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瞅見那野小子的手背上好幾條被劃破的血印子,上邊胡亂塗上的細沙土跟血凝在一塊。
看你多淘多野,我們女孩子就不這樣。一點不疼,都怪那棵野桑樹刺兒太多,爸又爬不上去。我常爬樹掏老鵲窩。他把手藏在身後,爭辯著說。
她抹了抹變紫的兩個嘴唇,於是,她原諒了他侵占自己的小北坑。
他們一同上學了,後又一同到縣城上了中學,從一對少男少女轉眼間成了一對熱戀的青年。當他們高中畢業時,正趕上全國性的上山下鄉熱潮,號召城市的紅衛兵去邊疆、農村、草原紮根。他們倆屬於回鄉知青,跟縣城的一批熱血同學來到綠沙鎮治沙林場,又從場部直插到最艱苦的苦沙坨子。
小龍的媽媽已經去世,鄭叔叔作為老工人,當了他們集體戶的老戶長。還有一個學生戶長,名叫楊彬,也就是後來她的丈夫。他比她髙一班,家住在縣城。此人一出現就惹人注目,尤使女孩子們著迷。這不知是因為他有著高髙的身材、白晳的臉龐、鼻梁上還夾著一副很有風度的眼鏡的緣故,還是因為他總願意把公驢說成男生驢、母驢說成女生驢的緣故。
集體戶房子北邊三裏遠,有一個麵積不小的沙漠湖,其實是個大水泡子,大夥兒叫公母泡子。因為湖水被一個從北邊伸過來的沙坡隔開,形成湖心沙洲,沙洲的左側湖水碧綠碧綠,長滿水草蒲葦,稱為母泡子;右側湖水則發黑,深不見底,不長什麼草,岸邊沙灘雪白雪白的,人稱為公泡子。集體戶的青年們每天從坨子裏幹活兒回來,都爭先恐後地跑到公泡子裏洗澡。
有一次,兩個不會水的女青年腳下一滑,從淺水處滑進了深水處。當女生們吼吼喳喳喊救命,但誰也不敢下去救時,隻見有人一個猛子紮進水底去,沒有一會兒,一手揪著一個女生的頭發鑽出水麵來,大家一看才認出是楊彬。從此,這兩個姑娘你爭我奪地向他獻殷勤,為報答救命之恩情願以身相許。可他並不理會,卻找個機會對她說:伊琳,你什麼時侯掉進水裏呢?
我!你希望我掉進水裏嗎?她覺得挺有意思。有一點。不過有人會比我先跳進水裏救你的。他看了一眼那一直注意這邊的小龍。
哈,他不會水,隻會狗刨。她忍不住笑起來。狗刨也算是一種水性囉。他說。突然,他盯住她的眼睛,認真地說:我教你學遊泳吧,怎麼樣?
她的心跳了一下,不敢正視那一雙黑黝黝深不見底的眼睛,她害怕自己掉進去爬不出來。
不,我現在還不想學遊泳。她說,我這人笨,從來沒有下過水,連狗刨都不會。
這樣的徒弟更好教。他固執地說,不學遊泳,你會感到遺憾的。一到秋天,我們就下湖割蒲草。他看一眼正朝這邊走來的小龍,泰然自若地離去了。
有天晚上,他又來找她,說領她去看一件稀罕事。他們一起來到集體戶西邊的那座兩間舊土房跟前。
你從窗戶縫往裏瞅瞅。他說。
搞的啥名堂?她想走過去推門進屋,因為她知道這房裏住的是她熟悉的鄭叔叔。
他擋住了她:你還是從窗戶縫裏看一眼再說。她滿腹疑惑地從窗戶縫裏看了一眼。土坑上擺著一個小炕桌,桌的兩旁麵對麵坐著鄭叔叔和一位四十歲上下的女人,正在吃飯。她好像在哪兒見過那個女人,一時想不起來。炕下站著小龍,衝著父親氣呼呼地講著什麼。那個女人微低著頭不說話。你認識那個女人嗎?楊彬悄聲問。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
前沙窩子村的,一個地主婆。老頭子去年被村裏造反派批鬥後上吊死了。現在,被咱的老戶長弄到手了。
她一聽是地主婆嚇了一跳,鄭叔叔怎麼跟一個地主婆攪和到一起了?這在當時是非同小可的事。
你去告發他嗎?她回過頭看著楊彬。不,我不幹那種事,但這是個大事。楊彬說完後走了。第二天她問小龍怎麼回事,小龍支支吾吾,含糊其詞,她生氣了,裂痕也無形中開始了。過了些曰子要割蒲草了,楊彬領她去察看選定割蒲草地點。因為她是女生組的組長。
那一天,他們倆走了很多路,天又酷熱,弄得渾身都汗漬潰的。中午,楊彬穿著遊泳褲跳進水裏,一邊遊一邊喊:你也下水洗洗吧,我書包裏有一件女遊泳衣,我妹妹的,你穿正合適。他早有準備。這回她沒拒絕,再說天熱得下火一樣,誰見著這麼個清澈涼爽的湖水不想下去遊一下呢?她從他的背包裏翻出一件紅色的遊泳衣,躲進旁邊的蒲草裏換了衣服,然後小心翼翼地下到淺水裏洗起來。他們玩得痛快、舒暢,忘了選割蒲草地。岸邊出現了一個人,是小龍。
伊琳,你去換衣服,我跟他有話說。他衝她冷冷地說,臉色鐵青。
伊琳,別走。你想幹什麼?楊彬從水裏站起來,衝他走過去,毫無懼色。
不想幹什麼。隻是想跟你這位中學遊泳冠軍、現在的女孩子遊泳教練比試比試。他說得很辛辣。比試?比試什麼?楊彬臉有些紅。比試遊泳。
比試遊泳?完全做打架準備的楊彬摸不著頭腦,複而大笑了,隻會狗刨兒,還想跟我比試遊泳?哈哈哈……
對。對你狗刨兒就夠了。要求是,比誰在水裏遊的時間長,泡的時間長,姿勢不限,你也可以來狗刨兒。楊彬考慮了一下,說:行。
小龍沒有遊泳褲,解下褲帶紮緊了他那肥大的白布褲衩。她想勸阻,但遇到小龍如火的目光,又止住了。兩個人下水了。這是一場奇特的決鬥,一場意誌、體魄的對抗性競賽。楊彬遊著蛙泳,姿勢優美,為了省力氣,他又改遊仰泳,浮在水麵上悠閑地玩著水。
小龍一進水裏就嗆了一口,半天才喘過氣兒。遊狗刨兒需要四肢不停地撲打水,一點不能偷閑,而且必須手腳一起動,體力消耗得快而厲害。他緊張又急促地劃著水,嘴裏噗噗地往外吹水。她替他捏一把汗,萬一他嗆了水沉進湖底,楊彬會救他嗎?楊彬在一旁露出冷笑,看著他使出渾身勁兒劃水。
你這樣,半個小時也挺不住。楊彬遊到小龍的旁邊,嘲笑著說。
躲幵,小心我揍你!小龍揮了一下拳頭,可身體失去平衡,腦袋沉進水裏,咕嘟一下喝了一口水。哈……楊彬大笑著躲開去。
半個小時過去了,一個小時過去了,小龍並沒有退出戰場。狗刨兒也變得自如多了。他學著楊彬也試著來了幾次仰泳,居然能浮在水麵上,並不很難,他很快掌握了要領,遊起仰泳來。這回省力多了。
兩個小時、三個小時過去了,他們倆還在水裏泡著,誰也不肯退出水來。
我求求你們,到此為止吧!快從水裏出來吧!伊琳一直等在岸上,著急地喊。
誰也不理會她的叫喊。又過了一兩個小時,他們的身體變得麻木,隻是機械地劃動著水。乍開始時那種水的清涼舒適感早已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一股肉體浸爛在水裏的感覺。小龍盡管學會了仰泳,但笨手笨腳,累得呼味帶喘,臉色發青;楊彬盼著小龍快點支持不住喊救命,早點結束戰鬥,但對方依然堅持著,毫不動搖。他盡管水性好,但時間耗得太長了,已感到渾身乏力。
夕陽在西廠沙梁上滯留了片刻,盡管留戀不已,還是沉進大漠的懷抱裏不見了。沙漠的氣侯很奇特,當白天太陽掛在天上時,酷熱無比像火盆,可一旦太陽落山後氣溫驟降,頓時變得異常寒冷,散狀的沙粒保不住白天吸收的熱量,人們夜裏穿棉襖也發冷。
沙漠很快使湖水的溫度降下來,在城裏長大的楊彬有些吃不住,為了暖和,他隻好加快運動量,可這一加快身體更累乏了。小龍不同,他是在這片沙漠裏滾大的,下降的水溫對他那早已經受過磨練的身體不起作用,他終於占了上風。
楊彬支持不住了,渾身就要散架子了,冷水刺骨,肉體上感到鑽心的疼痛。他偷偷瞟了一眼三十米遠處的小龍,悄悄靠近淺水處,伸直雙腳觸了沙地,站了起來。他大口大口喘著氣,微閉上眼睛。
狗曰的,你腳觸地了!你輸了!小龍不知什麼時侯遊過來的,吼叫起來。
沒有!我沒有觸地,你才站在地上呢!楊彬雙腳離開沙地,遊動著喊。
你他媽的,還算個人?小龍氣呼呼地追過來,一把揪住楊彬的頭發。
你小子,想撒野?楊彬毫不示弱,也伸出手揪住對方。兩個人像爭鬥的公雞在齊腰深的水裏揪打起來。小龍的嘴淌著血,楊彬的眼角青腫了一塊。
住手,不要打了,你們倆不要打了!岸上一時打盹的伊琳驚醒過來,嚇壞了,揮動雙手急呼著,見兩個人誰也不聽,她穿著褲子跳進水裏,走到他們倆跟前。
小龍充血的眼睛如刀子般地盯住她,說:他輸了,他耍賴!伊琳,這都是為了你。你選擇吧,是他,還是我?
她愣了一下,低下了頭。她沒想到事情會弄到這個地步。當著另一個人宣布自己的選擇,而這兩個人正扭打在一起,她太為難了。
楊彬望著她,鼓勵說:伊琳,告訴他,告訴他你的選擇。這一切該結束了!
她猶豫著,始終不敢開口。你說呀,快說呀!小龍怒叫著。
好,你們住手吧,聽我說。她終於抬起頭,目光變得堅定。
小龍,放開他吧。今天你不該來的,你回去吧。你和我隻能做個好兄妹,今天我才明白,以前我對你有的隻是兄妹的感情,沒有別的。請原諒我。
小龍如遭了雷擊,木呆了,揪住對方的手無力地垂落下來。他不認識似的看著她,看看楊彬,咬起了下嘴唇,血從牙縫裏滲了出來。突然,他吼了一聲,閃電般地揮出一拳,打倒了楊彬,又一把推倒了她,然後狂笑著:原諒,哈哈哈……原諒……他笑著,哭著,搖晃著離開湖水,向沙坨深處走去。她坐在水裏,望著他的背影,眼裏流著淚。她知道自己深深傷害了他,對不起他,真想跑過去收回剛才的話,並請求他饒恕。她感到了心的疼痛,這個選擇太使她痛苦了。人為什麼總要選擇呢?嬰兒時選擇母親的兩個奶子哪個乳水多;少年時選擇書、選擇玩具、選擇衣服;再大了就選擇職業、選擇伴侶……人每時每刻遇到各種選擇,誰知人的一生究竟遇到多少個選擇,而其中又有多少個是選對的呢?
伊琳現在望著兒子,望著老人,望著荒涼的沙漠,心裏說:時間做出了結論。我當初付出那麼痛苦的代價,做出人生最重要的選擇一對配偶的選擇,現在證明是完全錯了。而且,錯得找不到錯的原因,搞不清誰是誰非,誰負什麼責任,從哪裏起因,到哪裏結果。
荒唐的人生喲!
那隻盤旋已久的鷹又來了一個漂亮的俯衝。—隻兔子沒命地躥逃進這片沙漠窪地。由於驚慌,它顧不上這裏有著比鷹更可怕的兩條腿的人。鷹凶猛地追擊著,目標愈來愈近。兔子倉皇中幾次故伎重演,進行兔子蹬鷹,可是鷹已經熟悉了對手的這唯一本事,覺得沒什麼了不起,輕輕一閃就避過了對方的反蹬。兔子無謂地消耗了體力,浪費了時間,也暴露了弱點,幾次重重地摔落在沙地上。
當兔子最後一次反蹬落地的一刹那,鷹一聲呼哨閃電般地一擊,伸開的兩隻鐵爪子穩穩地抓住了兔子的腹部,尖利的爪子掐進兔子的皮肉裏,接著往上回衝,恰如一支離弦的箭射向晴空。兔子被提拎在半空中,一離開土地,它更失去了所有的反抗能力,隻是四肢胡亂掙紮著,很快就鬆軟了,鷹已叼開了它的心髒動脈,吸起它的血。
好家夥!多漂亮的一隻蒼鷹!老鄭頭目睹這突如其來的精彩場麵,不斷地咂著舌,讚歎著,追視著那隻鷹的影子。他興奮極了。
蒼鷹?
對,這是一隻蒼鷹。一隻訓練有素的蒼鷹。
她看得心驚肉眺,一隻老鷹當著人的麵活活抓走了一隻兔子,血淋淋的,這是一個多野蠻的世界!
鳥類鷹科裏有好多種鷹,有生性凶猛的老鷹,也就是常說的禿鷲;有剽悍善鬥的隼;還有抓小雞的鷂鷹,捕捉小鳥的雀鷹、岩鷹,也包括隻會捕鼠的貓頭鷹……這裏邊,隻有蒼鷹才善於這樣漂亮的俯衝,而且隻有經過獵人訓練的蒼鷹,才會避過狡兔的反瞪,穩穩抓獲目標。啊,這是一隻多麼漂亮勇猛的獵鷹啊!
這麼說,這是一隻經人調馴過的獵鷹囉?伊琳也產生了極大的興趣。
沒錯。老鄭頭肯定地說,隻有蒼鷹才能馴化,能跟人類和睦相處,建立感情,變成一隻獵鷹。這隻鳥,通人性哩。
唔,一隻通人性的鷹,真有意思。那它這會兒怎麼離開了獵人單獨飛行?她提出了問題。
我捉摸著,大概主人對它不好,喚醒了它重歸藍天的野性。老鄭頭說著,牽上牛走了,不時回過頭望一眼那隻蒼鷹消失的方向。它還會回來的。他說。
伊琳思索著。複歸的野性。它還能複歸,沒有忘了自由的藍天。她呢?她的藍天在哪裏?
―座有樹蔭的沙丘上,坐著一位年輕的母親,她給膝前的小兒子講述故事:
……從前,有一個獵人,托著獵鷹去打獵,走了一天又累又渴,就在一座高陡的懸崖下歇息。他發現崖上往下滴落著泉水,立刻掏出木碗接水。好半天才接滿一碗,正要端起來喝,突然他的獵鷹飛起來,用翅膀一下子打翻了他的水碗。獵人很生氣,一邊罵著一邊又接水。獵鷹又打翻了他的木碗,這樣反複了三次。
獵人大怒了,罵著:
我要渴死了,你這畜生卻不讓我喝到水,我還養你這昏了頭的東西幹啥!
他抓住獵鷹一把摔死了。當他又拿起木碗去接水,抬頭仔細看了一眼上邊的泉眼,這才發現原來那不是泉眼,而是一條大蟒盤在崖頂上瞌睡,那水是從它嘴裏流出來的唾液。
他這才恍然醒悟,抱起心愛的獵鷹痛悔不已,但已經晚了。
蒼鷹從髙空中終於發現了一個理想的進餐地方。一座坨坡下的平窪地,長著黑綠的灌木叢和灰白色的苦艾草。它緩緩下降,落到地麵上。兔子已經死去,蒼鷹的彎曲鉤形的鐵嘴叼開兔子的胸窩,貪婪地吮吸著那一腔熱血,吃著鮮嫩的肉,它發出一陣陣歡快的呼哨,痛快淋漓地吃著血肉,又不時地抬起那雙黃燦燦的銳眼,警惕地掃視著周圍寂寥的曠坨莽野。
它吃飽了,把鉤嘴往地上蹭了幾下,然後挺著胸舒暢地拍打了兩下翅膀,宣告自己的這頓美餐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