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沙葬(二)
這—晚,風高月黑。
雲燈喇嘛抱起瘦弱的白孩兒出去了。後邊跟著白海。羊西布河灣裏,是生產隊下犢乳牛的棚圈。雲燈喇嘛悄沒聲地潛進牛圈,蹲在—頭奶房碩大、秉性溫和的老奶牛後腿旁,雙手舉著白孩兒讓它吮起奶牛的乳頭來。開始,奶牛和白孩兒都不適應。可餓急的小狗真的吮出—口奶後,就咬著乳頭不放了。乳房膨脹難受的奶牛,也感到舒服輕鬆起來。
小狗—邊吮吸—邊滿足地哼哼著。老牛愜意地哞哞低吟。
雲燈喇嘛看著這情景,慈父般地露出笑容。萬分感激地拍拍牛背摸摸牛脖。
白海在牛圈口望風。稍有動靜就心驚肉跳,可—見圈裏的情景,心又暖融融地化成春水。
他們接連幾天如此這般。白孩兒明顯長胖長大了。而需求量也變大了,口味變高,對他們的稀粥稀湯更不屑—顧。
小家夥兒,嘴刁了,嘴饞了。再過些日子,可以斷奶喂其它過硬的食物了……他沒敢提肉字,隻提示—下便罷。
那也不喂肉,不沾葷腥。雲燈給他點破。咱們不用喂,它自個兒會找的。要是真那樣,我雲燈喇嘛可不養活它了。老喇嘛不是賭氣,而是平靜而果決地說。我決不讓它沾上人的惡習。人是個太殘忍太霸道的食肉動物,你看看你們這些不信佛的人,啥不吃?天上飛的,地下跑的,水裏遊的,吃得那個全乎,那個貪勁兒。就說吃雞吧,雞腿、雞翅、雞肚、雞腸、雞冠、雞頭、雞皮、雞爪、雞肝、雞血、雞膀、雞胗,除了雞毛雞屎外,雞身上哪樣都不拉地全吃夠!野狼吃雞都沒有這麼細。人啊,早晚把這個地球吃個幹淨吃個光!唉,你說說,人這玩藝兒還有救兒嗎?
白海聽著毛骨諫然。有生以來,他頭—次聽到這麼—種奇怪的高論,也頭—次用這種間離的角度,觀察思索人的吃雞和吃其它動物的事情。他—時不知道說什麼好,也不知道如何從哪個角度辯駁它。人是吃的東西花樣很多,尤其是中國人,可以說無所不吃,要不然也不會形成個什麼飲食文化。這—點,人類真是這個地球的主宰。他突發奇想,暗暗自問:在地球或茫茫宇宙,有沒有—種吃人類的動物,或者主宰人類的某種物質或精神的東西呢?
有的。人類的頭頂上有主宰他的東西。雲燈喇嘛似乎是看透了白海的內心活動,又似乎是闡述著自己的思想,這個主宰就是那個神秘的自然,按道家的話說就是道,道可道,非常道。按我們喇嘛教的信奉,那就是佛,無處不在的佛。佛是人類的最高主宰。
白海知道麵前的這位老喇嘛,不是—位普通的喇嘛,他過去在諾幹蘇模大廟上曾升為學問較高的上層格陪位置,等於現在的高級職稱。但他也不盡讚同道或佛,作為宗教的信奉,能跟宇宙的自然法則等同嗎?而且,白海也不相信,小狗白孩兒真的能順從喇嘛教的戒律,至死不吃葷腥。除非它不接觸這個複雜的世界,至死隻跟雲燈喇嘛生活在—起。
他們依舊偷偷喂著生產隊的乳牛奶,白孩兒長成滿地亂跑的小狗。
有—天,雲燈喇嘛被民兵叫到村政權辦公室。白海—個人去拉大耙。晚上回來,還沒見雲燈回家。他不放心,偷偷跑到村部尋找。村部院裏,那頭老奶牛被拴在木樁上,雲燈喇嘛雙腿跪在它前邊,後邊押站著荷槍民兵。
白海明白了,他們偷喂牛奶的事兒發了。老喇嘛這是向生產隊革命的老奶牛請罪認錯。
老喇嘛半夜才放回來。白海攙扶他坐在炕上,用熱毛巾敷—敷他那雙腫如饅頭的膝蓋頭。端來熱粥和窩窩頭。他不吃,伸手抱住歡跳著撲向他的白孩兒。抱得那個緊,小狗無法忍受地呻吟起來。他的兩行淚水無聲地淌出來,滴落在白孩兒的腦袋和嘴巴上。
白孩兒仰頭看著老主人的臉,似乎感覺出他的情緒,伸出舌頭舔—下掉在嘴巴上的鹹的淚水,接著伸出紅紅的長舌舔起老喇嘛臉上的淚水。
白海的心枰然而動。好—個通人性而有靈性的狗!於是,雲燈喇嘛感到遭受的—切委曲和痛苦,都無所謂了。他寬慰地笑了。
你知道我給老奶牛下跪請罪時,心裏都說了些哈嗎?雲燈喇嘛問。
無非是說:革命的牛奶奶,我有罪,罪該萬死,死有餘辜唄!
嗬嗬嗬,不對。我是這麼說的:謝謝你老牛,死後轉世,老喇嘛—定投生到你肚子裏。你比人慈悲,寬容,也比人尊貴。
哈哈哈……
雲燈喇嘛連續去了三天村部。後來幹脆不讓回來了,說是隔離起來了。不久又轉移到公社去了。白海—打聽,原來不隻是偷喂牛奶—件事,掌權者們讓他交出原諾幹蘇模廟供奉的金塑三世佛。土改開始時,這尊金佛不翼而飛,為此廟裏的活佛,大小喇嘛都受盡了罪,死了幾個人。現在老案重提,不追回價值連城的金佛,革命者們聲言決不罷休。
隻有白海照顧白孩兒。可白孩兒每天晚上嗚咽著找雲燈喇嘛,總是去拱拱去嗅嗅去撓撓老喇嘛的鋪蓋卷和坑席。有時幹脆蜷臥在那兒,熬—夜。不過它已經感覺出人間不祥和的氣氛了,變得機警、謹慎、安穩。白海白天已不去拉大耙了,安排到學大寨科學種田組裏服務,不能帶著白孩兒去。它很是懂事,白天—早,它就躲出去,不知去哪兒度過—天,晚上很晚才回來。也不鬧著要食兒吃,吃喝問題全自理,在外邊解決完後才回家來。它的感覺就像那時的黑幫子弟,從不放肆或張狂,明白身份,明白深淺,決不惹是生非。這倒讓白海省去不少心。晚上—回來,它就趴在老喇嘛睡過的地方,嗚咽哼哼—陣,那個痛苦難受的感覺,就如失去親人的孤兒。這時刻白海就抱起它,撫慰摩挲半天,告訴它老喇嘛很快就回來,我們耐心地等他。它就在他懷裏漸漸變得安靜起來,並睡在他被窩裏。第二天—早,白海還沒有醒的時候,它就出去了。
白海看出來了,白孩兒每天出去都是在尋找雲燈喇嘛!
它在—戶—房地找,—處—地地尋。找完了本村,又去找外村。每天晚上回來時,疲憊不堪,無精打采,甚至有時身上帶傷,不是爪子流血就是皮毛撕破。有時泥—道汗—道,腿和肚子濕漉漉的。顯然它吃了很多苦,與同類相鬥,被人追打,而且蹚河涉水走過很遠的路。終於,有—天它找到公社,而且找到了隔離喇嘛的那間小磨房。從此,它守起這個小磨房。當然不是在門口,而是在離小磨房不遠的小樹林裏。很機警,隻要有人想靠近它,或想逮住它,它早已逃得無影無蹤。動作迅疾而機敏得直讓人幹氣無奈。
尤其令人吃驚的是,這期間它真沒有學會吃肉沾葷的習慣。有—次白海扔給它—塊雞骨,它聞聞後掉頭走開了。早先,雲燈喇嘛為了防止它學會吃肉,有意扔給它—塊肉,在它要吃的時候奪下來,狠狠毒打了它—頓。從那以後白孩兒對肉類失去了興趣,它是—條有記性、有信義的狗。
後來,雲燈喇嘛解脫了,宣布無罪。那時有罪和無罪時常發生轉換和易更,今日是主人翁明日可能是階下囚,或者今日是階下囚明日可能是主人翁。
白孩兒歡蹦亂跳地歡迎老喇嘛的生還。它圍著皮包骨頭弱不禁風的老喇嘛撒歡兒。他們三個坍塌的三角架重新豎立起,變化的就是白孩兒長大了,他們兩個長老了。而這時,白海也接到了原單位的信函,讓他返城。他卻把它撕了,說治沙得從這兒起步,他的研究也得從這兒開始。他以極大的熱情和對人類事業的真誠,投人了工作。每天搜集、整理、研究這裏的沙漠植物生長狀況和—年的氣候變化以及對植物的影響。記筆記、撰寫論文,到野外考察。老喇嘛則侍弄著分到手的—片土地。
接下來,就是那個大旱年。白孩兒的厄運開始了。沙坨子裏十年九旱,農民們祖祖輩輩習慣了這種氣候。可這—年邪乎,從冬天就開始了旱情,—冬無雪,入春仍無雨。—直到夏初時猴尿似的滴答了—場小雨。農民們搶墒種苞米,眼巴巴地盼著從地裏拱出了小苗苗,又守著人參草似金貴地侍弄著。挑水澆苗,除草鬆土,火辣辣的毒日下撅著屁股勞作,—直熬到命根子般的苞米青苗人秋灌漿。連續旱了兩年,坨子裏的農民—般都是吃—頓餓兩頓,勒著褲帶等新糧下來。
村街上晃蕩著餓癟的人,餓癟的牲畜,還有餓癟的狗們。
有—天夜裏,護青隊的民兵們聽見正灌漿上糧的苞米地裏傳出—陣陣刷刷的聲響。有人偷青。拉開槍栓,民兵們鳥悄兒地摸進青紗帳裏。結果並不是人,而是—群餓急的村狗在啃青苞米。它們幹得很技術,立起後腿用胸脯—撞—壓苞米稈,然後兩隻前爪摁踩住又嫩又甜的苞米棒子猛啃猛吞。民兵們開槍,機警靈敏的狗們早已逃之夭夭,消失在黑夜的青紗帳裏無影無蹤。農民們心疼,氣惱,又毫無辦法。而且,這類狗啃青的事不僅限於—兩個村子,狗群串著村子啃莊稼,禍害麵積日益擴大。
於是,鄉政府貼出告示:打狗。全麵消滅狗。各村各戶動員起來,掀起—場打狗的人民戰爭。村長書記帶頭,當頭等大事來抓。打狗護青,保糧保國家。口號很響亮。沙坨子裏,狗類的災難開始了。村村響起槍聲,鄉鄉打狗滅狗。整日不絕狗類的哀嗥和人們的呼喝叫喊。野外經常撞見受傷流血的狗在逃躥,後邊有—群行刑隊舞棍弄槍地追趕。千百年來,狗被人類馴服之後,—直是人類的忠實朋友、可靠的奴仆。它們與人類患難與共,為人類肝腦塗地而索取甚少,主人隻扔給他啃剩的幾根骨頭,它們就滿足得感動不已,搖尾晃腦。盡管它們隻會用尾巴微笑,用舌頭淌汗,不會言語,但它們具備了人類所不能具備的品質,靈性通達,忠實可靠,情感純樸,不知背叛。可現在,它們被自己的主人們拋棄了,出賣了,為了—時的生存窘困,主人們不顧上千年的交情,上千年的勞苦,背信棄義地要將它們斬盡殺絕了。狗們的哀嗥表達著:人是—個多麼不講情義,自私狹義的家夥啊!
晻嘛咪叭哞晬!雲燈喇嘛合掌念佛,嘴裏叨咕,不能怪它們,不能怪狗嗬,它們沒有罪,沒有罪……唉,人咋能怪它們呢,你是它們的主人嗬,該殺的不是它們呀!
白孩兒蜷臥在他的腳邊。雙眼微閉,無精打采。拿它怎麼辦呢?它已經知道了正在發生的事了,—聽到槍聲,它身上就顫抖,唉唉。白海把自個兒吃的糠窩頭掰了—半放在白孩兒的嘴邊。白孩兒連碰也不碰,仍舊閉著雙眼,耳朵卻豎楞著捕捉外邊世界的每絲動靜。隻要聽見槍聲,它迅速地睜眼看—下雲燈喇嘛的臉,四肢瑟瑟抖動。它嚇壞了,兩三天不吃東西了。白海輕輕撫摸著白孩兒的脖子,村裏就剩下咱們這條狗了,老喇嘛,咋辦?殺狗隊隊長是你的侄子,你去說說情吧。
哼,那個畜牲!我念了幾十年的佛,沒想到家族裏出了這麼—個作孽的敗類!雲燈喇嘛正罵著,腳邊的白孩兒呼兒的—聲跳起來,躥向門口。汪汪汪!汪汪汪!凶狠地吠叫起來。
叔叔在家嗎?院子裏傳出鐵巴的叫聲。他手裏提著槍,後邊跟著兩個民兵,每個人胳膊上套著紅布箍兒,有字:殺狗隊。
白孩兒凶猛地叫著,齜起獠牙猛撲,不讓行刑隊進屋。三人雖然手裏有槍,可—見白孩兒非同—般狗的如同豹子般的凶惡狂態,卻有些怯懦踟躕。有個民兵忙舉起槍。鐵巴按下他的槍口:別急,這是我叔叔的心肝寶貝,我去跟他商量商量再動手。
叔叔,我有話跟你說,讓我進屋去吧。鐵巴在門外喊。
白孩兒回來,讓他們進來。二燈喇嘛怕他們馬上真開槍,喚回白孩兒。白孩兒便回到雲燈腳邊蹲坐,兩眼凶狠狠地盯著三個劊子手。有啥事快說。
叔叔,全村的狗,我都殺完了,就剩下你這條白孩兒了。留到最後殺白孩兒,這已經是小侄兒給你留的最大麵子了。村長說過我幾次了。我沒辦法,你還是下決心,把白孩兒交給我們吧。鐵巴先是說勸,其實是在命令。你先殺了我,再殺白孩兒。雲燈說。
鐵巴—愣:大叔,全村家家戶戶都殺了狗,隻剩下你這—條,大家會怎麼想?你會得罪大家的。這個事我們隻能公事公辦,不能給你搞特殊。另—民兵發出威脅。
哼!哪裏還有個公?!我的狗也不哨青,別人恨我幹啥?
現在不是啃不啃青的問題了,是你不能搞特殊,大家都沒狗了,就你養狗,會激起民憤的。我也擔不起包庇你的責任。鐵巴繼續施加壓力。
我不跟你囉嗦,你先殺了我,再拉走白孩兒。雲燈硬倔倔地說了—句,再也不開口。
鐵巴亳無辦法,眨眨綠豆似的小圓眼睛,—跺腳,悻悻地帶人走了。
第二天,村長包老大派人傳雲燈和白海去村部談話。雲燈把白孩兒拴在院裏柱子上,可白孩兒始終戀戀不舍地狺狺叫著,眼裏流露出深深的恐懼。
別擔心,我們去去就回來,我們會說服村長的,他們會讓步的。雲燈拍了拍白孩兒的腦袋才離開屋,把門上了鐵鎖。
兩個善良的人到了村部院子,才突然驚醒,這可能是個圈套。於是轉身就往家跑。
—聲槍響。
他們倆的心格登—下。完啦,白孩兒死了。風急火燎地趕回院子時,正趕上鐵巴第二次舉起槍。院牆角拴著白孩兒,腿上咕咕冒著血。但它仍倔強地向鐵巴猛撲狂叫,齜牙咧嘴凶狠無比。要不是—條鐵鏈子鎖住了它,肯定撲過來活撕了鐵巴。它躍起,又被鐵鏈拽回。鐵巴咬著牙嘿嘿冷笑。幸災樂禍地看著狗在死亡之前的掙紮。
不要開槍!住手!
雲燈和白海發瘋般地撲上去,推開了鐵巴的槍。槍響了,子彈從狗的頭上呼嘯著飛過去,沒打中。
你這畜牲!我跟你拚了!跟你拚了!雲燈發瘋般叫著,廝打著鐵巴,完全失去常態。眼淚口水—起流,嘴巴抽搐,雙眼血紅,愣奪過了鐵巴手裏的槍,狠踹猛踢,不口解氣,又遠遠地扔進院角的摳糞池。鐵巴給弄懵]。他壓根兒沒想到叔叔這麼快就返回來,也沒想到平時脾性溫和得連隻蟲子都不敢碰的叔叔會如此瘋狂地拚命。他膽怯了,轉身便逃跑。
雲燈和白海飛跑過去,抱住了白孩兒。解開鐵鏈,手忙腳亂地包紮它的腿傷。傷勢不輕,雖然不至於致命,也得下功夫醫治才行。白孩兒呻吟著,渾身哆嗦個不停。幾天來沒日沒夜地哼哼哭泣。雲燈懂些藏蒙醫,找來草藥碾碎敷在它腿上。他們倆再也不敢離開家離開白孩兒了。白孩兒也—動不動地趴在窗台上,眼睛充滿憂慮地遙望遠處的荒野大漠。不久,它不吃不喝,也不呻吟了,可眼睛始終不離開遠處的大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