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蒼鷹(一)(1 / 3)

第四章 蒼鷹(一)

―座有樹蔭的沙丘上,坐著一位年輕母親,她給膝前的小兒子講述著故事:

……從前有一個媽媽,把搖籃裏的嬰兒交給心愛的老花貓照看,自己去挑水。老花貓搖著搖籃,睡著了,這時,一隻老耗子從洞裏跑出來,咬掉了嬰兒的半隻耳朵。老貓被嬰兒的尖哭驚醒了,把耗子追到外屋,一巴掌拍死了,然後把死耗子塞進了灶口裏。挑水的媽媽回來了,發現嬰兒少了半隻耳朵,以為是老貓吃掉了,一生氣把老貓摔死了。當她去燒火時才發現,灶口裏有一隻死耗子,嘴裏咬著嬰兒的半隻耳朵。

她恍然醒悟,抱住老貓痛悔不已,但已經晚了。

灰蒙蒙的天空頃刻間有了生命的活氣。一隻精靈,閃電般迅疾地出現在那裏,死靜的空氣開始震顫、攪動,傳出歡快的呼哨。被太陽炙烤後曬幹了所有水分的兩朵雲,也從凝滯不動的沉思中驚醒。寧謐的髙空複活了。

這是一隻蒼鷹,一隻不年輕的蒼鷹。盡管它那鐵鉤子般尖硬的利喙、多疑而警惕的銳眼、挾風拍雲的力翅以及那兩隻尖利的鐵爪子,都顯示著它稱霸於髙空的威勢和驕橫,但它顯然十分疲倦,似乎經曆了千裏擊翅的遠途飛行,耗盡了全身的熱力。

這隻鷹一頭紮進灰蒙蒙的髙空後,開始緩緩展開雙翅,靜止不動地貼在天的胸膛,黃寶石般的圓圓的銳眼俯瞰起下邊使它厭煩而又離不開的陸地。它想看清被自己攪亂的髙空領域和它的下部世界,同時希冀捜尋到一隻可以進攻的活物,以填充轆轆饑腸。

呈現在它翼下的是一個陌生的奇異世界,它不禁遲疑起來。這是一片黃褐色的不毛之地,茫茫無際,海浪般起伏的沙丘上植物稀疏,烈日炎炎,一切都呈現出毫無生氣的灰色調,不斷蒸騰著灼熱的氣浪。大漠!難怪它的高空也灰蒙蒙、死沉沉的。

蒼鷹猛地一個俯衝,往地麵下降,滑翔在大漠東側的那一道長了稀疏植物的坨丘上空。明晃晃的陽光在它翅翼上閃爍,它的影子在裸露的沙丘上掠過。它低低地飛巡著。

當然,從幾百米的高空發現一隻藏匿在沙蒿叢的野兔,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需要極大的耐性。它一會兒飛過連綿的坨丘,一會兒低臨盆形凹窪灘,不時靜待在空中等候那大意的目標從草叢和沙坑裏暴露出來,它好來一個俯衝,用利爪一把抓拎到空中,撕扯個粉碎。它已經很久沒有隨心所欲地撕扯過獵物了,它渴望著那個酣暢淋漓的時刻。

偶爾,往後閃過的樹影使它一陣驚懼。那令它回想起兩條腿的人和他們手中的會冒煙的武器。至今,那震碎心肺的聲響和強烈的硝煙味,仍使它蕩魂落魄。但它很快心安了,這一帶如它所願,並沒有可憎的兩條腿的人影。這裏是荒漠莽坨,早已被人類拋棄了。

現在正值春夏交替時節,野兔山雞都鑽進又髙又密的草叢深處,不易發現了。對它來說,這卻是個貧困、乏味、寡歡的時期。它發出了幾聲哀傷的低鳴。

終於,它等到了。一隻肥碩的大野兔,在一片白沙灘上竄出來嬉戲。它興奮了,渾身鼓滿了戰鬥的激情,強烈的食肉欲驅散了身上的倦意。它閃電般地飛臨到野兔的上空,用影子罩住了野兔。

野兔警覺了,本能地意識到危險,倏地向前一竄,沒命地奔逃而去,揚起了一溜塵沙。饑餓的鷹緊追不舍,根據兔子的方向改變著自己的飛行,它的影子時時落在兔子前後,增加著恐怖的威懾力,似乎是告誡對方不必進行無效的逃竄。它感到遺憾,因為這個對手並不是剛出窩的嫩物,而是一隻富有經驗的狡兔,根本不懾於它的影子而趴在地上打顫,依然勇氣十足地奔逃著。

鷹惱怒了,兩翅一扇,猛如閃電地俯衝下去,同時伸出了收縮在腹部下的兩隻鐵爪子。一場奇特的生死搏鬥開始了。兔子突然仰麵一倒,收縮起四肢,全身變成一個小圓團,當鷹的爪子伸下來的一刹那,它的身體猛地彈起,收縮的四腳準確有力地反踢了一下鷹的腹部。

這是兔子蹬鷹。鷹驚駭不已,沒想到對手有這一招,立即拍翅升高,空落下了幾根羽毛。老練的兔子趁機鑽進旁邊的一片苦艾叢中。

鷹懊悔之極,在半空中發出陣陣憤怒的呼哨。它重新俯衝下來,用翅膀發瘋般地拍打那片苦艾叢。經連續幾次進攻,終於又驚走了那隻趴在草底的兔子。

於是,它們之間又拉開了一場你死我活的追逐戰。

那位年輕旳母親緘默了。

不知是故事本身,還是眼前這單調乏味的沙坨世界,使她的那雙憂鬱的眼睛變得更為幽深而傷感。她凝視著遠處的沙梁,輕輕歎了口氣。當膝前的小兒子掙脫開她的手,向坨坡下歡叫著跑去時,她才從深陷的心事中驚醒,想喊住兒子。可一見坨坡下邊的情景,又止住了。

坨下沙地上,一位瘦小的老頭兒不知正追逐著什麼,摘下帽子往地上撲了幾次,呼味帶喘,上氣不接下氣。

鄭爺爺,你在逮啥呢?小孩子稚嫩的童音在寧靜的沙窪地裏傳蕩。

蜥蜴,逮蜥蜴!小明明,快來幫爺爺!老人氣喘籲籲。蜥蜴?喚,你說的是蜥蜴呀,好,我來幫你。七歲的小孩子像個大人似的答應著,投人了戰鬥。

啥西一西二的,那是書本上的叫法,我們叫蜥蜴。快逮呀,小明明!

一老一少笑著追逐起沙地晰蜴。

逮蜥蜴幹什麼呢?真是一個古怪的老人!年輕的母親搖了搖頭。來這裏已經四五天了,他除了剛來那天衝她吼叫過幾句以外,到現在還沒向她開過口,像一個陌生人。他竟把她這堂堂的綠沙林場技術員給冷落了,根本不予理睬。她惱火,甚至有些嫉妒自己的小兒子,對他倒遠比對自己親熱得多。

他為何這樣?難道還在因過去的那樁事記恨於她嗎?她的心不由一沉。不,不,那一切都過去了,時光流逝了十年,往日的傷痕都該平複了,生活到處在發展,每個人又有了自己的幾多新愁和新喜,誰還顧得上往日的陳年舊賬?

莫非他猜出了場部交給她的任務?那就更糟了!她拍了拍身上的土,站起來,走下坨子。強烈的陽光使她眯縫起眼睛。坨子上的苦艾、沙蒿子、黃柳條依然茂盛,顯示著沙漠地區奇特的不屈的生命力。

她突然問自己:她究竟千什麼來了?

這裏是遐邇聞名的莽古斯大漠的邊緣地區,地理上稱科爾沁沙地,是全國十二大沙漠沙地之一。當然,早先這裏並不是這個樣子。至今,外邊的人也隻知道東北有一個美麗富饒的科爾沁草原,並不知道還有一個科爾沁沙地,更不知曉這沙地就是從那美麗富饒的科爾沁草原退化演變過來的。這是近幾百年貪婪地、無計劃地幵墾草地荒原的惡果。大自然懲罰愚蠢的先人的無辜的後代。即使這樣,人們也並不關心沙漠在擴展,沙漠在威脅著人類的生存,全球陸地已有百分之三十七的土地淪為不能耕種和生存的沙漠地帶。

她鬱鬱地望著那個瘦小的老頭兒,越來越從他身上發現著一種東西,或確切地說感悟著一種說不出來的東西。這有時使她淡忘了那件事。其實,她認識他已多年。自她記事那天起,就知道有一位小個兒叔叔常來他們家,跟她爸一起喝酒。而每次來時,總給她帶來好多沙坨裏的山裏紅、黑桑粒、老爪瓢兒等好吃的東西。

後來她才知道,這位小個兒叔叔是跟她爸爸一起從部隊轉業的,他們倆都是沙坨子這一帶的人,轉業後,爸笆當林場副主任,他卻要求去苦沙坨子開辟一個林業所,一幹就是近三十年。幾次想把他調出來,他都不幹。令人不解的是,最近這個古怪的老人突然出現在平時他很少來的場部綠沙鎮,嗡聲嗡氣地向正忙於承包和改革的頭頭們說:你們派個人去苦沙坨子換換我吧……人們就像不理解他為什麼苦沙坨裏千了三十年一樣,也不理解他為什麼突然提出離開。後來才傳出,這大概跟他城裏的兒子有關,兒子準備把他接到域裏去住。

場部的頭頭們正為這突如其來的事弄得措手不及,找不到願意去那個魔鬼都不願待的苦沙坨子林業所的合適人選時,她推開了主任辦公室的門。讓我去那裏吧。你?你怎麼行?

我怎麼不行?有十年沒去那兒了,我想去看看。她淡淡地但很堅決地說。

過了兩天,她坐著場部派出的小車來到這裏。他們到達時,老鄭頭上坨子不在家,她打發走了送她來的車。傍晚老鄭頭回來了,眯縫著眼睛看看她,又看看她的小兒子,臉色漸漸變了,摩挲起胡子來。

他二話沒說,套上牛車,冷冷地對她說:走吧,我送你們回去。您不歡迎我?

這裏不是女人和孩子待的地方。

她從車上拿下被他放上去的行李,一手牽著兒子的手,說:我們不走,該走的是你。

他不說話,久久地望著她和她的小兒子,那眼睛像兩把鋒利的刀子。

為啥這樣糟踐自己?良久,他問了一句。不,不是你所說的那樣……她的聲音微微顫抖,我隻是不願生活在場部那個嚼舌的地方,想找個安靜的不打擾我的角落。她猜想他肯定耳聞了那件事,這種事傳起來比風還要快。

你真蠢,蠢透了。他低聲嘟囔一句,不知是指眼下的事,還是那件事。他很不情願地卸了車,牽走了老黑牛。她輕輕籲了―口氣,暗自微笑了。

她笑得過早了,從此,他再也不理睬她,不跟她說一句話,表現出極大的冷漠。他把自己住的兩間上房讓給她娘兒倆住。自己在坨根下搭了個小馬架子,同時拒絕了她提出的搭夥吃飯的建議。他的蒼黑多皺的臉,像冰冷的黑岩石老緊繃著。

她有時懷疑,自己貿然選擇了這個避風港是不是明智。更使她不安的是,臨行前場部主任交給她一個任務:我們同意你的要求,暫時去苦沙坨子林業所待一些日子。但不是去避風,而是調查一下那個苦沙坨子現在還有沒有保留價值。長期派一個人駐紮在那裏,每年又往那兒花很大一筆錢,可那兒怎麼樣呢?三麵被大漠包圍著,不出幾年全被吞掉!劃不來,把錢撒在那裏,劃不來。你去拿出個有說服力的報告來,我們的意圖你是明白的,過去就因這個老鄭頭死擰著才沒撤這個點。這回他自己提出申請,就好辦了,寫個報告往縣局備個案就行了。

她反感主任的安排,感到自己被別人利用了。她清楚地知道,老鄭頭同意的是換人,未必同意撤銷這個綠化點。倘若他知曉了她的來意,會當即把她趕走,並立刻去縣局找老戰友、老上司大罵一通,對這一點,場部是無可奈何的。她發現自己處在一個十分尷尬難辦的境地,難怪頭頭們那麼輕易地批準了她的申請。這些小政客們!

鄭爺爺,又逮住了一隻!給!小兒子喊。好,好好,還是你小嘎子手腳利落。夠了,小明明,這回夠了。老人怪樣地嗬嗬笑著。

逮這玩意兒幹啥呀?爺爺,你是想鬥蜥蜴玩嗎?玩?哈哈哈,對對,玩,鬥蜥蜴玩。老人笑出了淚水。她知道兒子指的玩是什麼。把蜥蜴尾巴掐斷後扔在沙地上,那被掐斷的一截尾巴還有生命,不斷地彎曲扭動,據說還能變成另外一隻晰蜴,不過誰也沒見過。

老鄭頭把那幾隻蜥蜴裝在一個塑膠袋裏,向窪地上的那頭搖著尾巴不肯吃草的黑犍牛走去。小兒子寸步不離地跟著他。那頭黑犍牛瘦弱得很,雙胯塌陷,脊梁骨起棱,跟那些剛熬過嚴冬和苦春的牲口一樣,胃火很盛,吃不進草料。

老鄭頭親昵地拍打著牛背、牛脖,接著用手掰開了牛嘴,吩咐旁邊的小明明說:快抓一隻蜥蜴放進牛嘴裏!小明明遲疑地望著老人。你快點嗬!這是給牛治病!

小明明這才從塑膠袋裏抓出一隻蜥蜴放進了張開的牛嘴裏。那隻晰蜴看見黑糊糊的洞穴,以為是藏身的好處所,一甩尾巴鑽進去不見了。

老鄭頭又掰開了牛嘴,明明連續放進了三四隻活蹦亂眺的晰蜴。

鄭爺爺,蜥蜴在牛肚裏不亂跑嗎?小明明上下細細看著牛肚,很不放心。

亂跑?哈,牛的胃裏可不是軟沙地喲。老人笑著輕輕撫摸牛的腹部。

你說能治病?

對啦,能治病。

治啥病?

敗火。

敗火?

對,敗火。過幾袋煙的工夫,牛就往下泄,明天就能吃草長膘了。孩子,這叫土法上牛,嗬嗬嗬……

土法上牛,哈哈哈……

傳出一老一少舒心的笑聲.她也不由得被逗笑了。她知道老人正準備著春夏季造林種草工作,看起來老頭兒近期不想離開這裏了。難道他改變主意了嗎?

老鄭頭牽上牛往房前的井沿走去。她領著兒子,走在他的後麵。

這是口沙井,沙坨子裏水位高,井下頂多幾尺深。井沿上有個木槽。老鄭頭打出一桶水倒進木槽裏,吹起飲牛的口哨來。那口哨吹得輕柔而低緩,聽著就好像一攤清水真的從心頭淌過。

他停止了吹口哨,並不看她,這樣說:我暫時不走了。小龍來信了,他要回來看我,一走幾年,這是他第一次回故鄉來……

他微揚起頭,遙望著蒼茫的沙坨子上空,眼神有些迷離,似乎想著什麼事。

她怔住了,腦海深處的什麼東西嗡嗡響起來。他要回來了……多少年了,命運又把他們安排在這裏見麵,多有意思!

小個兒叔叔這次又給她帶來了好多好多野桑葚,身邊還多了一個小泥猴似的野孩子。她吃野桑葚兩個小嘴唇都染得紫黑紫黑,一邊偷偷觀看著那個坐在爸爸旁邊怯生生地東張西望的野

小子。

讓他念念書吧,苦沙坨子裏要是有個學校就好了,我就不用送他來了。可誰能為我們一戶人家設個學校呢!小個兒叔叔酒喝得脖子通紅。

就住在我們家吧,場部小學不收住宿生。我替你揍揍他。她爸爸摸了一下那個野小子的頭說。

他們倆就這樣輕輕鬆鬆兩句話,把這個陌生的野小子塞進了她的家,占據了她住的北牆小炕。那裏常年生火,又暖和又舒適。因此她決心不理他。

我說小鄭,苦沙坨子裏太苦了,把你們兩口子換出來吧。大人們繼續談著他們的事。

不用,我們習慣了,再苦也是我落生的土地。這淘小子就交給你了,我還指望著他將來念大書學學治沙的本事,回來好幫幫我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