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嗬,一個女人還需要什麼呢,守著一個美滿的家,丈夫愛自己又追求事業,兒子聰明伶俐又可愛,她的確是滿足的,幸福的。為這兩個可愛的人,她犧牲自己的一切都心甘情願。
琳琳,你幫我查一下駱駝草在我國沙漠地區的分布情況。有時丈夫對她說。
得了,你自己査吧。我懶得去翻書,一碰到數字呀、比例呀就頭疼。她打著嗬欠。
你也該撿撿你的專業了。丈夫抬頭看她一眼。嗨,你連我的一起幹不就行了。家務生活,我連你的一起幹了。咱們各有分工,最理想方案。她滿不在乎地說笑著,又親親兒子。
丈夫搖了搖頭不再說話了。日月就這樣在他們的最隹分工中悄悄流逝了六七年。
或許,就是從那次開始,他們之間產生了不易察覺的內心隔膜吧。可當時她完全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也沒有想到即使兩個最親的人之間,也會潛伏一種當時無法察覺的足以使雙方決裂的矛盾基因和一種離心力。這種基因和離心力,在兩個人一起生活的時候淹沒在曰常生活的喧鬧中,得不到演變的機會,但一旦兩個人分開一階段,獲得適當的條件,決裂就如孵出的小雞一樣啄開蛋殼探露腦袋了。
生活對奮鬥者總有報償。兩年前,楊彬終於如願以償。盡管沒有打回省城,但還是離開綠沙鎮調進了地區所在地白河市的一所大學一一北方林學院。該學院的孟教授帶領自己係的畢業班到綠沙林場實習和搞調査時,發現了他這個被埋沒的千裏馬,帶走他寫的幾篇論文在院刊上發表了。並幾經周折把他調進了自己領導的係裏任教。
她比丈夫還高興,為自己所依靠的大樹終成棟梁之才而自豪,覺得自己做出的犧牲有了報償。她答應丈夫自己帶兒子留在沙坨裏再受苦幾年,一直等到丈夫能把她調進誠為止。
說實話,她還一下子舍不得離開家鄉的沙坨,溫暖的小窩。門前一口沙井,房後幾畦菜地,還有兩棵開始結果的沙果樹,甚至擔心自己那口老母豬在沙坨裏自由慣了,帶到城裏圈起來能否吃得消,而且發情時上哪兒去配公豬呢?
假如,時間的長河裏未曾出現過那個該詛咒的星期六晚上,也許她的這些犯愁還會繼續下去。那個可怕的晚上,把一切都改變了,顛倒了,像一道白花花陰森森的閃電,劃開了天的這
邊和那邊。
那天她下火車時已經傍晚.衝開圍過來拉客做生意的一群小驢車主人們,匆匆登上去東郊的唯一一趟公共汽車。她是受場部領導的委托來找丈夫的,想通過他向學院輸送幾名技術員進修。再說,丈夫也好久沒有回去了,她也好久沒有來看他,怪想的。新蓋的二號樓,三零七室。沒錯,是這裏。從門縫裏隱約傳出舒緩低柔的輕音樂聲。他在家,她放心地噓了一口氣,事太急沒有來得及寫信和打電報。篤、篤、篤。她舉手敲門。
裏麵的錄音機喀噠一聲關掉了。屋裏登時靜悄悄的,半天沒有動靜。
篤篤篤,她又重重地敲了幾下,大聲說:楊彬,幵門,是我,是伊琳!
屋裏的什麼東西碰響了一下。一個遲疑的腳步朝門口走來。門半開,她的丈夫出現在門口,有些慌亂地說著:琳琳,是你?這、這……怎麼不先來個信兒……他堵在門口語無倫次。
你倒是讓我進屋嗬!她笑著說,並沒有注意丈夫極力掩飾的異樣神色。
哦,哦,進屋,進屋。丈夫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閃在一邊,讓妻子進了房間。
有一個年輕而嫻雅的姑娘,迎著她站了起來。沒有心理準備,她吃了一驚。喲,有客人嗬!哦哦,是我的同事……
桌上有兩個玻璃酒杯,裏邊的啤酒冒白沫,還有燒雞、香腸、幾盤炒菜,角落的電爐上還燉著一鍋什麼。原來你在請客吃飯,好豐盛好香嗬!嗯,是,她是小孟……你知道的。丈夫變得冷靜。小孟?你的那位大恩人孟教授的女兒?是的,以前你跟我說過她。到這會兒,她也沒有多想什麼,心懷坦蕩地隨便說著衝淡屋裏的尷尬氣氛。
對對,是孟老的女兒,他們父女倆對我多方照顧,我感激不盡……丈夫解釋著。
應該,應該感謝人家。正好,我也沒吃飯,咱們一塊兒吃吧。她這不是托詞,的確餓了。
我該走了,真的,我該走了。那個姑娘猶如驚慌的小鹿,清秀的臉上泛出一層紅暈。但她的那雙眼睛,十分信賴地看了一眼楊彬,楊彬也默契地回望她一眼。
天嗬!那是什麼樣的目光嗬!當年公母湖畔,他就是用這種目光征服她的!她的心被什麼尖利的東西狠狠紮了一下,一陣刺痛,一陣狂亂的怦枰猛眺。
我是個多麼遲鈍的、不敏感的傻女人嗬!她心裏說。那個驚慌的小鹿走了。伊琳為了鎮定自己更為驚慌的心,慢慢坐在桌旁,可胸膛裏仍然是亂慌慌的,燒燙得很。她端起桌上酒杯,咕嘟咕嘟幾大口飲幹了,真涼,透心的涼。她又伸手撕開雞肉,大口大口吃起來。她仍覺得胸腔裏空落落的。她需要冷靜,於是不停地吃著,喝著,大口大口填塞著食物,好像三天三夜沒吃過東西。她就怕停下來。她的丈夫站在一旁,驚愕地看著她的一副饕餮之相。
你也過來坐在那兒,跟我對飲幾杯吧。她控製著自己向丈夫說。
不,我不想喝,沒有情緒。
我打攪你們了,這不怪我,是場部領導。她感覺到丈夫的語氣裏有某種挑釁的意味。
她停下了筷子,放下了酒杯。屋裏一下子消失了所有聲響,出現了可怕的寧靜。她打了個冷戰。這個短暫的沉默,她覺得比他們一起生活的七八年時間還漫長。她抬起頭盯著丈夫。他的目光也並不回避她,閃出異樣的光。他在尋找攤牌的時機,她想。
你愛她?她突然問,冷靜得出奇。
是的,我愛她。丈夫似乎一直等著這樣的提問,噓了一口氣,我和她有共同的興趣,共同的事業,共同的誌向,有好多共同……共同。你看,這是我們倆合寫的學術論文,這一篇已經在報刊上發表,這一篇正在修改,我們還想合作寫另一篇……他突然變得滔滔不絕,坦率得驚人,沒有什麼羞恥感。
她渾身麻木,從頭到腳發涼,像一棵嚴冬裏凍僵的沙柳。她抑製著自己沒有倒下去,伸手抓住了桌角,奇怪的是,她怎麼沒有眺起來揚他的耳光?沒有憤怒的火,沒有奔騰的雷霆,沒有咆哮的海潮,難道這些都被凍僵的麻木窒息了、被涼透的酒力衝淡了?事後她多次問過自己,當時為什麼沒有了發作的欲念?
她理了一下額頭上的頭發,原以為丈夫隻不過是一個人在城裏寂寞,暫時尋歡作樂,找個女人罷了。現在看來全不是那麼回事,比那個嚴重得多了。你愛她?她再次問。是的,我愛她。他再次回答。她愛你嗎?是的,她也愛我。她沒有結婚?沒有男朋友?沒有結婚,有過男朋友,吹了。她知道你有妻室孩子嗎?知道,我對她講過。你真的愛她?是的。
那你還愛我嗎?她突然提出了這麼個愚蠢的問題。過去愛你。現在呢?
現在……不。現在你變得讓我無法認識了,我跟你在一起沒有話說,覺得很陌生,心隔得很遠,我很難受。我不該瞞你,也不該欺騙自己,不能再延續這場已做完的夢。你處罰我吧,我不在乎……
他也極其冷靜地說著,眼睛閃射著兩道冰冷堅毅的光束,透出一股豁出一切的勁頭。
他的攤牌真坦率,她想。甚至赤裸裸的,絲毫沒有打算采取為達到目的非采取不可的那些策略步驟。
她依賴的大樹訇然倒下了,連根拔了。此時此刻,她才陡地生出一種恐懼感,就如依賴樹樁站久的人突然被撤走了樹樁—樣,一下子失去了控製,從精神到肉體垮了,癱倒了。
其實她是從椅子上輕輕滑下來的,同時胃裏有一股東西往上翻。她大口大口地嘔吐起來,把酒、把肉、把肚腸、把情和恨、把所有東西統統倒出來了。
她推開那雙顫抖著來扶她的手,掙紮著自己坐起來。錯在哪裏呢?當初不該讓他調進這所該遭天火燒的學院?或許一開始就不該支持他搞什麼事業,支持他打回城市的勃勃野心?哦,不該的還有什麼呢?
一隻纖細的手輕輕給她捶背,又給她端來一碗水,讓她漱口。原來是那隻驚慌的小鹿。她沒有走,還是走了又回來了?她在等侯戰果。這個可惡的、所謂有學問的、跟他有許多共同的……共同的女孩子,她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是那種什麼都不在乎的現代型女孩兒嗎?有幾種方案。一種是把這位報刊上一直打擊的第三者送到道德法庭上審判,要求組織上不許她繼續插足;另一種是走訪很容易得到支持的婦聯等有關部門,強烈呼籲把她的喜新厭舊的新時期陳世美丈夫送回原來的沙坨子裏,保護他們家庭不遭破裂?或者幹脆全然相反,自己悄悄退出這種無聊的角逐,有陽關道的走陽關道,有獨木橋的走獨木橋?
你真行。她終於說了一句,不知什麼力量使她霍地站起來。
她哆嗦的手突然變得有力,啪一個耳光扇在丈夫蒼白的臉上,留下了五條紅手指印,接著又一個猛烈的衝撞,把站在一邊的那個小鹿給撞倒了,就像當年小龍所做的那樣,然後她跑出了這間充斥著各種氣味的窄小的房間。
當衝出那間屋子的一刹那,她才猛然醒悟和看清了一個道理:這些年來,他如果是一棵樹的話,她隻是纏繞依附在這棵樹上的一根藤。這就是他們之間的關係和差距。
她斜靠著車站侯車室的硬木椅上,繼續認真思索著。這種關係和差距何時開始的?婚後的各自的選擇上嗎?這時她才暗暗奇怪,自己過去怎麼會放棄了支撐自己生存的屬於自己的東西,而去依附在他的身上?是女人代代傳下的習性,還是自己儒弱、失去少女的幻想後變得太實際造成的結果?樹和藤一一樹長髙了,春夏已過,秋冬將至,依附在樹上的軟藤隻得枯萎了,失去綠色,敗落在樹根下。還能怎麼樣,付出八九年的青春光陰,懂得的隻是一個極其簡單的道理。女人可以把自己的肉體交給一個男人,但千萬不能把靈魂也交出去,那是一個危險的奉獻,將鑄成大錯。
她在那個冰冷的木椅上坐了一夜,似乎經曆了幾個世紀的掙紮。門外一個角落裏,他也陪著她站了一夜。眼神是黯然而固執的。
她回林場了。當然,她還要去經受不亞於事情本身的輿論壓力。她始終沉默著。消瘦的臉,陰沉的眼,緊閉的嘴唇。她拖延著沒在那張可怕的判決書上簽字。她想報複,但又矛盾。
讓我和小明明也去吧。她向老鄭頭央求。他停住了腳步。他背著一大捆幹柴,手裏還拎著一根長竿。不行,夜裏沙坨子裏氣溫很低。
我和兒子都加了衣服,讓我們去吧。幫你千點啥,做個伴。她固執地說。
你們隻會添亂,幫倒忙。老頭兒往上擱了擱那捆不知幹什麼用的幹柴,再沒有說什麼,順著坨子中的小路向西走去。她沒聽出堅決拒絕的意思,就領著兒子跟在他的後邊。
夕陽掛在西方大漠邊上,金紅金紅,像是一個吊掛在那兒的大黃蘋果。大漠反射出金黃色的霞,連著天雲,連著地線,呈現出一個寧靜的黃色世界的輪廓,連遠近起伏逶迤的坨包也蒙上一層朦朧的黃色,猶如堆連著無邊無際的金黃色的橘子、橙子。老鄭頭和她們走進這無邊的橘子橙子中間,黃色的柔和包圍著他們,逐漸透到他們心裏去了,感到那樣的恬靜和舒適。這柔和好像能把你整個的心胸都溶化,讓你忘掉所有人間的煩惱,得到一種甜蜜的解脫。
媽,你快看,你講的那個大漠孤煙直!小明明會背不少古詩,現在用上了。
她發現西方遠天正發生著一個綺麗的大自然現象。一根杏黃色的柱子拔地而起,旋轉著,逐漸連上了高天,猶如把髙天和大地連起來的一根柱子。
明明,那不是孤煙,是龍卷風。
龍卷風?是那種能把人吸進去卷到天上去的龍卷風嗎?小明明緊張地問。
對。不過離我們很遠很遠,所以看起來像大漠孤煙。她抓住兒子的手安慰著說。
老鄭頭在前邊依舊默默地走著,不說話。鄭叔叔,你背柴禾幹什麼用?她問。到時候你就明白了。
我們已經走過了那棵老柳樹了,這是去哪兒嗬?它搬家了,換窩了。搬家了?它不棲住在那棵老柳樹上了?可能是我們驚動了它。它現在住在哪兒?
西邊黑城子裏。黑城子?她更奇怪了。一座被沙漠埋掉的古城子。她感到這沙漠裏掩藏著無數的秘密。
她們遠遠看見了那座古城子。其實是一座圓形的舊圍牆。殘垣,斷壁,風化剝落,被周圍的流沙吞沒後隻露出些殘跡。在這樣一個荒漠世界裏,居然還能見到古代文明的痕跡,這真是個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