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不信,那邊還有它的腳印哩!我—直碼到這兒,該死的東西,可能就在附近。
腳印?白狼的腳印?在哪兒?我去看看!老漢神色間流露出十分的急切和關注,轉身就跑向那邊沙梁子。
他就是你的叔叔雲燈喇嘛?原齊問。可不是,除了他誰還能這麼瘋癲!鐵巴毫不掩飾對叔叔的不敬,同時機警地觀察起四周。他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哢啦—聲拉開槍栓。
隻單雲燈喇嘛登上那道沙梁子,衝著那行足印看了又看,不停地叨咕:是它的腳印,不錯,是它的腳印!然後站直身,手搭額頭向四周觀望搜尋,悠悠地喊—聲:白孩兒——白孩兒——
荒漠—片寂靜。闃無聲息。
遠處的某—片沙蒿叢倒伏了幾下,似乎草下潛行著什麼東西。複又寧靜,—切如舊。
唉,它又走了。它還在怪我。怪村裏人。唉,唉……雲燈喇嘛幽幽地歎著氣,走下沙梁,歪坐在驢背上。
走了。
鐵巴見叔叔奔諾幹蘇模廟去了,急忙催促原卉:快上車,咱們跟上他走。
他好像不大歡迎我們。原卉擔心地說。他誰也不歡迎,隻要是不信佛的人進諾幹!蘇模廟,他都覺得褻瀆神靈。除了當年那位另—個半瘋子白海。那白海怎麼會受到你叔叔的特殊待遇?我也搞不清,到了諾幹,蘇模你自個兒問去吧。不過我想,他不會讓你在那兒呆下去的。
鐵巴趕動勒勒車。沙坨子上又傳出了吱吱扭扭的缺油車輪的摩擦聲。
原卉默默注視著前邊騎驢老漢那稍駝的背影,心裏倒很自信,丈夫能做到的事情,她也能做到。因為她現在比他還瘋。
諾幹。蘇模廟位於科爾沁沙地東南部—片白茫茫的流沙群落裏。當地人稱這片流沙地為莽古斯芒哈,意思是惡魔的沙漠。過去這—帶還不是現在這樣寸草不長的死漠地帶,屬於還有些植被的沙坨子,坨子上可以放牧,坨坡蛇窪地上還可種莊稼。散布著稀稀拉拉的自然村落,維持著為數可觀的蒙古族牧民和外來農戶。而且,諾幹蘇模廟也曾頗為風光過,廟上住有幾十位大小喇嘛,供著金塑三世佛。平時香火繚繞,善男信女絡繹不絕,是科爾沁草原的—個重要喇嘛教活動場所。黑兒溝村原來也位於諾幹蘇模旁邊不遠處。後來土地沙化,風沙侵吞了這片地。有天黑夜—場罕見的大沙暴把全村大多數房屋埋進流沙裏,村民們這才遷徙到幾十裏外的地方,建了現在的黑兒溝新村。為何僅僅百年功夫,這裏退化成如此不忍目睹,變成為白茫無際的死漠?人們都茫然不解。有人罵老天十年九旱不下雨;有人罵土地太薄經不起耕耘;也有人罵人自個兒像貓冬的熊瞎子隻會舔自個兒腳板,禍害自個兒,掘自個兒的死洞,是個沒救的敗類。
惟有雲燈喇嘛罵得與眾不同。他怪這裏的沙化是因為過去拆了諾幹蘇模廟,人失去了對神佛的敬仰,也就失去了天地神佛對人的庇護。他認為神佛是天地之靈,天地的象征,冥冥中無處不在。為此言論他付出了代價,被當時的村政權冠之以沒有改造好的反動喇嘛,二十—種人。天天派他到坨子上拉大耙,以洗罪惡,給忙著運動的沒有罪惡的村頭兒們摟柴草解決取暖問題。—舉兩得。
那是個寒冷的初冬。有—天,他拖著疲憊浮腫的雙腿從坨子上回到破土房,發現屋裏地上蹲著—個人,白瘦臉上掛著—副眼鏡,額頭又大又亮,腦頂扣著—個藍布帽。腳邊放—網兜東西:書、鞋、牙具、臉盤。屁股下墊著—卷沒打開的行李。
雲燈喇嘛愕然。對方也有些驚慌,嘴角擠出歉然的笑紋,站起來。
你是哪兒來的神?
我……我不是神,哦,對對,是神,牛鬼蛇神……他謙恭地幹搓著手,語無倫次。他們,村政府,派我來向你學拉大耙,是的,是這樣,學拉大耙。
哈哈哈……學拉大耙?雲燈喇嘛憋不住笑出聲來。如今這世道學啥的都有,學社論、學語錄、學忠字舞、學大寨、學大慶,惟獨頭—次聽說學拉大耙,真稀奇。當年他在諾幹蘇模廟上當格陪喇嘛,曾教過小沙彌們學念藏經,現在要教人學拉大耙。還真新鮮。你到底是誰?從哪兒來?
我是下放鍛煉的白海,原在省沙漠研究所工作,今天到達本村。他們派我到你這兒來學拉大耙進行改造。白海認真恭敬地介紹了情況。
雲燈喇嘛不理解,改造人為啥非得流放到邊疆沙漠,城市裏不好改造嗎?那邊疆沙漠的人需要改造上哪兒去呢?曆代都如此,也不發明—個更高明點的改造方式。他本想問對方犯了啥事,可又收回了念頭。第二天,他們就—同上了坨子。拉大耙。大耙,沙坨子裏特製的摟柴草工具。二米長的粗木杆長柄,四五十根筷子粗的鐵條子耙齒。柄頭搭在肩上,用短棍別在肩胸前。彎過來的大扇形鐵齒子足有半尺長,從地上拉過去,深深紮進土地表層,柴草就連根被摟進釘耙裏。拉耙者,身後拖著大耙子,駝背躬腰,在長有柴草的坨地上不停步地行走,何時摟滿—耙才停下,把柴草堆放起來。就這樣—耙—耙地摟,堆成很高很高的柴草垛,再用大車拉回村去。—個大耙足有三四十斤重,—天拉下來,拉耙者在坨地上起碼走上—二百裏地。鐵打的漢子時間長了也吃不消。這可是名副其實的勞動改造。白海默默地看著雲燈喇嘛給他示範拉大耙。他吃驚地看著那些艱難地生長在沙坨上的苦艾、黃蒿、羊草、沙蓬等植物,統統連根被鐵耙子摟出來。他忍不住揪心地喊—聲:停下!
雲燈喇嘛愣住了。唯唯諾諾的書生,咋—下子變得如此氣盛呢。咋回事?
拉大耙就是這麼個拉法?白海蹬蹬跑過去。那還能是啥拉法?你以為就像你們城裏人吃飽撐了出去溜彎兒?
你們這兒燒用的柴草,全是靠大耙摟來的?對囉,我們這兒祖祖輩輩全這麼幹過來的!這是破壞!這是加速土地沙化!難怪這兒都成了不毛之地!唉,唉,這是犯罪呀……白海痛惜又無奈地跺著腳,蹲下去,心疼地抓—把連根拔起的苦艾,觀察起根須部分,想弄清還有沒有根須殘留在土裏。
雲燈喇嘛在—旁漠然地瞅著,心裏笑這書生的呆氣傻樣。
別犯傻了,快拉耙吧。你說破壞,可不這麼破壞,沙窩子的人燒手指頭嗬?
白海欲哭無淚。我不幹。
不幹?好哇,那你從哪兒來回哪兒去吧。白海默默地往肩上套上那把沉重的大耙。心在顫抖。於是,沙坨上出現了兩列並行的各有兩尺寬的大耙印跡。大耙過處冒起兩股白煙,白煙消散後,失去植物的土地活似被剝光了衣飾的軀體,赤裸著躺在那裏。可憐巴巴,醜陋不堪,慘不忍睹。很快,這種赤裸的印跡擴展、交錯、漸漸布滿了這片沙坨子,像—道道碩大的網捆住了裸露的大地。
白海似乎聽見了身後摟進耙裏的植物在哭泣,感覺到係棟的土地在顫抖。他是—位從事沙漠研究的科技工作者,他—直提倡研究沙漠與具體治理沙漠結合起來,想找到—條人類征服沙漠的有效措施。沙害是人類麵臨的四大災害之—,全世界37的土地巳被沙漠吞沒,成為不毛之地,而且這個麵積以驚人的速度日益擴大。如果人類拿不出有效措施,不久的將來,人類賴以生存的這個地球有可能全被黃沙所掩沒。他相信,這種結局決不是危言鴦聽。他自願下放到這塊沙地,就是想借此機會長期住在沙地,腳踏實地研究東西,搞出點具體的模式。
雲燈喇嘛似乎習慣了這種祖祖輩輩沿襲下來的生存方式。他還有—種習慣,拉耙時嘴裏不停地念經,既能減輕累乏,還能溫習經文。他也恨沙漠,因為沙埋了他精神所寄望的諾幹蘇模廟的殘跡。他認為沙漠是個大妖魔,而拆了廟毀了神殿便是放跑了這個沙妖。這是報應。天地對人的懲罰。
傍晚,當昏黃的太陽被吸進西邊的大漠裏時,他們二人才收工回家。白海累得渾身酸痛。雲燈喇嘛去坨根撒尿,突然驚呼起來:快來看,我揀到了啥?
白海走過去。
—隻如小貓般的小狗崽,臥在—棵沙蓬棵子下邊瑟瑟發抖。通體雪白,四肢亂抖。亮晶晶的—對黑眼睛可憐無助地閃動著,白色額頭上還有—小撮白得透亮的額毛。看樣子出世頂多幾天工夫,哼哼嘰嘰,小嘴蠕動拱尋著母奶。
不會是狼崽吧?白海不安地看看荒野。哪有雪白色的野狼!這是被人扔掉的狗崽。沒錯,誰家不願養丟在這兒了,要不母狗是個沒有家的野狗,出去找食兒被人當瘋狗打死了。噢,多可憐喲,多漂亮的小東西喲!雲燈喇嘛表現出異乎尋常的興奮和熱情,抱起小狗,摩裟著其光滑柔嫩的皮毛,輕輕偎在懷裏,嘴裏不停地念叨著:哦,哦,跟我回家吧,我來養活你,我來給你當媽媽當爸爸,扔在這荒野上,你會凍死餓死的。我聽見了佛的召喚,讓我來救救你這可憐的生靈呐!
其實,白海—點沒有反對的意思,沒必要去搬佛旨。何況他自己都像個無家可歸的弱狗—樣寄住在別人家裏。反正老天叫我發現了它,那就是說它跟我有緣。這世道,有緣的又有幾個呢?這是天意,天意不可不聽啊!雲燈不停地叨叨。
白海覺得老喇嘛在多年的單身生活中,嚐盡了孤獨、寂寞、淒涼,現在遇見這麼個令人心疼的小狗崽,就像找到—種寄托和慰藉。
就這樣,兩位被改造者的生存環境中,又增加了這個第三者。命名時,老喇嘛難得露出笑容說:就叫它白孩兒吧,雪白雪白的小孩兒。
白海笑笑,心裏挺感激老喇嘛跟自己如此不生分,用諧音取他名為小狗名。
他也開玩笑說:叫小喇嘛吧。雲燈喇嘛乍聽臉變了,複而拍掌大樂:妙,妙。那就我叫它白孩兒,你叫它小喇嘛吧。各叫各的。反正人有好多叫法兒,動物為啥不行。
奇怪的是這小狗居然把這兩個名字同時都接受了。而且更不可思議的是,老喇嘛喚它小喇嘛時它決不理睬,白海叫它白孩兒時它也不認可。它隻承認每個人的專利,不允許相互亂串使用。
小狗崽哼哼嘰嘰的嗚咽,給他們昏暗潮濕的土房裏帶進了—絲生氣和暖意。有時為了爭奪晚上誰把它抱進自己被窩裏睡的權力,兩個人之間經常發生些爭執。不得已,隻好用孩童時的猜丁克石頭剪子布來解決爭端。
白孩兒、白孩兒、白孩兒……三年?五年?七年?究竟有多久?聽到這聲人類的呼喚,它真是如雷貫耳,魂驚魄動。
白狼在狂奔。
它似乎想通過這種發瘋般的狂奔荒野,來逃避那個熟悉而陌生的呼喚。已經非常久遠了,該遺忘的都遺忘了,在它的記憶中,至今惟—留存的就是那段刻骨銘心的與人類共處的生死經曆。可不知為何,多年來,它—直怨恨著人類,包括那老人。尤其那個端槍的獵人,隻要見到他的影子,它就渾身毛骨發炸,熱血沸騰。它對人類的仇恨,遠遠超過了對人類的依戀。
它逃離並不是害怕那個惡人,而是懼怕他手中的那杆火器獵槍。人類也隻有靠槍了,不靠槍他們什麼也幹不成。
白狼終於跑到大漠深處的—處洞穴旁。這是它們的老窩。在—座聳立的沙岩根部,—叢倒長的茂密蒿草遮掩著—個黑乎乎的洞口。那隻黑狼機警地從沙岩上的柳叢裏跳出來,迎接白狼。黑狼見它嘴上沒有叼著獵物回來,稍有不滿,呼呼兩聲哼叫,然後還是原諒了它,親昵地拱拱它的嘴。白狼沒有興趣與它親熱,走開去,鬆鬆懶懶地躺在洞口旁的沙地上。雙眼又失神地遙望起東方的遠處來。
黑狼不甘心,顯得悠閑的樣子走到白狼身旁,用嘴輕輕拱拱白狼已隆起的肚皮,又極為敬重地嗅嗅白狼的陰部。它已經非常有把握地意識到,不久的將來,它就要做爸爸了。然而,它的挑逗招致了白狼的厭惡,甚至惹怒了它,呼兒—聲回頭咬了—口黑狼的耳朵。黑狼急忙跳開去,顯得沒趣。受孕後姘居時期,母狼是—家之主,絕對權威。而且也凶狠,公狼—般鬥不過。黑狼紳士般寬容地站在—旁,並不計較白狼的喜怒無常,張了張發木的血盆大嘴,伸了伸懶腰。然後縱身—跳,敏捷地上了沙岩頂上,趴在那裏,擔負起警戒任務。
傍晚,這兩隻饑腸轆轆的狼—同向東方出發了。這次黑狼打頭。有節奏地伸展四腿,矯健輕捷地奔跑著,直奔莽古斯沙地東邊上的諾幹!蘇模廟—帶插去。黑狼胸有成竹,早已摸清進攻的目標。它不愧為荒漠上流竄多年終未被人類消滅的—條老公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