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蒼鷹(二)(3 / 3)

鄭叔叔,這是哪個年代的城堡?說是遼代的一座州府。早先來過一位考古專家。嗬,一個州府被埋進沙漠底下!廢墟的規模不小嘛。規模再大,也沒有擋住沙漠的侵吞。那個考古專家說過,那時,這一帶是水草豐美的草地平原,是遼代契丹族的發源地。後來被大漠吞掉了,連同它的文明和民族,隻留下了這些個廢墟。風惡作劇地又把它吹出來了。專家還說過,生活在這裏的我們,其實都是那個被沙漠埋掉的民族的後裔,說我們身上體現著那個已泯滅的民族的永不泯滅的文明和精神。真有意思,我們身上還有啥精神啊,文明啊,有的就是沙漠的苦味吧。老鄭頭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著,一邊把幹柴一根一根較有規矩地堆積起來,像一座遼代八角七層樓閣式小塔。

曆史的變遷真不可思議。永不泯滅的精神,大概鄭叔叔身上的沙漠的苦味就是那個精神吧。

一塊城牆方磚上刻畫著一幅《城樓射虎圖》。伊琳看著這幅偶然瞧見的圖案,不免感歎起來。古時候在這裏,人從城門上張弓搭箭射虎;如今,人扛著現代化槍械走遍沙坨還撞不見一隻野兔。地球的曆史究竟前進了,還是倒退了?武器從弓箭進化到火槍,可生存環境從綠草地退化成不毛之地一一沙漠。真不知這種相悖的演化是屬於進步還是倒退。

她望著盤腿坐在沙地上抽煙的鄭叔叔一一刻畫在方磚上的那個古人的後裔,還有自己的兒子,坐在一旁玩沙子、臉和鼻子上都沾著沙子的小人,他們現在都跟沙漠揉到一起了。沙漠和人究竟誰是主宰?誰創造了誰呢?綠野和沙漠一一生的使者和死的惡魔,都附在地球母親的身軀上,就如附在人身上的善和惡一樣,隻有它們的相爭是永恒的。那個永不泯滅的精神,也隻不過是人的不屈的生存奮爭罷了。

伊琳收回思路,走到鄭叔叔和小兒子旁邊,也席地坐在那柔軟的流沙上。

鄭叔叔,那隻鷹呢?它在哪兒?

它就棲息在舊牆根的那棵歪脖榆樹上。還沒有歸窩,我們來早了。

他們等待著。夕陽已經完全沒入大漠裏,黃昏的霧靄布上來了,夜幕開始籠罩這片沙漠和古城廢墟。伊琳抱著兒子數起天上最早出現的星星。

突然,從他們頭頂上掠過一個黑影,挾帶著一股風,直奔那棵歪脖榆樹緩緩落下了。它來了。

鄭叔叔,你怎麼逮它呢?用火。

用火?她不解地望著老人。

對。離它住處幾十米遠,點上火,它一見火光就死死地盯著看,又害怕又緊張,這樣看得時間久了,它的眼睛就失去視力,警覺也減低一半,人就好下手了。哦,高級動物對付低級動物真有招數。天完全黑了。老鄭頭看一眼變得寧靜的那棵歪脖榆樹上梢,掏火柴點燃了那堆幹柴。一股小小的藍火苗在幹柴底部慢慢引燃著,發出嗞嗞的聲響,漸漸這股火苗變大了,蔓延了,並失去了原來的藍色,呈現出桔紅色。火燒旺了,幹柴劈啪響著,熊熊燃起躥高了,把黑的夜、暗的沙、周圍的景物和天,還有他們三個人都映紅了。

老鄭頭一邊注火裏加著柴,一邊拿過那根長竿,在竿頭上弄著什麼。

還等多久?

再過兩三個小時就行了。

你為兒子準備了這樣一個禮物,真有意思,他肯定會喜歡吧?

當然。他十一二歲的時侯,我逮了一隻沙鷹馴出來讓他玩,他得了寶貝似的,高興極了,天天上坨子把眺兔從洞裏趕出來讓鷹啄,眺兔是個坨子裏的小野鼠,經不起鷹爪的那麼一抓,他哭鬧著非讓鷹抓活的不可,嗬嗬嗬……

後來呢?

後來,我在夜裏趁他睡覺時把鷹放走了。自打有了鷹,他不正經上學,成天架著鷹上坨子貪玩,耽誤了學習。第二天他發現鷹沒了,哭喊起來,我拿皮鞭狠狠揍了他一頓,送回學校去了。那時你們倆是一個班吧?

是的,那時候他老逃學,一逃回苦沙坨子就七八天,你那時也沒有時間天天送,我爸爸也揍過他,咯咯咯。哦,那時侯真有意思,現在想起來像做夢一樣。人的命也怪,你以為是這樣的,到時侯卻又那樣了……她說著歎口氣,望著火堆的眼神有些淒然。

是嗬,許多事你以為該這樣,生活又安排成那樣,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有些事人能挽回,有些事人是無能為力的。老鄭頭停下話,望著火堆,我一直欠著兒子一隻鷹,這次他回來看到這隻漂亮的鷹,一定會回想起小時侯的事,勾起他對這片故土的熱愛。他畢竟是我的兒子,土生土長在這片沙坨上嗬!

你真自信,也用盡了心思。

我喜歡這塊沙土,沒有辦法,不願在我睜著眼的時候看見這片土地被大漠吞掉。我兒子回來後會說服場部那幫老爺的。

她滅默了。這是個自有主意的老人,盡管他的一生時時被旁人橫加幹涉和擾亂,但他始終為掌握自己的命運而奮鬥著,而且守住苦沙坨子這個終生追求的事業,任何外界力量也未能撼動他。他簡直是一顆深深釘在這片沙坨子上的釘子,誰也拔不動他。他們又添了幾回火,夜露打濕了他們的衣衫。到時候了,該動身了。他說。

他站起來,往火堆裏扔進最後一把幹柴。你們悄悄跟在我後邊。他手裏拿著那根長竿,貓著腰,向歪脖榆樹靠近過去。

歪脖樹上沒有任何動靜。在上邊一根樹杈上,有一對藍幽幽的光點,直直地衝著火光閃動。老鄭頭腳步輕輕地繞到樹的後邊,選個高點站住,從那藍幽幽光點的後下部悄悄伸出了長竿,竿子的頭上拴有細絲活套子。

鷹完全被前邊的火光吸引住了,一動不動,驚奇地直視著,對樹下發生著的事情毫無察覺,它已麻木了。突然,從它的屁股後邊伸上來一根竿子,猛地把它往前一推,它頓時失去重心,身體往前一傾,腦袋就往前伸過去了。

這一下更糟,正好它的頭從脖子那兒伸進了早預備好的一根細鐵絲套子裏。它大吃一驚,這才急忙扇動雙翅,蹬動雙腳,往回縮脖,可是已經晚了,拴在竿頭上的套子越勒越緊了。並且竿子猛地往下一拽,它啪地摔落在沙地上。

這一下摔得不輕,它稍有昏迷,但很快清醒過來拚命掙紮著,撲騰著,拍動雙翅抵禦著那股套住脖子的鐵絲的力量。可是越掙紮,套得越緊,很快它開始窒息,同時雙翅從根部被一個鉗子般有力的手夾住了,於是它失去了所有的反抗力量。

鷹的意識裏突然閃現出幾年前也曾有過的類似情景,那是它第一次落入人的手掌。

啊,舊事重演,這個可惡的沒有翅膀卻有兩條腿的長條動物!

一座有樹蔭的沙丘上,坐著一位年輕的母親,她給膝前的小兒子講述起第三個故事。

……從前,有一位母親有個兒子。兒子愛上了森林中的一個美麗姑娘。有一天姑娘傷心地哭起來,兒子問她要什麼,姑娘說,想要你媽媽的那顆心。兒子愣住了,見姑娘更傷心地哭起來,他眺起來奔回家,趁媽媽睡覺時用劍挑開了母親的胸膛,取出了那顆不斷搏動的熱乎乎的心,飛似的向森林跑去。

慌忙中,他被地下的樹枝狠狠絆了一跤,那顆心也不知摔到哪兒去了。他顧不得疼痛,摸索著,終於找到了那顆心,正捧著跑向林中的情人時,母親的那顆心問道:我的兒子,你摔痛了嗎?

膝前聽故事的小兒子說:那兒子真壞。母親不後悔嗎?年輕的母親回答:為兒子捧出心的母親是不知道後悔的。

它不習慣這種方式。利喙被細鐵絲綁著,兩個翅膀也從根部拴連在一起,眼睛和腦袋用一塊黑布蒙住,然後把它猶如侍弄嬰兒似的放進一個特製的小搖籃車裏捆好。它有些恐懼,不時掙紮—陣,可拴住它的繩索紋絲不動。

它很疲倦,一天沒吃東西了,俘虜它的這小個兒老頭子也似乎沒想起來喂它。它煩躁得很。突然,老頭兒用喑啞的嗓音哼出悠揚的曲調,它躺著的小搖籃車也輕輕搖擺起來。一陣緊張,一陣暈眩,隨後變得愜意得很。尤其老頭兒輕輕哼出的曲調,有一股奇異的魔力,使它腦袋發沉,產生困倦和柔和的情緒。這輕輕的搖擺,誘人的歌謠,把它鼓滿心胸的憤怒、仇恨、厭惡漸漸驅散了。它覺得這個身材矮小、歲數不輕的兩條腿的人,具有特殊的法術。

他不厭其煩地反複低哼著那首古老的歌謠。

在那遙遠的老黑河岸上,徜徉著一匹脫韁的駿馬;在精巧的柳未搖籃裏,安睡著我一個心愛的寶貝……哦,獵鷹,蒼天的神,你歸來,歸來從天空和岩石上歸來憩息在主人的臂腕裏

舒緩低啞的歌聲,稍顯傷感哀婉了些,在破舊的土房裏久久回蕩著。它還感覺到一隻粗糙而溫和的手正順著它的羽毛輕輕往下撫摸著,寬厚的手掌散發著溫暖的熱力。這歌,這搖籃,似乎勾起了它遙遠的記憶,潛伏在它血管裏的一種柔性的東西開始複蘇,並驅散著控製它的野性。

它回歸天空之後,在幾天幾夜盲目而狂傲的飛行中,盡管享受著自由飛翔的幸福,可又一直覺著失去了什麼。現在,它感悟了,它是需要這個惡魔般的兩條腿的人的愛撫和保護。這些曰子,在這莽莽無際的沙坨子裏,它深深感到孤獨和饑餓的可怕。它已經變得離不開人了,自從馴服於人的第一天開始,它身上已注進了人的一種什麼魔法,時時召喚著它,再也變不成原來那個自由的具有桀驁的野性的蒼鷹了。那是往日的夢,已經逝去了。它反抗過人的這種無形的征服和控製。它的舊主人在它剛飛上天不久就用類似的招數逮住它,馴成了一隻獵鷹。相處幾年中,它多次反抗過那人,一直到這次最後的叛逃。那次是個多麼激動異常的出獵!主人肩上架著它,騎一匹快馬,奔馳在山野上追逐獵物。它興奮極了,逮了一隻又一隻野兔山雞。隻要主人一轟跑野物,隨著他的一個手勢一聲口哨,它就如閃電般地飛撲過去抓住獵物。當然它還沒吃到嘴裏主人就趕到,把獵物從它爪下收過去。

它知道這是打獵的規矩,隻有到了晚上,主人才把最後逮到的野兔或山雞扔給它吃。中間不讓它吃,是為了刺激它更猛烈地進攻獵物。可那天它一直等不到那個血淋淋進餐的時刻,天已經黑了,主人仍貪婪地追逐著野物,一次又一次地從它嘴裏奪走獵物,並且拚命地吹著口哨打著手勢讓它幹活。

它不滿意了,主人的貪心和一天沒吃到肉的空肚腸使它暴躁起來。它實在疲倦了,當主人搶下那隻它非常想吃的肥兔時,它被激怒了。它再也沒有回到主人的肩上。

圍獵行上稱這種現象叫做厭主。主人慌了,騎著馬追逐它,並發出一聲聲的悔恨自責的召喚,把那隻奪走的肥兔給它扔過來。但它不屑於吃了。它飛出一段落下來,也不完全飛走,等主人哀叫著靠近過來時,它又飛走了,不讓他逮住它。它就這樣停停飛飛、飛飛停停地跟主人賽跑著。

這時,從森林裏突然飛出一隻漂亮的野雄鷹,一聲尖利的呼哨,閃電般向它飛撲過來。登時勾起了它對雌性的欲望,忘卻了一聲聲呼喚它回歸的主人,一陣拍翅高飛,追隨著那隻向它調情的雄性蒼鷹升人了高空。

那可真是個充滿激情的私奔。

它們甜甜蜜蜜地一起生活了幾天。一起進攻野兔赤狐,一起飛衝雲層霧障,一起露宿懸崖古樹。然而,凡事情終歸有個結束。它們很快又厭倦了。它無法忍受跟同類長期廝混的方式,它們是獨立性極強的猛禽,把一方拴在另一方身上的方式太古老了。它們都要追求新的天地、新的世界、新的刺激。經一場激戰之後,它跟它終於分道揚鑣,趁狂熱的激情,它一頭闖進了這一帶沙漠世界。

結果,它又誤入了這個矮小老人的圈套。它覺得這個世界哪兒都被這兩條腿的繁殖力極強的人類占領了,連這荒漠裏也設有他們的陷阱。

經曆了六七天的搖籃馴化,主人給它鬆綁了,隻是在一隻腿上還拴著一根長繩。掛在脖子下的小巧玲瓏的鈴鐺,時時發出悅耳的聲響。

有一天,主人右手臂上套上一隻長長的皮筒,讓它落在他微彎起的手腕上。它熟悉主人們的這個用意。它進入了第二階段的訓練:捕獵。

二十米外,一個女人把一隻活雞拋到半空中。啄!主人一聲猛喝,手腕往前一推。登時,它身上的本能恢複了,眼睛閃射出凶狠銳利的光束,倏地向前飛撲,還沒等那隻雞落地,它的鐵爪就抓住了它。它剛要撕開雞肉吸吮它的心血時,主人奪走了那隻雞。接著又往上拋雞,它更為迅疾猛烈地撲過去。

真是一隻聰明又凶猛的鷹,捕獵的本事恢複得很快!主人歡快地喊叫,把那隻雞扔給它吃了。

它天天如此訓練。後來腿上的拴繩也撤了,它已經淡漠了逃離的欲念,熟悉和習慣了老人的愛撫。它完全被這位新主人的魔力征服了。

它等待著新主人帶它去出獵。可奇怪的是,主人並沒有這樣的意思,他跟那個女主人一起似乎等待著什麼。

悠閑中它有些煩躁。它最不習慣這種缺少激情的平安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