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沙葬(一)(3 / 3)

它們是通過舊村址上起伏沙丘的掩避,潛進諾幹蘇模的。

—戶人家,兩間舊土房。這無關緊要,關鍵是房後掛著—頭老牛。今晚,那頭老而瘦弱的黃牛,是它們要進攻的對象。隻要放倒了這頭牛,夠它們享用—個月的。埋在沙子裏慢慢吃,不會腐爛。

土房的窗口透出燈光,在黑夜裏顯得晃眼。不知何因,隻要見到燈光或火焰,黑狼就恐懼。或許是潛伏在它身上的祖先的遺傳基因在作祟。狼的遠祖,最初與猿人戰鬥時,大概就吃虧於猿人手中的火把而敗下陣的。不然,人類的祖先就不是猿人而可能是狼人了。

白狼似乎沒有這種恐懼心理。它對燈光有著某種難以名狀的感情。它忍不住趴在窗台上往裏瞧了—眼,於是瞧見了那張熟悉的老臉,是白天—聲聲呼叫白孩兒使它心驚肉跳的老漢。原來,這裏是他的家。它意識到什麼了,悄悄離開窗戶,迅速轉到房後。它發現,黑狼已經接近那頭倒黴的老牛了。感覺到危險的老牛,繞著木樁子打轉,拚命掙脫韁繩,鼻翅噴兒噴兒地翕動,哞哞地發出恐懼的低吼。

白狼見了老牛,似乎內心深處閃過—個遙遠的記憶,它身上—抖。那是—個不大造宜它小嘴的過於大的奶頭,然而奶汁豐富得像條泉,它嗆得咳起來。

當黑狼—躍而起,撲向老牛咽喉之機,白狼躥過去,從斜岔裏橫撞開了黑狼。被這意外的撞擊弄懵了的黑狼,閃開身,發現是白狼,它被激怒了。發出—聲憤怒的噸哮,呲牙咧嘴,警告白狼不要管閑事,再擋可不客氣了。而白狼並不懾服於黑狼的威脅,凶猛無比地衝著它的咽喉下起嘴來。這可是致命的,也是明白無誤地告訴對方,交情斷了,關係結束了,來真格兒的了。

翻臉的兩隻狼,昏天黑地地撕鬥起來。驚恐萬狀的那頭牛,感到莫名其妙,警惕地蹬著兩隻相鬥的惡狼。情侶變仇敵,獸性大發,相互殘殺變得更加激烈。反複撕咬,滾打,撞擊。而由於身孕行動遲緩的白狼,漸漸變得處於下風了。正這時,從土房頂上突然傳出—陣當、當、當的洋鐵盆或什麼鐵器相敲猛擊的激烈震蕩聲,同時—個沙啞而粗亮的嗓音高喊:狼來了!狼來了。

這是人類古老的轟趕野狼的辦法。

果然有效。黑狼驚恐之極,立刻放棄白狼,扭頭就向西方大漠逃竄而去。白狼也拖著疲憊遲鈍的身體,向另—個方向逃去。很快它又停下來,回頭去望那座小屋。從房頂上下來的那個老漢,把牛牽進屋裏去了。接著,那盞燈也滅了。白狼低低地發出幾聲呻吟,如怨如哀,如泣如訴。然後便默默地離去了。從遠處的西方大漠,隱隱傳來大黑狼那不平的長嗥。繼而大沙地又恢複了黑夜的神秘和寧靜。

舊村址。

勒勒車從這裏通過。說是舊村址,其實舊村痕跡蕩然無存,流沙淹埋了殘垣斷壁。黃沙裏偶爾可見風化的白骨和零星的陶片兒,還能證明這—帶人類曾居住過。細軟褐黃的流沙線,溫柔地吞噬了這裏所有的生靈。繁衍生息過多少代人的舊村址上,現在連根草都不長了。聽不見鳥兒叫,看不見飛蟲,頭頂上—動不動地扣著—個灰蒙蒙的天穹。陰森而幹枯的死亡氣息,時時從那漫漫流沙中透露出來。

原卉突然有—種不祥的意念:人類生存的所有環境—城市、鄉村、原野、森林,有—天都會變成這個舊村址的樣子吧?遙遠的未來,有那樣—場災難的日子等著人類吧?到那時,所有地球生靈就如這些風化的白骨—樣,毫無生機,萬劫不複。她不寒而栗,不敢想象。好在勒勒車走出了這個死亡地帶。

再走三五裏,就是雲燈喇嘛居住的諾幹蘇模廟。當然,實際的諾幹!蘇模廟已不複存在。廟被拆掉,磚瓦拉去蓋了村部辦公房屋。就是不拆,風沙也會徹底埋了這座廟宇。雲燈喇嘛隻是在舊廟原址上蓋了兩間土房而已。

原卉發現,以諾幹蘇模廟舊址為中心的方圓幾百畝地方,跟東邊幾裏外的舊村址截然不同。這塊四麵環沙的巴掌大的地方,居然還有著綠色植物!她不禁驚呼:真是個奇跡!生命的奇跡!

其實,趕車的鐵巴連長也沒想到會看見這種情景。從隨村搬出這—帶後,他—次也沒回來過,而且全村也沒有人回來過。惟有跟神佛有緣的雲燈叔叔被宣布為好人或不是二十—種人之後,便搬來這裏落戶居住了。人們都以為他靠雲遊化緣熬日子,絕沒想到他在這塊諾幹蘇模廟巴掌大的地上,開發出這樣—種生存天地。他有些目瞪口呆,難道真的有神佛庇護著他叔叔以及這塊供敬過神佛的土地嗎?

原卉急忙下車,仔細査看起這個生命的奇跡。她發現,創造這個奇跡的就是那個神奇植物:蒿!

在阻擋流沙侵吞的邊緣地帶,全是這個奇異的植物繁衍覆蓋。—片片—叢叢,綠油油地擋住流沙層的蔓延。這嵩草,高不到—米,旁枝繁茂,屬叢生植物,耐旱喜沙土,生命力頑強。難怪她丈夫稱它為改造沙漠的寶草。跟沙巴嗄蒿—同混雜著生長的還有沙柳條子,這也是—種叢生木本植物,株高達二三米,根須很深,枝葉茂密而嫩綠。被流沙埋了—半株杆,仍然頑強地挺立著,狂風吹得它彎腰貼地麵,風過後仍舊挺直了腰杆,顯示出生命的不屈和堅韌且富有彈性,婀娜搖曳。諾幹蘇模廟這塊巴掌大地方主要靠這兩種植物,才能在大漠嘴邊苟延殘喘,沒有淪為死亡地帶。

原卉麵對丈夫白海生命的最後幾年裏生活奮鬥過的地方,內心無限感慨。這就是白海所說的諾幹蘇模模式了。她決心認真考察和研究—下這個神奇的模式。倘若這個模式真的像丈夫所推崇的那樣具有普遍意義,為人類治理沙漠提供切實可行的樣板,她下—步將不遺餘力完成丈夫未竟的事業,總結和推廣這個模式,並且在這裏建立—個沙漠研究所的派出機構什麼的。現在,當務之急是跟雲燈喇嘛談話,了解丈夫的情況和找到他遺留的筆記或資料。

鐵巴把勒勒車停在雲燈喇嘛的門口。卸下毛驢,放進門前—片蒿草灘,叔叔的那頭驢也在那兒吃草。兩個牲口抬頭相視,都哇哇地長叫起來,大有相見恨晚之態,走到—起觸觸鼻嘴,以親吻識別著對方的性別。叔叔!鐵巴推開虛掩的籬笆門,咦,人呢?土房外表雖然破舊不堪,裏邊倒十分幹淨整潔。靠窗向陽處是—座土炕,鋪著單人用的褥氈,旁邊放—個四方炕桌,用的年頭多,已擦拭得油光錚亮。炕桌上整齊地擺著—摞藏經,上邊壓著—個精巧的小銅鈴,還有—串精致玲瓏的烏木念珠。後牆上擺著佛龕,供著銅塑觀音和達賴班禪喇嘛的畫像。佛龕前點著珠拉燈和香。原齊對喇嘛教—無所知,但也被這種喇嘛教的宗教文化氛圍感染,油然生出—股祥和、安寧、肅穆的心緒。

我這位叔叔在諾幹蘇模廟上當了二三十年喇嘛,別的沒學會,就學會了幹淨。你看看,這屋裏拾掇的白是白黃是黃,鄉衛生院都沒有他這兒幹淨。你先坐著,我出去找找他。鐵巴說著出去了。原卉不敢—人呆在屋裏,也跟著走出來。

雲燈喇嘛正抱著—捆柴禾從後邊繞出來。鐵巴急忙走過去想接過些禾,雲燈喇嘛閃開了他。老漢有些喘,但也不願給侄子—個表現的機會,顯然他們之間成見很深。

叔叔,我可照包村長的吩咐,把客人送到了。人家可是上邊兒來的,省沙漠研究所的大教授,到咱們這兒來搞調查的。鐵巴在這位叔叔麵前始終提不起精神來,閃爍其詞。

她調査她的,跟我有啥關係?雲燈喇嘛把柴草扔在門口,拍打著身上的塵土。人家是專程來見你的。見我?對。

我—個野坨子裏的孤喇嘛,見我幹啥?鐵巴詞拙。他當然搞不清原齊為啥見雲燈喇嘛。老師傅、老哥哥,是這樣:白海生前向沙漠研究所寫信,特意介紹了諾幹!蘇模廟的情況,現任所領導很重視白海的介紹,特派我來學習調查。原卉觀察著雲燈喇嘛的臉色,又說,同時,順便了解—下白海生前在這兒生活工作的情況。

當聽白海這名字時,老喇嘛迅疾地瞥了她—眼,那眼神銳利如刀。他在臉盆裏洗洗手,走進屋裏坐在炕沿上。沒有話。

原卉有些發窘。沒想到這老人的脾氣如此乖戻和冷漠。

老哥哥,你能跟我說說白海的情況嗎?或者能把他的遺物轉交給我?原卉鼓起勇氣,極為誠懇地請求道。

把老白的遺物交給你?憑啥?你是他的啥人?雲燈喇嘛冷冷地反問。

我……我……我是他的……妻子。原卉支吾半天,終於說道。

你是老白的妻……妻子?雲燈喇嘛拿眼睛直直瞪她半天,老白可沒向我說過他有老婆。

原先是,後來不是了。我們……離了,現在看……我對不起他,我搞錯了些事,我好悔恨……原丼真想在這位白海生前共患難的人麵前,痛哭—場,傾訴—下內心的疚愧。

他活著時沒向我交待過把他的東西交給別人,對他,我也沒啥好說的。他向你們說的諾幹蘇模磨石,我也搞不懂是啥。這裏就是諾幹!蘇模廟,你自個兒看看吧,有沒有啥磨石'。雲燈喇嘛往佛前的珠拉燈裏添進些黃油,—邊又說,天不早了,想看啥快溜看吧,要不天黑前趕不回村裏了。

原卉真有些生氣了。老喇嘛不介紹不交遺物不箅,還下了逐客令,這種拒人千裏之外的冷冰冰,使她懊喪和傷心。可見白海始終沒有原諒她,老喇嘛是為白海出氣。但她不想就此罷休。

老師傅,我打算在諾幹蘇模廟住些日子,做—些調查研究,還希望你提供個方便。

雲燈喇嘛的眉頭立刻皺起來,說:女施主,我是—個出家人,你在我這兒吃住實在不方便。我幫不了你的忙,你還是快快回村去吧。雲燈喇嘛轉過身對他的侄子揮—下手,變得嚴厲,還站著幹啥,不快去套車把客人送回村裏,想在半道過夜呀!

鐵巴搖了搖頭,無奈地對原卉說:咱們回去吧,他就是這個脾氣,說不通的。我去套車。

鐵巴出去了。雲燈喇嘛向佛龕合掌祈禱了些什麼,然後盤腿坐在炕桌前,—頁—頁讀起桌上的藏經來,再也不理睬原丼。似乎屋裏壓根兒就不存在這樣—個大活人。

原卉無奈。那好吧,不打擾你了,不過,我還是要回來的。

雲燈喇嘛沒有任何反應。清臒瘦削的臉上,隻有—種超然的肅穆神色,眉宇間透出—股醉心宗教的清雅虔誠的氣質。

她們走後,白狼黑狼來了。白孩兒得天獨厚。

兩個主人為了爭奪它的感情,明著暗著都投入了極大的財力、物力,還有耐力。白孩兒成了他們兩人進行智力競爭的特殊陣地。—個喇嘛教高師,—個科學工作者,兩個不同領域的智者,各自在白孩身上無意間做起了某種試驗。作為信佛的喇嘛,主張給白孩兒吃素行齋,反對喂肉沾葷,要培養出白孩兒的佛性來,—切眾生都有佛性嘛,使它成為—條慈悲的狗;而白海則主張尊童狗道,按照狗的生存規則喂養它。狗的祖先在荒野上未被人類馴服之前是吃肉沾葷,被人類馴服之後也沒改掉這種習性。因此他反對白孩兒吃齋而且還堅持發揚狗的其它傳統,不必拘泥於人類的準則。對此,老喇嘛當然地使用了否決權。他是白孩兒的發現者,又是這個三元素之家的首席主人。白海不能不承認他這個權力,隻好暗中不服氣地觀看著發展。

白孩兒白天跟兩個主人上坨子,陪他們拉大耙,晚上回來後在他們兩個人被窩之間拱來轉去,遊戲翻滾。雲燈喇嘛給它嘴對嘴地喂稀粥,喂菜湯。可是處在哺乳期的小狗老是哼哼嘰嘰地表示胃腸不滿足,而且明顯不見長肉。尤其是晚上—進他們的被窩,濕漉漉的小嘴老往他們胸脯上拱擁。有天夜裏,老喇嘛從睡夢中被驚醒了,原來白孩兒正緊緊地咬住了他的乳頭,拚命地吮吸呢。吮得生疼。得給它喂喂奶,它太小了。雲燈喇嘛悟出道理。是的,得喂奶,等它長牙了還得喂肉。白海點頭讚成,又不失時機地補充發揮。

你叫它啥名兒來的?雲燈問。小喇嘛。白海答。

喇嘛不吃葷,信佛守齋。雲燈白了他—眼。白海瞠目。心說,好個老喇嘛,真想把它培養成個小喇嘛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