麼看的,我隻知道自己的事,在這苦沙坨裏紮窩,日月星辰、大漠風沙伴著我。老人低頭幹著活兒,把樹苗放進坑裏用濕土蓋壓好,孩子,重要的是我有事千,我有自己喜歡的事幹,要不我就覺著活著沒味,活著空落落的,六神無主,總覺著禍從天降,經不起災難。我琢磨著,人一有自己喜歡的事幹,就不怕別的苦難了。真的,是這個樣子。

她聽到這些隨隨便便說出的話,覺得心胸裏劃開了一道亮光。她似乎也更懂得了這老人。或許老人早就知道自己的所有心血將成為泡影,因而他這麼孜孜不倦地幹也並不一定追求著眼前的功利,而隻是完成自己的選擇,做做自己喜歡的事而已,這是一種內心使命的驅使。說開來,也是一種解脫,在自我心靈的完善和升華中獲得的解脫。這種完善和解脫,能抵禦任何外界的打擊和人生的風暴,在人情被撕碎得七零八落時,也能使你支撐下來。

有一天他也問她:孩子,你到底幹啥來了?場部那幫頭頭交給了你啥任務?

這……我是來避難的,真的,隻是臨出來時領導才跟我談了一件事,就是調査你的苦沙坨有沒有保留價值。她直率地說出實情。

我知道,你不是第一個領這任務的。那你的結論呢?老人平靜地問。

我的結論?這……她支吾起來,我還沒有得出結論,我好像還沒有看到這裏的真相。

其實,你也已經基本得出結論了。我知道,任何一個外來人,甚至可以說,這世界上除了我以外,任何人都會得出跟你們一樣的結論。因為事情一目了然。說起來,隻有我才了解這苦沙坨子。這個可惡的沙漠喲!

老人背著樹苗走了。她久久地凝望著他的背影。還能說什麼呢,他心裏對一切都清楚。

有一天清晨,老鄭頭手裏拎著一隻下套子打住的野兔,向大漠的方向走去。

鄭叔叔,你幹啥去?

鷹,我給母鷹送點吃的去!

鷹?母鷹?她一時沒有轉過彎來。

當然是我們的那隻獵鷹。

它回來了?在哪兒?

老地方,在古城子歪脖樹上。

啊,太棒了!它還是飛回來了,多有情義的家夥兒!她高興地叫起來。

不光是自己,還孵出了三隻雛鷹,也快飛上天了。太好了,咱們快看看去。她領上兒子,跟老人一起出發了。

老鄭頭眯縫起眼睛,朝東南方向張望了片刻。那裏,剛從地平線上躍出的太陽,被一層淡黃色的霧瘴罩住,毛茸茸的,失去了熱力,它的下部正蒸騰滾湧著一團渾濁的氣浪。老人不禁皺起了眉頭。伊琳望著這不祥的景色,也感到今天不會有好天氣了。

不過,這邊的漠野格外的寧靜,甚至顯出一種莊嚴的美。露水打濕的沙坡上,留有許多小甲蟲爬過的痕跡,苦艾和沙柳靜靜地挺立著,一條大拇指粗的黑花蛇在沙灘上亂扭亂拍,蛇身的中部鼓起圓圓的一塊硬團,那是吞下了一隻野鼠,它正為消化而進行運動。煙袋鍋那麼大的腦袋,卻吞進了茶杯粗的野鼠,貪心不足的蛇正處於極度的興奮中,把小沙灘拍打得沙土飛揚。

驀然,一個黑影一閃,還沒等那條蛇清醒過來,已被從上邊伸下來的兩隻爪子鉗住,抓拎到髙空中又狠狠摔下來。蛇落在沙地上斷氣了,那隻鷹又來個俯衝,一聲呼哨,把死過去的蛇抓過去,向西邊的古城廢墟飛去。

哈!真是一物降一物!看見沒有,這就是它,我們的獵鷹!老鄭頭高興地說道。

伊琳看得心驚肉跳:赤裸裸的弱肉強食!當他們來到古城廢墟時,老蒼鷹正把那條蛇撕扯個零碎,扔進歪脖樹上老窩裏喂雛鷹。三隻雛鷹嘶嘶叫著,貪婪地爭搶著蛇肉,互不相讓,不時地攻擊對方,你叼我一口,我啄你一下,弄得鷹窩裏飛揚起片片羽毛和塵沙。

其實這三隻雛鷹都很大了,幾乎是跟母鷹一般大。可還是不能獨自飛行捕獲獵物,仍然依靠母鷹日夜找食物來喂養。它們未免太窩囊了,伊琳想。一條蛇肉很快搶光吃光,對這三隻已長大的饑餓的雛鷹來說,一條蛇肉太少了,少得連一隻雛鷹都吃不飽。它們又發出饑餓的嘶鳴,伸脖蹬腿,不安寧地互相打架,然後又共同瞪著它們的老母鷹。母鷹無可奈何地在旁邊的樹枝上歇息。

它已經很累了,耷拉著翅膀,羽毛蓬鬆著,顯得沒有精神。喂飽這樣三隻長大的鷹,是一件多艱難的事情,不是一隻母鷹所能完成得了的。但它還是內疚地閉合上雙目,微垂著頭,似乎在說沒盡到一個母鷹的責任。慈母的心,在飛禽走獸也一樣。

這三隻鷹雛,該飛出窩自己覓食了,到時候了。老鄭頭說。

那它們怎麼還不飛出去,老折磨媽媽!伊琳深為不平地問。

老鄭頭一時無話,神情有些悒鬱起來。唔,它們有它們旳規律……

伊琳覺得老人說得含混,似有什麼難言之隱。這時,老鄭頭仰起臉衝那隻老母鷹發出一聲口啃,並做了個召喚的手勢。母鷹微微睜開眼,朝這邊張望了一下,並不予以理睬,仍閉上眼睛。它已經認不出自己的老主人,或者不想認識了。老鄭頭嘟囔了一句,有些傷心。他不甘心,向前走出幾步,稍靠近歪脖樹,重新吹出口哨打手勢。

母鷹警惕地揚起脖子。接著,它驀地飛離樹,直向老鄭頭撲過來。老鄭頭以為鷹要落到他的肩頭,高興地伸出了右肩頭。誰曾想,母鷹凶猛地撲過來狠狠抓了一把他的肩頭,並用雙翅掃打了一下他的頭部之後又飛上了天。老鄭頭捂著肩頭搖晃了一下,被抓破的肩頭流著血,疼得他呻吟起來。

該死的畜生!混賬!不認主的、挨槍子的……他忿忿罵起來。母鷹在空中盤旋了幾圈,重又向他俯衝過來,他躲閃著,揀起樹枝揮舞著,叫罵著。母鷹發出陣陣威風凜凜的呼哨,在他頭頂上盤旋,伺機進攻。

凡是有崽子的飛禽走獸都有這種共同的本性:護崽子。此時此刻,母鷹對所有敢於接近它窩的人和獸都起疑心,時刻準備著以生命來保護自己的後代。雛鷹飛離窩之前,永遠不會放鬆警惕,任何人也別想靠近它的窩,這是一個母鷹的神聖職責。

老鄭頭無奈,隻好悻悻地退回來,跟鷹窩保持一定距離站著。母鷹這才放棄進攻,飛回樹上,不時投來一瞥警惕的目光。這鷹變得這麼凶!伊琳說。

它這是怕我奪走它的孩子,跟人一樣。老鄭頭思索片刻,從地上揀起那隻兔子,往前跨出幾步,又向鷹發出一聲口哨。當母鷹憤怒地飛撲過來時,他立刻大喝一聲:啄!隨即把兔子拋到空中。

奇事出現了,刹那間那隻鷹恢複了獵鷹的本領,一個閃電般的飛擊,一雙鐵爪子牢牢抓住了那隻兔子,然後飛回歪脖樹上去了。

三隻嗷嗷待哺的雛鷹,一見母鷹腹下的那隻兔子,都歡快地鳴叫起來,拍翅蹬腿,躍躍欲試。母鷹亳不猶豫地把兔子扔進窩裏。於是乎,三隻雛鷹撲在兔子上,又展幵了一場血肉飛濺的爭奪戰。

母鷹落在旁枝上,愛憐地望著爭食的雛鷹。其實,它自己也很餓,但並不想去跟孩子們爭食。它用鉤嘴梳理了一下羽毛,不知怎麼突然轉回頭注視起東南方向的天際,它的眼睛閃露出一種動物的驚恐,十分不安地扇動了幾下雙翼,同時向三個崽子發出了警告的呼哨。

老鄭頭也回過頭望了望東南方向。伊琳覺得東南天際正展現著終生難見的最綺麗壯觀的景象。那一輪毛茸茸的失去光色的太陽,已經被那層紛亂濃厚的黃色氣體死死纏住,雲騰霧湧,它不甘心地拚命掙脫,企圖摔掉這個沉重的包袱往上升騰,可是事情並不那麼容易,那股可怕的黃色氣體完全吞沒了它,遮住了它的輪廓。很快,黃色氣體蔓延到整個東南天空,在黃色氣體的下部,貼著地平線還滾湧著一股更為濃稠灰暗的氣浪,迅猛異常地朝這邊移動過來。沙漠霎時變得死靜,鳥鑽進草底,蛇匆匆入洞,周圍坨子蒙上了一層陰森可怕的氣氛,迫使這裏的所有生命陷入緊張的沉默之中。

要變天了,要來風暴了……老鄭頭憂心忡忡地注視著東南天際。

那我們快回家吧。伊琳抱住兒子。

再等一等,這三隻鷹雛該飛上天了,到時候了……它們的窩經不起這場風暴,不飛走就全部完蛋!唉,到時候了……老人奇怪地嘮叨著,臉上又呈現出剛才曾出現過的那種異樣的神色。伊琳猜不透使老人心情哀傷的原因。

這會兒,沙坨上吹來了涼絲絲的一股風,挾帶著邊塞沙蒿子、苦艾、沙柳條的苦澀味,掀開了他們的衣角,弄亂了他們的頭發。被風刮起的細沙粒在他們腳邊旋轉,草層和樹葉順著風頭向前滾動。大風的前奏已達這裏,沙漠呼吸著緊張的空氣,等待著一場洗劫。

母鷹聞到這苦澀的風,更為警覺的朝東南張望著,接著呼地一下,突然飛臨到鷹窩裏,向自己的三個崽子發起了進攻。它狠狠地啄它們,用尖利的鐵嘴不停地叼著咬著,企圖驅趕三個崽子趕快離窩飛上天。可是,那三隻可憐的崽子紛紛躲閃著,驚恐地回避著突然變得凶狠的母鷹,發出一陣陣乞憐的哀鳴。

老母鹿可不顧它們的乞求,用爪子抓,用力翅拍,毫不留情地驅逐著這三個不成器的孩子。它憑動物的本能已經預感到,如果不趕緊帶著孩子飛離沙漠地區,它們將會被沙暴卷走並埋進沙底。可怕的沙暴迫使母鷹做出了抉擇,一種無法逃脫的命運的抉擇。

三隻雛鷹終於被凶猛的母鷹趕出了溫暖的小窩,在樹頂上徘徊飛旋。然而,它們並沒有按照母鷹的意願升人高空,而隻是在窩的上空低低地飛旋著。它們還缺乏勇氣和膽量。母鷹憤怒了,展開雙翅飛出去,在半空中追咬起它們。

三隻雛鷹逃避著母鷹,又都伺機飛回了窩裏。母鷹怒不可遏了,發出飲血食肉的嘯鳴,箭一般紮進窩裏,猛撲向三隻雛鷹。一隻雛鷹的頭上連皮帶毛被叼下了一塊,一隻雛鷹被撞倒了,另—隻的嘴邊被啄了一下淌著血。顯然,如果不順從母鷹的意願,它將會一一啄死這三隻雛兒。

一直不敢對抗母鷹的三隻雛鷹,在生命受到威脅的情況下,終於被激怒了,血管裏滾湧起反抗的熱血。它們的頭脖高聳起來,揚起年輕而且已經堅硬的利喙,擺開了戰鬥的架勢。此時,它們身上的動物的母子關係的本能變得淡漠,而鼓滿了為自己生存不顧血族關係相拚一場的野性。當老母鷹再次發起進攻撲過來時,三隻雛鷹一起迎戰,撲向了它們的媽媽,從三個方向圍咬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