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蒼鷹(二)(1 / 3)

第五章 蒼鷹(二)

她本人是貧農成分。造反派有時也帶她去陪鬥,可她不服。按下她的頭,她又抬起來嚷:我是貧農!不是地主,我是貧農!造反派可不管那麼多,罵她是背叛了貧農階級的地主婆!

他立刻把她叫來,拿出五塊錢給她說:拿去吧,給你的那個老地主治治病。都是娘養的人,有病就得治!

她默默地接過錢,又說:我恨死他了。在我十七歲時,他用二鬥米換我來當了填房,第二年就土改了。這二十年我跟他受夠了罪,倒黴透了,不像個人……她突然抽泣起來,哭得很傷心,肩膀一抽一抽的。

他一時慌了手腳。自從老伴去世後,他還沒有這樣接近過女人。他東一句西一句地哄勸著,讓桂珍領著她回村去了。

過了半個月,月英又進坨子來被抓住了。她告訴他,老地主受不了折磨上吊死了,可造反派們仍不放過她,劃進黑五類裏改造。她進坨子的目的是,寧願被鐵公雞逮住留在林業所

裏種樹,也不願待在村裏挨批鬥。

他收留了她,夠日子放回去,沒兩天又來,再收留些日子。她一來林業所,變了另外一個人似的,除了栽樹種植外,給他做飯洗衣服,裏裏外外收拾得幹千淨淨,倒像個回了自己家來的家庭主婦。

有一天夜晚,他終於鑽進了她住的那個小馬架子。她抱住他粗硬的頭,吻著他散發出汗臭味、沙土味、艾草味的胡子拉碴的臉,喃喃說:你這鐵公雞,還曉得人間的七情六欲……

俗話說:鑽出雲的日頭毒熱,晚年好的女人貼心。他像一條孤狼,孤獨地轉了二三十年坨子,尤其老伴去世後,幾乎忘卻了人間的溫存和親熱。他被這冷酷的、茫茫無際的黃沙改造成一個跟世人不太一樣的甚至不近情理的另一種人。他習慣了沙漠裏的單調枯燥、年複一年的平淡生活,對外界的熱鬧也早已厭倦,性格愈加趨於內向、孤僻、冷漠和倔強。他除了迷上沙坨裏種樹種草的活兒以外,對其他什麼都不感興趣,似乎把身上的所有其他欲望都扼殺或壓進了他那冰封的心的深底。現在,他心中的嚴封的冰層,被這突然闖進來的地主婆衝開了,放出了那禁閉已久的溶溶春水、濁濁狂瀾。他變了。

那個女人也複活了。多年跟老地主一起生活,沒有愛撫,沒有生活的樂趣,今天她突然覺得又回到了那無憂無慮充滿歡樂的少女歲月,找回來了被埋掉的青春。她渾身變得輕飄飄的,嘴裏老哼著歌兒,白天在北邊老柳樹坨子上幹活兒,夜晚依偎在老鄭頭的胸前做夢,忘掉了村裏的事情,忘掉了世上的煩惱,忘掉了坎坷艱辛的過去和等待她的未來。

他和她,就如沙坨裏偶然相遇的一隻公狼和一隻母狼,狂放而又凶狠地糾纏在一起。如果不是因為那次的可怕宣判,如果不是苦沙坨子外邊還有一個複雜的人間,他們的夢本可以做得長久些,他們也不會因此而各自失去對方。

不久,苦沙坨子裏熱鬧起來了。老鄭頭的兒子小龍中學畢業回來了,同時來了一批熱血知青。他們在沙坡上用白灰寫出了一條如房大的標語:紮根沙坨,放眼世界。老鄭頭被聘為進行再教育的老戶長,給他們憶苦思甜,領他們轉坨子辨認沙柳和榆樹條子,介紹這一帶沙坨的變遷。

不過,他不習慣知青們風風火火、熱熱鬧鬧的時代風格,他的生活節奏被破壞了,同時,也不能再像過去那樣扣留月英了。幸虧,熱血有冷卻的時侯,兩年後,喊著紮根來的知青們開始拔根了。他們已不熱心於改造沙漠,而致力於打通上下關節,尋求回城招工上學的路子。

這期間,他跟月英的事,在人們中間悄悄傳開了。有一次,從各村抽民工到苦沙坨林業所搞大麵積植樹造林會戰,月英也被派來了。自然,一有機會她就紮到老鄭頭的土房裏。

有一天夜晚,幾個帶紅袖標的民兵闖進老鄭頭的屋子,從被窩裏揪走了月英。場部也來人調查處理他的事,讓他承認錯誤、認真檢查。

他脖子一挺,硬倔倔地說:檢查?我犯了哪項天條?我明天就跟她辦登記結婚!一個老光棍,一個沒有男人的寡婦,我們的事礙著誰了?影響了生產發展還是阻礙了衛星上天?你們說說!你們管天管地,還管男人跟女人睡覺?我明天就辦手續,她明天就是我老婆!

第二天,他果然到場部吵鬧著開了一張結婚介紹信,然後到沙窩子村找月英、找村幹部。村裏當權者把他頂回去了。農村生產隊可不像國營單位那麼開通,回答得很幹脆:這個地主婆還沒改造好,不準她嫁人。

他申辯說月英本人是貧農,村幹部卻說她背叛了貧農,要回到革命路線上來務必有個脫胎換骨的過程。他氣得差點背過氣去。月英勸他再等一等,過一陣子再說。

過了一年,果然,村裏造反派們忙著打派仗,對月英旳管製鬆了。她借口到外縣串親戚,就來到老鄭頭這裏住下來,像一對老夫老妻過起日子。

這時,知青們幾乎走光了,林業所隻剩下小龍一個青年。伊琳和楊彬雙雙當上了工農兵大學生,這對小龍刺激很大。他對他爹說:爹,我咽不下這口氣,我也要上大學跟他們爭髙低!

老鄭頭何嚐不希望兒子上大學,他早就盼著兒子上大學專門學治理沙漠的本事,回來後好跟他一起幹。可是不知怎麼搞的,兒子填了幾回表,都被上邊刷下來了。

有一天,小龍去場部待了幾天回來,滿嘴酒氣,醉醺醺的,正趕上月英在屋裏,忙給他沏茶醒酒。

小龍用發紅的眼睛狠狠瞪她一眼,轉身向父親強硬地說:爹,你讓她先出去,我有話跟你說。

老鄭頭怔了一下,默默地看著兒子。月英看一眼父子倆,悄悄退出了屋子。

上哪兒灌了一肚子黃水,這麼放肆!老鄭頭壓著火氣說。爹,你說吧,你是要她還是要我?胡說啥?我的事不用你管!

本來我不想管的,可你知道我幾次填表為什麼被刷下來了嗎?小龍趁著酒力隻顧說下去,招工招生辦的人告訴我了,原因就是這個地主婆!因為你已開了介紹信要跟這地主婆結婚,混了階級陣線,所以我的條件就不符合工農兵學員的招生標準。

老鄭頭猶如頭上挨了一悶棍。他沒想到兒子會說出這番話,也萬沒料到兒子被刷的原因,竟然是他跟月英的事。他無話了,心裏好一陣刺痛。事情怎麼會是這個樣子呢?為什麼非這樣不可呢?他想不通。

爹,還認我是你兒子的話,就聽我一句,離開她吧!小龍說著走上來撲通一聲跪在他的腳下,乞求起來,爹,為了兒子離開她吧,求求你!場部又來了兩個名額,省林學院的指標,隻要我的社會關係清白了,符合條件了,場部和招生辦就答應讓我走!爹,為兒子的一生前程想想吧,你不是老說讓我去學習,回來跟你一起幹嗎?不要毀了我的前程嗬,爹,快離開她,我是你的親兒子呀!

小龍一把淚一把鼻涕地央求,抱住他爹的雙膝不放。老鄭頭說不出一句話來!猶如被雷擊中的樹,木呆呆的。他麵臨著一個多麼嚴峻的選擇!一邊是兒子,一邊是晚年的幸福,他該怎麼辦?上天為何安排這樣一種可怕的選擇,把他一顆老年的心攪得支離破碎?!

他沉吟良久,低聲對兒子說:孩子,你先起來,讓爹看看。

他猶豫著,兩隻手抖抖索索地掏出煙袋鍋。這時,門被推開了。月英走進來,臉色如一張白紙那樣蒼白。

不要逼你老爹了。她衝小龍開口,語氣冷靜得出奇,我同意你的要求,離開你爹……但我有個要求。

小龍感到有希望,緊張地望著這個突然顯得很威嚴的女人。我的要求很簡單,希望你說話算數,讀完大學一定要回這裏陪你的老爹,不要讓他到老了還孤單一人!

我當然回來,這不用你操心。小龍十分自信地回答。好,這我就放心了。你可真要做到嗬!她走到老鄭頭跟前,垂下了頭,輕輕說:隻能這樣,別難過。你應該要兒子,這是對的,我不該拆散你們親骨肉。我誰也不怨,隻怨我的命。我走了,你自己多保重……兩行淚水順她黑瘦的臉淌著。她一轉過身,迅速走出屋去。月英!老鄭頭失聲喊起來,想從後邊追出去。爹,你讓她走吧!小龍抱住他的腰,不讓他出屋。他仰天一聲長歎。

就此釀下一生飲不盡的苦酒,烙下了時時流血的傷痕。過了多少年,他時時自問自責:當時為什麼順從了兒子沒有衝出去?倘若,他掙脫開兒子衝過去了,他和她的結局不會是後來那個樣子的呀!

那天晚上月英沒有回村去。後半夜,沙坨裏刮起了大風沙,她迷路後累倒在一座沙坨下邊,被流沙活埋了。幾天後,風又把她的屍體刮了出來。當然這事有些蹊蹺,本來她可以在起風前趕回村的,可她沒這麼做,似乎有意在沙坨裏走了一夜的路。她做人太剛強了。

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他抱著她僵硬的屍體哭訴。他把她埋葬在苦沙坨裏,墳前燒掉了那張結婚介紹信。

三年後,小龍大學畢業了。臨畢業時來了一封信說:因參加全國統一分配,不能回苦沙坨了,請爹諒解。簡簡單單、輕輕鬆鬆幾句話收回了諾言,像當初立下諾言一樣輕鬆而簡單。老鄭頭後來去過兒子那兒一回,小龍留在省林業廳,工作得心應手,頗受器重,他也覺得比在苦沙坨子裏有前途多了。於是他什麼也沒有說,又默默地回到沙漠裏來了。隻是偶爾感到惆悵,心頭襲上來某種被生活捉弄了的感覺。

就這樣,生活中他既失去了她,又失去了兒子,到頭來還是一個人孤孤零零地留在沙坨裏,也幾乎被外界忘記了。平時他總是麵對莽莽蒼蒼的漠野,嘴裏嘀咕著什麼,可誰也猜不透究竟嘀咕著什麼。

她躺在土坑上,眼睜睜地等著天亮。她實在睡不著覺。兒子白天玩累了,睡得很熟。她望著偏西的月光,輕輕歎口氣。

不管怎麼樣,人還得活下去。人是很怪的,臨到頭上什麼樣的苦都能忍受,關鍵是心中有個支撐點,有個目標。她記起了白天老頭兒說的這句話。是嗬,有個支撐點,有個目標。她正因為缺少這個,才失去了平衡,失去了方向,感到生活欺騙了她。其實不是欺騙,而是啟蒙,真正的永生難忘的啟蒙。白天望著老人飽經風霜的臉,她突然感到對不起他。他現在的境遇和孤獨,某種程度上不是跟她有關嗎?倘若當初不是她傷害了他的兒子,小龍會那樣執意離開他去上大學,並逼著父親離開那女人嗎?

她對老人是有責任的。可誰對她有責任呢?

他失敗了,像一隻鬥敗的山羊。他奔走活動,疏通各個環節,結果還是分回原來的綠沙林場。這次分配的原則是從哪兒來回哪兒去。他垂頭喪氣,罵天罵地,罵自己不走運,罵自己家不在省城無法留城。

離開大學前兩天,他們辦理了結婚手續。時間不能再拖了,再過個半個月二十天,她肚子該顯了。她倒暗暗喜歡這個趁他們盲目、無知、衝動之機搶先來報到的孩子。

你在想什麼?楊彬看著安詳地躺在大學宿舍雙層鋪上的新婚妻子問。

我想著回綠沙鎮後爭取當個賢妻良母。她深情地注視著丈夫,又望著貼有大紅喜字的玻璃窗以及撒滿彩紙屑的屋子,再見了,母校!再見了,我當姑娘的年代!

賢妻良母?楊彬輕輕吻著她的眼睛,低柔地說,我寧願你做我的賢內助。

不是一樣麼?她仰起臉望著丈夫明顯憔悴的臉,你在想什麼?彬。

我在想,我一定要打回來,哦,我們一定要打回來!他幾乎咬著牙說。

打回這座大學?

不,打回這座城市,打回這座城市的某研究所、某大學、某科研室。

哦,你還不死心。好吧,隨你,你打到哪兒,我隨到哪兒。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嘛,咯咯咯……

她為自己雄心勃勃、毫不泄氣的丈夫感到驕傲,慶幸自己找到了一株能夠終生依靠的大樹。

綠沙林場對他們倆一送去學習後歸來的工農兵學員的歡迎是熱烈的。再說當時伊琳的老爸還在世,當林場的老主任。

他們各自按立下的誓言行動了。她的確成為一個出色的賢妻良母,照顧兒子,照顧丈夫,為她的溫暖的小窩像一隻銜泥的燕子從早到晚操勞著、忙活著,出色得幾乎忘掉了自己所學的專業,甚至忘掉了自己還是林場的一名技術員。他呢,也的確為自己的目標含辛茹苦地奮鬥著。從來林場頭一天開始,他就在業務上埋頭鑽研,為以後的外遷,把汗水和心血毫不吝惜地灑在這片沙坨上。他幾乎忘記了自己還是個妻子的丈夫、兒子的爸爸,在能幹又體貼的妻子的操持下,幾乎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從來沒有為柴米油鹽操過心。

他們倆就如自行車的兩個輪子,一個在前邊,一個在後邊,各自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停地滾動著。一上班,丈夫忙業務搞研究,到野外做調査或帶工人奔波在綠化網點;她則一上班在辦公室露一下,然後開始周遊糧店、商店、菜場,為買雞買蛋跟農婦討價還價,或跟其他女同伴們東家長西家短地閑扯,一挨到下班早早跑回家做飯弄孩子。夜晚呢,丈夫在發紅的低度燈泡下看書記筆記、寫論文、攻外語;她則斜靠著枕頭打毛線,不時看看埋頭苦千的丈夫,又看看安詳入睡的小兒子,嘴角洋溢出無限幸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