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蒼鷹(三)
伊琳把水和幹糧裝在包裏,正要躡手躡腳走出屋,小明明還是醒了。
媽,帶我去,帶我去!
明明,留在家裏跟鄭爺爺一起玩!她哄著兒子。不嘛,你答應好今天帶我去的!鄭爺爺老坐在坨頂向東看,不理我,也不讓碰獵鷹。小明明抗議著,從被窩裏爬起來,光著腳就下地。
她沒辦法,隻好迅速給兒子穿好衣褲,把一頂小草帽戴在他頭上,拿起老鄭頭的那杆砂槍,領著兒子走出屋子。她勘察方圓幾十裏的苦沙坨子已經好幾天了,今天是最後一天,要走完苦沙坨和大漠接壤地段的最後一段路程。她幹得很認真,決心對這座三麵環沙的沙海孤島苦沙坨子來個全麵勘察,從它的地理位置、土質、植物密度和生長情況都進行一次普査。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萌動了這個念頭。想推翻那位博士的權威性結論?還是隻想完成一下場部領導交給她的任務?或者什麼也不為,隻是想幹點什麼以擺脫生活的沉寂?
媽媽,你看,鄭爺爺又坐在南坨頂上!果然,老人抱膝坐在髙聳的南坨子頂上,那隻獵鷹落在他肩頭上。老人嘴裏咬著煙袋,默默地凝視著東方的地平線。她知道老人是昨天傍晚時就坐在那兒的,不知是夜裏沒有回來還是今早重又上去坐的。瞧著他那一動不動的神態,會以為是一尊黑岩石雕像。媽媽,鄭爺爺還在等他的兒子嗎?是的。
他兒子在哪兒?在東方的一座城市。
是不是又愛上了森林中的美麗姑娘?小明明突然問。哦?哦,是,大概愛上了森林中的姑娘。不過,鄭爺爺說兒子會回來看他的。
回來?會不會是回來取他爸爸的心?小明明又冒出一句。你這孩子,胡說些什麼呀!她趕緊製止兒子。同時,一種莫名的傷感情緒襲上她的心頭。她抓住兒子的手,加快了腳步。她經過南坨子西側,進人最後路程的勘察。老鄭頭發現了她,揮了揮手,走下坨子來。
鄭叔叔,有什麼事嗎?她迎上去問。我今天去場部,下午回來。你去轉坨子小心著點,早點回家。
她知道老人這是去場部看有沒有兒子的信。兒子答應回來的曰期早已過了。
老人肩上架著鷹,沿著坨子裏的小路,向東走去了,很快消失在草坨和沙丘後邊。
她也趕路了。惦記著老人的事,心裏有些發沉,覺得老人把挽救苦沙坨的希望寄托在遙遠的早已忘卻故鄉的兒子身上,是不是明智和幼稚。即便是他兒子說服場領導繼續保留這個林業所,可他能有回天之力擋住大漠的東移嗎?她並不想傷害老人,可經過這幾天的勘察,她正在得出一個可怕的完全違背她心願的結論:那位博士的判決也許是對的!
西邊大漠的推進是驚人的,它已經把阻擋它東進的苦沙坨子地帶切割成很多小塊,並用它的漫漫黃沙包圍著它們,用不了多久,這些小塊就完全被吞掉。老鄭頭居住的林業所這部分坨子情勢稍稍好些,大多坨子上長出青草和灌木叢,如黃柳、胡枝子、金雞葉等,它們的固沙封坨的能力是無以倫比的。這歸功於老鄭頭幾十年苦心經營。然而,盡管這樣,麵對大漠這隻是杯水車薪,無濟於事。從莽古斯大漠近幾十年向東推進的速度和麵積判斷,苦沙坨子一帶將被沙漠淹沒,這一點也許是鐵一般無情的事實。
她為自己得出這樣一個結論感到不安,覺得對不起鄭叔叔。同時,她也隱隱感到自己忽略了一個什麼因素。她想找到這個因素,因為她心中一直有一個想推翻那位博士的結論的強烈欲望。
清晨的涼爽還沒有退盡,趁天熱之前,她要完成今天的計劃。她從南坨子的西側插過去,由大漠和坨子接壤處往北趕。這—帶分布最普遍的是新月形沙丘,這是單一的從西北吹來的主風下或在兩個大小不同、風向相反的風力下逐步形成的沙丘。這種沙丘的平麵圖很像是一彎新月,沙丘兩翼之間的交角有的大、有的小,隨著風力大小演變著。迎風坡緩而長,背風坡陡而短,高度大約十五米左右。她知道這種沙丘移動速度較快,危害較大。不過,她越往北走,靠近老鄭頭的實驗地一帶時,這種新月形沙丘逐漸少了,出現了很多灌叢沙丘。這是屬於那種固定和半固定的沙丘,流沙受到植物群叢阻礙後堆積而成的。隨著植物的生長,流沙堆積的增加,灌叢沙丘也不斷增高增大。這種沙丘多是由黃柳沙包,白刺沙包、錦雞兒沙包組成。
發現了這片灌叢沙包,她為之一震,心中不免興奮起來。她知道,這裏多數沙包上的灌木都是經老鄭頭的手培植起來的。肆虐的風沙,在這一座座由灌木武裝起來的沙包麵前退縮了,失去威力了,明顯地回避著這一帶,隨風向南轉移,於是形成了她剛才經過的那片新月形沙丘。其實,這些灌叢沙包的原狀也是新月形。她隱隱感到自己正在發現著一個什麼東西。
已近中午,太陽有些熱了。明明玩累後,說什麼也不肯走了,她隻好背著他爬上一座有樹蔭的坨子頂上歇息。攜帶著這麼―個幼兒在荒漠莽坨上搞勘察,在過去她早罵自己發瘋了。
她的臉被太陽曬得通紅,也顯得消瘦,隻是那雙憂鬱的眼睛很興奮地閃動著,望著連綿起伏的大漠,她的心胸也開闊了許多。從西邊的大漠吹來陣陣灼人的熱浪。被強烈日光照射的沙漠變得刺目耀眼。大肚子蟈蟈在草叢裏拚命鳴唱著,此起彼伏,相互呼應,太陽曬得越猛,它們脊背上的透明蟬翼發出的聲響越響亮,越富有節奏。大自然賦予萬物各種本能,萬物又以此組成千姿百態、千變萬化旳大自然。
喝了水吃了午飯,小兒子又在樹蔭下睡了一覺。她覺得對不起兒子,不該帶他來這大漠裏受罪,過幾天還是送回場部的老母親那兒好,這裏太苦了。
下晌落日前,她勘察完了最後一段路程,當背著兒子往回返的時侯,已經是黃昏了。
從路邊竄出一隻野兔,小明明髙興了,從後邊追出了幾百米遠。她剛要喊住,一件使她魂飛魄散的事情發生了。由路的斜岔跑出來一條灰色的比狗粗大的野獸。長尾巴夾在後腿中間,伸出通紅的舌頭,眼睛綠瑩瑩的,直朝前邊的明明撲過去。
狼!她失聲驚叫,渾身發涼,明明,快跑!後邊有狼!她發瘋地大叫著向兒子跑過去。一跑才發現手裏還有一杆砂槍。她立刻舉起來,可兒子和狼正好在一條線上,想朝天開槍又勾不動扳機,原來她根本沒有裝火藥。她隻是為了壯膽才帶槍的,沒想到真要用時卻不知道如何裝火藥。
那條狼聽見後邊的喊聲,停下來回頭瞅一眼,這是一條餓紅眼的很有經驗的老狼,它很快判斷出後邊這人並非獵人,於是又轉過身撲向前邊的小孩兒。
明明發現了狼嚇傻了,不知道跑,也不知道喊叫,呆呆地站在原地,盯著愈來愈逼近自己的野獸。
救命嗬!救救我的兒子!來人嗬!她向四周呼救。曠野沉默著。她不顧一切朝狼跑去,可軟軟的流沙地上跑不快,趕不上前邊四腿騰空的惡狼。
明明驚醒了,哭喊起來,拔腿就向右側跑。他想繞過狼跑到媽媽這邊來。可這一跑更縮短了他跟狼的距離。大灰狼從二十米遠處飛身躍起,撲向明明。她驚駭得喊不出聲來。
與此同時,從她頭頂上閃過一個黑影,閃電般迅疾,還沒等老狼撲下來,這個黑影在狼的前額上狠狠抓了一把。狼一聲嚎叫,摔落在地上,立刻又前身伸屈著趴在地上,張著血紅的嘴,齜著尖利的牙齒,凶狠地向上尋視著黑影的再次進攻。伊琳這才看清那是鄭叔叔的獵鷹。
惡狼隻好放棄到嘴邊的童孩,等侯獵鷹再次撲下來。獵鷹在狼的上空低低飛旋,狼緊張地隨著鷹原地轉圈。
啄!從坨頂上傳出一聲猛喝。刹時,獵鷹又一個閃電般的俯衝,正好在轉圈轉得暈頭轉向的狼的前額和眼睛中間猛抓了一把,還沒等老狼張開嘴,鷹又飛速地上衝到半空中,氣得老狼無可奈何地幹嚎叫。這次老狼又吃虧了,一隻眼睛連皮一起全被撕下來,噴出的黑血染紅了它尖長的嘴臉。
老狼不停地嚎叫著,原地打著轉,血漸漸模糊了狼的眼睛,看不清頭上盤旋的獵鷹的影子。於是老狼一聲長嘹,夾起尾巴,鑽進柳條叢裏飛速逃走了。
伊琳跑過去抱住了嚇癱的兒子,呼喚著:明明不怕,我的好兒子不怕,老狼跑了……
老鄭頭不慌不忙地從坨子上走下來,看著老狼逃遁的方向,問:明明沒事吧?
謝謝你,鄭叔叔,幸虧你趕回來了,不然一她眼裏浸著淚水,嗓音發顫。
不要謝我,要謝它!是它救了明明!老鄭頭親呢地撫摸著肩上的鷹。
那隻鷹似乎不屑於理會人的感謝,在老人的肩上蹭了幾下利喙,抬起銳眼望著老狼逃走的方向。
早晨我去場部時,東坨子路上發現了狼旳腳印,心裏放心不下,沒敢在場部多待就返回來了。這畜生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這裏好多年沒見了。
伊琳抱過老人肩上的獵鷹,用嘴親著鷹的頭脖和翅膀。老鄭頭叫明明站在沙地上尿了一泡尿。他說嚇呆的孩子尿一泡尿魂就能安寧。倒真的應驗,明明漸漸臉色轉緩過來,有了血色,眼神也正常了。他抱住鄭爺爺的脖子說什麼也不下地了。
噢,你這個男子漢,還怕什麼狼喲!老人髙興地抱著明明,肩上落著蒼鷹,邁著健步往回走。
鄭爺爺,你為什麼不打死那隻惡狼放它跑了!明明仰起臉問。
孩子,你不懂。沙漠裏凡是有生命的東西都珍貴,包括狼。我們這世界是由萬物組成的一大家子,一物降一物,相生相克,少一個也不行,嚇跑就行了,不會再來了。對老人的話,伊琳思索了許久。
她問起老人的兒子有沒有信來,老人陡地沉默了,臉變得陰沉,一句話也不說。
第二天,她發現老人怪異地坐在院門口的木繳上,衝落在膝頭的鷹發呆。那隻鷹歪著腦袋望著主人,伸腿拍翅,掛在脖下的小銅鈴,時而發出悅耳的聲音,隨晨風四處飄散。
老鄭頭站起來從房柱釘上拿下掛在那兒的一隻野兔。吹一聲口哨,獵鷹便從他肩上飛落到地上。隻見他用刀把野兔切割起來,割下一塊往下扔一塊,獵鷹就伸出嘴迅速而準確地接住那塊肉。獵鷹的喉嚨裏發出陣陣歡快而急促的聲響。老人默默地喂著鷹,那張被大漠的風吹得黑蒼的臉沒有什麼表情,唯有那雙眼睛偶爾閃出未能鎖住的悲涼。
喂完肉,他又給鷹倒了一小鐵碗水。那隻鷹把頭一仰一伸地飲起水來。他千這些事,表現出令人不解的莊重和嚴肅,好像進行著一種什麼儀式。
走吧,咱們該走了。他衝著鷹嘀咕了一句,打了一下手勢。鷹騰地飛上來,落在他的肩頭。他架著鷹兀自往外走去。伊琳納悶,走過去問:鄭叔叔,你去哪兒?放鷹。
放鷹?去打獵嗎?她沒懂放鷹的意思。不,放鷹。老人又極簡單、短促地回答。爺爺,我也去看放鷹。明明跑過來央求。願去就去吧。
她領著明明,跟在老人後邊。她想知道個究竟,一路沒話,不久,他們來到北邊的一座髙坨上。老鄭頭仰臉凝視片刻湛藍迷人的天空。他從肩上拿下鷹,抱在懷裏依戀地撫摸著,然後解下了小銅鈴。
你們來告別吧。他突然說。告別?跟鷹告別?她不解地盯住老人。對。跟它告別。
你是說把鷹放走?徹底放走?
是。這是一隻雌鷹,開始發情了。他並不看她,自顧自說著,再說,鷹是一隻自由的高貴的飛禽,它應該在高空中生活。我也不打獵,老讓它伴著我在地上生活,會毀了它的。那你兒子小龍……她脫口說道。
你又提起他!老人突然吼了一句,隨即意識到失態,放緩了口吻,他……來信說再過一個月才能回來。原來是這樣,難怪他情緒這麼壞。
爺爺,不要放走鷹!過一個月小龍叔叔來了怎麼辦?小明明跑過去抱住那隻鷹。
來了再說。這一個月我沒閑空管它。給我,明明。他伸出了手。
不,我不給你,它救過我的命,我不放走它!明明緊抱著鷹不放,向一邊跑去。
明明!老人怒喝一聲。明明站住了,老人發出一聲口哨,獵鷹當即騰地飛離了小明明的懷抱,落在老人的肩頭。孩子,聽爺爺的話。伊琳走過來抱住兒子。老鄭頭從肩頭抓過鷹,貼在自己臉上輕輕親了兩下,然後抬起頭,衝著高空發出一聲長長的尖利的呼哨,隨即把手中的鷹拋入空中。鷹展開雙翅,衝向高空。它輕捷地揚動著雙翼,在半空中盤旋了幾圈,然後一個往下俯衝,挾著一股風不偏不倚地落在老鄭頭的肩上。
老漢沒想到這一點。臉上抽搐了一下,一雙濁眼不知是風吹的還是情催的,潮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