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蒼鷹(一)(3 / 3)

它的雙爪重新抓起剩下的兔肉,拍翅飛上天空。該找一個安全僻靜的棲息住處了。這裏不是山區,沒有髙髙峰巔上的岩洞,沒有密林深處的巢穴。沙坡上有一棵枝葉繁茂的老柳樹,算是這一帶最高的處所了,它隻好將就,先住在這棵樹上委屈一下了。它選擇了容易起飛又較為隱蔽的髙枝,把兔子搭掛在一旁,血滴落在下邊的草叢和沙地上。鷹的雙爪抓牢粗枝,它幵始打盹。幾天來這是頭一次撐飽了肚子後進人酣睡。

它留在了這片荒漠莽坨。它很滿足自己終於遠離了兩條腿的人活動的地區,找到了這樣一個安全而有肉吃的地方。可是它的好景沒有持續幾天。

數曰後的一個漆黑的夜晚,離它棲住的那棵樹不遠處,突然閃爍起了一團可怕的耀眼的東西。這是一團紅紅的、眺躍閃動的、令它心驚肉跳的光芒,過去跟人相處時見識過。這團光芒具有灼燙任何東西的不可思議的神奇功能。它知道人類離不開它,它叫火。

毎當這團火光燃燒起來,蒼鷹就不安地躁動起來,變得極為緊張,兩隻眼睛死死地盯住火光,連眨都不眨一下。它恐怕那團怪東西飛過來傷害它。

那團火一燃燒起來就持續一整夜,直等到東方發白才漸漸熄去。它整夜整夜地盯視火光,它的肌肉、翅膀、全身神經始終處在極度亢奮的預備戰鬥的狀況中。

這樣熬過了三個夜晚。蒼鷹夜夜得不到安寧,弄得疲憊不堪。可是它又不肯起飛離去。那團跳動的火焰,似乎具有一種不可抗拒的誘惑力。

它夜夜驚懼而興奮地注視那火光。它似乎預感到要發生什麼事。

她被一陣什麼響動驚醒了。響動來自土炕下邊的地角。是鬧耗子,她抓起放在炕頭上的一隻鞋擲過去,傳出吱的一聲叫。響動沒有了,又恢複了一片寂靜。

她卻睡不著了。一看表,才淩晨三點,微白的曙色投在窗戶上,猶如掛了一層白霜。這時,從屋外傳出一聲壓抑的咳嗽聲,還有那頭老黑牛懶散地走沙地的聲音。

她推了推酣睡的小兒子明明。兒子一骨碌爬起來,揉著眼睛問:鄭爺爺走了嗎?

她噓了一聲,指著窗外,悄聲說:剛套車。來得及,咱先吃點東西。

這幾天,老鄭頭每天起大早套車進北坨子深處,深更半夜才回來。她知道這個古怪倔強的老人又在幹著什麼。幾次想問,可—遇到他那雙冰冷的目光,不相信她這空有其名的技術員的臉色,她又膽怯了。

小兒子吵鬧著跟鄭爺爺進坨子去玩。她無奈,隻好領著兒子悄悄跟蹤,因為她也有一種強烈的好奇心。老頭兒在北坨子深處究竟搞什麼名堂呢?

一條長滿艾可草的彎曲小道向北坨子伸去。小兒子光著腳在這幽靜的灑滿露水的小路上跑著玩著,像一隻歡快的小鹿。清晨的沙坨有一種清爽寧靜的美,她摘了一把鴿子花,不時叫喚著兒子,慢慢向前走去。

小徑從公母湖的旁邊通過。湖水少多了,有些地方幹了底,裸露著白沙灘,一晃十年,她心裏隱隱有些酸楚。就收回目光,沿著那條清晰的車轍印繼續向前走去。

大約走出五裏外,小道終止了,他們的眼前展現出一個叫人難以相信的小天地。兩座相連的大坨子和中間的一片窪地上,錯落有致地種植了各種植物,鬱鬱蔥蔥,窪地上長滿黃柳,沙坨的迎風坡上種出固沙的胡枝子、錦雞葉等灌木叢,坨頂上則種滿了黑沙蒿子。

更使她驚奇的是,在胡枝子等灌木叢中間栽活了十幾棵樟子鬆幼苗,綠油油的,長勢很好。顯然,這片小天地是經人有計劃地精心栽培起來的綠化實驗地。它跟周圍植物稀疏的禿沙丘形成了鮮明對照。這真是個奇跡!

窪地上有一口沙井,老黑牛被套在井架上,轉圈拉動抽水管裏的鐵鏈子,清澈的水汩汩地流進窪地植物叢中。不見老鄭頭的身影,向陽坡上立著一個小馬架子,從頂上嫋嫋升騰著一縷晨煙。

伊琳望著眼前的景象,心裏想:這是老鄭頭創造的奇跡嗎?為什麼在場部沒人提起過?還是自己多年荒疏了業務沒有傳到她的耳朵?她懷著疑惑走進那座小馬架。

裏邊沒有老鄭頭。地上的小土灶裏燃著幾塊幹樹根,上邊坐著一口小鍋,裏邊大概燉著什麼野味,散發出誘人的肉香。

她坐在門口的粗樹墩上,等候老鄭頭的出現。結果半天不見人影。她站起來,心裏突然萌動起一個念頭:何不趁這次機會調查一下老人的成果?反正待著沒事,場部也有過話,到時侯也有個交代。於是拿出筆記本,查看起這片實驗地的植物生長情況、種植特點,以及麵積、土質、水位等等一連串問題。

她發現,主人的確諳熟沙漠和沙漠植物,他在迎風坡下半部先成帶種植了黃柳,帶的定向與主風方向垂直,帶的寬度為二行或四行。行間距離三四厘米。在沙丘較緩處選用雙行帶,在沙丘起伏較大處選用四行帶,沙丘坡度越大,帶間距離越小。黃柳生於流沙地,枝條密而柔鑰,防風固沙力很強,被沙壓埋後能生出很多不定根,當年可長出二米多高的新枝條。在沙坨的半坡以上種了胡枝子,覆蓋住了原先赤露的沙質土。

胡枝子分枝多,萌發力強,根多呈網狀,很發達,耐沙地的貧瘠和幹旱。由於枝葉繁茂,對地麵的覆蓋度大,僅五十平方米的麵積上就有近七百多個枝條,每年的枯枝落葉可達七十斤,具有改良土壤的作用。所以,主人很內行地在胡枝子中間栽活了樟子鬆。而選種樟子鬆也是髙明的主意。這種樹耐寒性強,能耐零下四十度至零下五十度的低溫,對土壤要求也不苛刻,正適於沙質土地的貧瘠。

伊琳驚歎著老人精心培植的成果,慢慢走上坡頂。她這時才注意到,沙坨的西側有一棵粗壯高大的老柳樹。她有點熱了,領著兒子,向那棵老樹的濃蔭走去。

不曾想,她的腳步驚飛了樹上的一隻禽鳥。從她頭頂上黑糊糊閃過一條影子,她抬頭一看,是一隻凶猛的鷹。她一眼便認出就是那隻抓野兔的蒼鷹。原來它棲住在這棵老樹上。

你這冒失鬼,跑這兒來幹啥?樹蔭下的草叢裏有人責怪著說。她嚇了一眺。是老鄭頭,原來他趴在草叢裏,正用十分惋惜的目光追望著那隻遠去的蒼鷹。

鄭叔叔!她高興了,不顧老人的冷淡走過去。老鄭頭沒有辦法,歎一口氣,掏出煙袋鍋吧嗒起來。鄭叔叔,你在這兒幹什麼呢?

我想逮住它。老人半天才說出這麼一句。逮住它?你想逮那隻鷹?她瞪大了眼珠。是。我要逮給我的兒子。我一直欠著他一隻獵鷹,他從小愛玩。這次他回來,送給他這麼一個禮物,他肯定會髙興壞呢。帶著它去打獵抓兔,轉坨子散散心,城市再好哪有這樣美事!不知怎麼老人的話多起來,頭一次跟她無拘束地攀談起來。這禮物真不賴,你能逮住它嗎?

今晚我就逮它。你還吃奶的時侯,我就是這一帶的捕鷹能手嘍。

那好,今晚我就陪著你,看你怎麼降鷹。老鄭頭沒有表示反對,吐出的煙霧在他眼前飄浮著。鄭叔叔,這片綠化實驗地都是你一個人幹的嗎?還有誰能幫我?你老爹當政時,老想著把我弄出去,還能加人?以後你老爹的接班人更邪乎了,成天算計著連根拔了這個點!

對你的成果應該加以總結,推廣宣傳,這對整個治沙事業是個貢獻!

貢獻?哼,前年有人來總結過。一個什麼研究所的研究生,來這裏待了一個月,寫了厚厚一疊文章。聽說,他憑那個獲了一個啥博士頭銜。老人吸一口煙,目光注視遠處的綿綿沙漠,他走以前,也給場部的頭兒們留下了一份報告。什麼報告?

撤銷苦沙坨子林業所的建議書。他說,苦沙坨子三麵臨沙,不出十年全被周圍的大漠吞掉,沒必要長期設所浪費資力。盡管老鄭頭搞出的經驗是成功的,值得讚揚,但這隻是杯水車薪,無濟於事。林場應把防線東移,在綠沙鎮一帶的坨子上堵大漠的東進。

哦,這位博士真壞,靠你的成果當了博士,回過頭還反咬一口,難怪場部頭兒們對苦沙坨子一點不感興趣!伊琳忿然。

老人默不做聲地抽著煙,沒有任何表情。他已經習慣了。我明白了,鄭叔叔,我明白你為什麼去找你的兒子,又讓他回家來看看!你是為了保住苦沙坨子這個點!伊琳突然說道。有這個意思。小龍在省林業廳工作,說話占分量。要是他來這裏調査總結,結論決不會跟那個博士一樣的。再說,這些年,場部一直忙著在綠沙鎮裏搞建設,蓋住房,辦這辦那,舍不得往苦沙坨子撥經費。讓上邊也知道知道他們往下撥的錢都是怎麼用掉的。

當然,伊琳知道這些。綠沙林場雖然造林治沙方麵成績不大,但場部所在地綠沙鎮卻迅速發展起來了。盡管每頓飯菜裏落進不少從大漠裏刮來的沙粒,但這裏正出現著一個新興小鎮。國家是慷慨的,年年撥著一筆數目可觀的經費給林場治沙造林。可這些錢鬼曉得用到哪兒去了。

鄭叔叔,要是你兒子也得出跟那位博士一樣的結論怎麼辦?她笑著問。

我就踢他屁股,不認他是我的兒子!伊琳心裏想他會做得出來的。

有時我真不理解。其實從第一次見到你那天起就不理解。鄭叔叔,你為什麼這麼喜歡待在這兒?待了三十年還不夠嗎?為什麼現在不順水推舟離開這裏?

沒那麼多為什麼。他舉起煙袋指了指西邊的一片黃澄澄的流沙丘,看見那片流沙丘沒有?人們叫它鬼沙。它的下邊就是我出生的土地,我十五歲時被一場沙暴埋了,連我的家、我的父母。全村幾十戶人家活下來的隻有幾個人。那是一場多可怕的沙暴喲!老人的眼裏流露出某種對大自然神秘的破壞力的畏懼。

沉默片刻,他忽然提髙了聲音說:從那次開始,我就恨上沙漠了。有時真想從它黃澄澄的胸膛裏挖出我的故鄉、我的家園、我的父母和親人!

她默然。似乎對老人有所了解。

她驀然想,他說的那個親人裏還包括她嗎?那個地主婆。他們的事當時引起過多大的風波嗬!聽說她當時也被埋在沙漠裏。

沙漠是個冷酷無情的世界。它漫漫流動的黃沙能扼殺所有人間溫情。把生活在這裏的一切生靈鑄造成一個黑岩石般冰冷的缺乏感情色彩的奇特的髙低級動物。可當時他和她之間,違背沙漠的習性,孕育了一場多麼熾烈赤誠的情感!

老狗四眼懶得很,不願跟著主人爬上這座又陡又高的沙坡頂上。

他牽著馬順斜坡走上坨頂,摘下帽子扇著風。周圍的海浪般起伏的沙丘上,蒸騰著一股股熱氣,陽光熾熱得猶如下著火。他巡視起周圍這片被他管轄的領地,活似一位君主。坨下那老狗四眼衝主人討好地搖尾巴。是啊,狗的眼裏主人就是皇帝。它正忠誠地執行著自己的另一職責,守護著一個俘虜位四十歲上下的黑臉女人和兩頭毛驢,同時懶洋洋不

感興趣地盯視著離它不遠嬉戲的一隻蜥蜴。當那隻蜥蜴有些麻痹地挨近它的時候,沒想到四眼那麼迅疾地一撲,準確無誤地一口叼住那隻可憐的疏忽大意的小動物。

他哈哈笑起來。他養的狗也跟主人一樣,進攻目標從不露聲色,給對手造成一個從天而降的感覺。

苦沙坨子林業所管理著方圓四十裏的沙坨地帶。他每天騎著那匹從場部撥下來的老白馬,領著老狗四眼,轉坨子巡邏,以防附近農民進坨子砍樹、割麻黃、挖草藥、破壞植被。這兩年鬧文革,村村造反,鄉鄉冒煙,農民們不正經種地了,手頭―緊巴就偷偷跑進坨子裏做些攬錢的活路。他有些看不過來,顧此失彼,於是采取了較嚴的製裁手段。輕則沒收口袋、鐮刀等工具,重則扣留牲口、罰款,毫不講情麵。農民們又恨又怕他,給他起了綽號叫鐵公雞。

最近,他又想出了一個更高明的主意,並報請場部和縣林業局批準下來:凡是進坨子破壞樹木和沙坨植被的人,統統罰他們留在坨子裏種五天樹和草。

喂!鐵公雞!該殺該罰痛快點,別把人曬在這兒,你在上邊倒涼快!那個黑臉女人從坨下嚷了起來。

見過多少個被抓住的農民,數這個黑臉女人最特別。剛才在黑樹坨子的一個坡根下,他突然出現在正把一堆麻黃往口袋裏裝的她和同伴麵前時,她的同伴嚇得一再求饒、訴苦,她卻無動於衷,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顯得無所謂,站在一邊一句話不說,顯出聽之任之的漠然態度。

喂,說你呢,哪個村的?他下了馬衝她說。前邊沙窩村的,離這兒二十多裏路呐!那位少婦戰戰兢兢地搶先回答。

叫啥名字?我叫桂珍,她叫讓她自己說!黑臉女人的神態激怒了他,他嚴厲地說。怎麼,這跟名字有啥關係?你罰就是了,還磨蹭啥?讓我脫褲子嗎?老娘不在乎。黑臉女人仰起臉回答他。好辣的女人。她為何什麼都無所謂呢?別放肆!不說姓名也沒關係,按規定,你們倆隨我去林業所,栽五天樹。

這哪兒成?我家裏還有好多事……那少婦急得快哭了。這沒辦法,這是上頭的規定。你家裏有事,先回去告個信兒,安排一下,但把毛驢留在這兒。你自己來不了,家裏人替你幹也行。喂,你就別回去了,讓她給你捎信吧。

就這樣,他二話沒說,牽上了她們倆的兩頭驢。那個少婦期期艾艾哭求半天毫無用處,隻好回村告信兒去了。而這個不肯說姓名的黑臉女人,不求饒也不叫罵,漠然地跟著他來了。跟上!走近點,你別想溜!他回頭喊一聲。

你可別靠近我,我是個地主婆!那個女人從後邊突然這麼說了一句。他愣住了。地主婆?

你可別沾惹我嗬!她嘲諷地笑一笑。第二天,那回村的少婦桂珍來了,丈夫本想替她來幹,可隊裏學大寨搞運動不給假,為贖回被扣留的毛驢,她隻好自己前來受罰。他把她倆跟另外幾個被抓住的婦女、兒童一起安置在一座空房子裏,白天領他們到北邊老柳樹坨子種樹種草。

他從桂珍嘴裏知道了那個女人沒胡說,確實是個地主婆,名叫月英。她丈夫比她大二十歲,這些日子天天被造反派批鬥,弄得渾身帶傷,又犯了老胃病。她對他沒什麼感情,但又看著他疼得打滾怪可憐,想抓點藥給他吃又沒錢,隻好來闖坨子,卻被抓住了。

一個地主婆還這麼橫?他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