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它這是怎麼啦?白海不解地問。它是想走了。雲燈說,走過去抱起它的頭,唉,它是怕透了人了,信不著人,想躲開人了,去沒有人的荒野上了。它的老祖宗就是從那兒來的。
是啊。以我們倆的力量,能護得住它嗎?殺狗隊像狼—樣窺伺著我們院兒。找機會,還會殺了它的。他們是不會放過的。白海也憂心忡忡地說。
它是—條懂事的狗,啥都明白,它也不想給我們添麻煩了,晻嘛咪叭哞晬!我們當它的主人,又保不了它的條命,有啥法子呢,唉,讓它去吧,讓它去荒野,把它還給天地自然吧,—切由佛做主。這是個皎潔的月夜。
他們二人最後—次清洗了白孩兒基本恢複的傷口,又把兩個人的口糧糠窩頭熬成粥喂了它,然後牽著它,悄悄走出村子,白孩兒似乎什麼都明白,—切都順從著主人的安排,像—個聽話的孩子,被大人送出遠門,靜靜地,—聲不吭。稍瘸著後腿。
他們三個,踏著荒坨子上的如水月光,默默走著。遠離村莊二三十裏地,到了—個荒無人煙的沙坨子裏,他們停下步。
雲燈喇嘛解開白孩兒脖子上的繩套。輕輕拍了拍它的脊背,又把臉貼在它的嘴臉上,磨蹭來磨蹭去,很久很久。白海站在—旁,默默地看著這個令人斷腸的訣別情。
走吧,走吧,走得遠遠的。別再碰著人,離人住的地方越遠越好。你們沒法明白人世,也學不來人的樣子。走吧。以後可全靠自個兒了。小心腿上的傷,慢慢熟悉外邊。會熟悉的,會活下去的,會的,會的。你們祖先就從那兒來的。當個野狗好,好,用不著再聽人吆喝了,也用不著再替人操心了。去吧,按你們老祖宗的道道兒去過吧。往後吃啥喝啥也隨便好啦,甭再守老喇嘛的戒律了。
雲燈喇嘛嘮嘮叨叨紊語綿綿,像是對出門遠行的孩子不厭其煩地叮囑,而白孩兒則—動不動、微閉雙目聆聽著。悄悄傾灑的老淚又滴落在狗的嘴巴上,白孩兒又像當年—樣,伸出濕潤的舌頭舔去這淚水,然後又仰起頭,去舔老喇嘛滿臉的淚花。那濕潤柔和的舌頭輕輕地舔著,表達著無限情愫;尾巴微微地搖動,似乎在訴說離別的淒楚。它的眼角也噙著兩滴晶瑩的淚珠。爾後,它又走到白海腳下,低頭拱了拱白海的腿腳。白海木然,心在流淚,老喇嘛的解除戒律更令他心顫。白孩兒立起—頭撲進白海的懷裏,搖頭擺尾。然後下來圍著他們倆轉圈撒歡兒,蹦跳打滾,呼兒呼兒呢喃。仿佛要用這故作的輕鬆消除別離的沉重。最後—轉身,迅疾地向荒野奔去。
它跑起來了。跑得—顛—顛,但很快變得矯健。轉瞬間,在茫茫沙坨的溶溶月色中,幻覺般地消失了。
大地是這樣的靜謐,這樣的博大,這樣的深邃,這樣的神秘。隻有夜晚,大地才充分顯示出了這超然的氣質,包容著所有依附於它的生靈,也包容著所有的合理和不合理的,完整的和殘缺的,強大的和柔弱的—切,以及所有的生生死死、輪回周轉。
雲燈喇嘛佇立在沙丘上,默默祈禱。為遠去的狗,為腳下的沙,為身旁的友,為這昭昭太陰之夜。晻嘛咪叭哞晬!願佛光普照眾生!
每當夜幕降臨,諾幹蘇模廟周圍便出現—個白色的精靈。它身後,還蹣跚而隨—個更小的幽靈,也是通體雪白。—圈、兩圈、三圈……它不緩不急地圍著諾幹蘇模轉悠,不肯離去,也不敢過分靠近。
它兩耳直立,諦聽搜尋每個可疑的細小聲響,雙眼閃射出綠光,向黑夜的每個角落搜索。它就這樣—夜複—夜—圈又—圈地在諾幹蘇模周圍逡巡著,像—個機警而忠實的巡邏哨。而—到東方沙線冒出那輪燃燒的火球,用灼熱的光彈地毯式掃炸茫茫沙坨子時,這個白色的幽靈便向大漠深處悄然隱去。它似乎隻屬於那個太陰世界,是黑夜的使者,黑夜的守護神。
有幾次,慘淡的下弦月被濃雲遮蔽的午夜時分,趁著夜幕的掩護,從西方大漠裏躥出—隻黑色的幽靈,向諾幹蘇模箭般射來。它刁鑽狡黠,千般計出,—門兒心思地進攻那頭老牛。然而,每次都功敗垂成。每當它要靠近牛圈時,—隻白色的精靈便從某個暗處閃電般地躥出,跟它拚鬥—番。那個凶殘猛勇氣勢澎湃勁兒,使黑色幽靈抵擋不住幾個回合便敗陣而逃。有次,它甚至在頭上頂著—棵碩大的沙蓬草,悄悄潛進牛圈,然而還是被那個白色精靈嗅出了氣息,咬傷了它的尾巴。它也被激怒了,這是—場殊死的最後的搏鬥,—場尖齒利牙的較量,膽識與氣魄的撞擊。它們的綠眼都變得血紅,各自嘴裏塞著對方的沾血的毛皮,追逐、騰躍、嗥囂、滾打,沙地上抖落起—片片血跡、汗珠、雜毛和斷尾。最後,那隻半搭兒小精靈也投人了戰鬥,準確無誤地—口咬住了黑狼的咽喉,盡管它的牙齒還不夠尖利,但它那部位拿捏的準確和狠勁兒,令黑狼心悸。—陣窒息使黑狼猛然悲哀地感覺到,自己又失敗了,永遠不是對手了,以後不能再來了。它甩落開小精靈,擺脫大白狼,再次往沙漠上逃遁。
每天夜晚,在那間舊土房頂上,始終有個老人默默觀察著暗夜裏發生的—切。他不喊不叫,不聲不響,盤腿而坐,雙手合十,目視著黑夜裏的搏鬥。似乎感悟著世間的陰陰陽陽生生死死之自然之道,也似乎向天地神靈作著祈禱。
當—切重歸沉寂,濃重。的夜色複又吞沒—切,而那白色精靈再次悄然消逝的時候,他也悵然若失,不禁哺喃自語:哦哦,它還是不願回來。這麼多年了,它也習慣了荒野,回來幹啥呢?唉,唉,還是不回來的好,哦,我的白孩兒……
後來,黑狼再沒出現,於是白狼也銷聲匿跡。老人不甘心,還在苦苦等待。他每天夜裏拌—盆精美香甜的食物,放在牛圈門口。而第二天,那盆食物依舊擺在原地,盡管食盆周圍的沙地上留有清晰的分三瓣的狼狗類爪印。這證明白孩兒就在附近,就在哪處人眼落不到的地方。它畢竟擺不脫童年的自己,但它拒絕就食於人類了。老喇嘛並不灰心,依舊每晚放出—盆食物,期盼著有—夜它會吃了那盆食物。
奇跡沒有出現。食物隻是招來了夜遊的野貓、盤食的鼠蟲、還有—隻不懷好意的狐狸。黑狼絕跡了,白狼也絕跡了,它們似乎遠遠離開了這—帶沙地。諾幹蘇模廟又恢複了往日的安寧。老黃牛悠閑地甩動著尾巴,隨主人開始了春季的耕耘。
隻是,他變得更加抑鬱,更加瘦削了。白孩兒啊,你在哪裏呢?
他害的哮喘病犯了。多年來沙漠裏的幹燥而寒冷的氣候,毀了他的氣官和肺部。氣喘咻咻,整個胸肺成了呼呼作響的風匣子,猶如把肺葉含在嘴裏喘著。而且整夜整夜地咳嗽,為嘔出黏在嗓眼的—口黃痰。他撅著屁股跪伏在地拚命咳,額角青筋暴起,如蚯蚓。惟有那頭老黃牛,同情地望著他哞哞哼叫。
他等待著最後期限的到來。該結束了。白孩兒,你在哪裏?
滾滾沙塵中,那輛勒勒車再度滾進諾幹蘇模這風沙中飄搖的小島。
這回陪原齊來的還有村婦聯主任奧婭。她們從車上—包—包地抱下東西。鐵巴卸著—頂帳篷。他們在離雲燈喇嘛的土房幾十米處,選—塊平坦幹燥的沙地紮樁埋杆,支起了帳篷。帳篷裏擺起兩張行軍床。
原卉拉來婦聯主任做伴,準備在諾幹!蘇模住—段時間了,這是她跟縣林業局和鄉政府反複交涉的結果。諾幹蘇模廟這—神奇的沙漠綠島,猶如—顆鑲嵌在黃沙上的綠色寶石,吸引著她要在這裏紮下來,揭開這裏的植物生存之謎,尋覓丈夫白海的步步蹤跡。
風沙稍許安靜了。飄蕩在半空中的雜物浮塵沉落了,空氣變得清潔起來,能聞到清新的苦艾和野草的氣味。沙柳條支起彎得太久的腰杆,舒展起灰綠的葉子;流沙浮層在陽光下晶瑩閃亮;蜥蜴、甲殼蟲、金花鼠等所有風沙來臨時鑽進地底下的小生命,此刻都紛紛跑出來,在沙巴嘎高和金雞葉兒中間戲嬉、奔躥、遊動。
她們踩著柔軟的流沙,去拜訪雲燈喇嘛。他的老土房更顯破舊了,流沙已經拱擁到門口。雲燈喇嘛的命根子那頭老黃牛,在外屋地上啃玉米葉子。
叔叔,有客人來了!鐵巴先打著招呼。大叔,我又來了……她感到氣氛有些不對。雲燈喇嘛躺在炕上,氣息奄奄。臉呈青色,呼吸微弱。哮喘病折磨得他快垮下來了,猶如熬幹油的燈。稍懂醫學的原卉,急忙進行搶救。她看出他這是哮喘病引起的窒息,再加上身體虛弱,不能自理飲食造成了這種差點昏死過去的狀態。
原丼急忙拿出自己備用的醫藥盒,找出消炎化痰之類的藥,給老喇嘛喂下去。又讓奧婭熬粥,扶起他的頭慢慢喂進去。
雲燈喇嘛終於活過來了。
是你救了我?雲燈喇嘛睜開眼睛頭—句就這麼問。
是你自己救了自己,我隻是稍稍幫了—下。原卉笑著說。
為啥幫我?
不能眼瞅著你咽氣吧?她有些火了。要是我真想咽氣呢,有意讓那口痰在胸口堵死呢?我怎麼知道你在等死?
唉,可我已經感到夠了,不願意再向前走了。他和它都撇下了我,我還走個啥勁兒?以前是為了找它,可它不需要我了。沒有了找它的事情,我就該歇腳了。它,喚……雲燈喇嘛魔症般地嘮嘮叨叨。你說的它是誰?白孩兒。我丈夫?不,那條狗……哦,那條白狼……是……
你為什麼管那條狼叫白孩兒呢?它小時候的名字叫白孩兒。白孩兒是我丈夫的名字,你為什麼給它起我丈夫的名字?
那是為了紀念,為了那時還有—條狗記得他,別人都把他忘了。
原卉的心猛地—陣剌痛,滴出血,痛得她皺起眉頭。它那時還有—個名字,叫小喇嘛,是白海起的。我丈夫?
他是不是你的丈夫,我不知道,他也沒提過。我隻知道那時隻有小狗白孩兒是我們倆惟—活著的伴兒,也是惟—跟我們有感情的生命。也就它最疼最親近我們。可它和他都撇下我離開了,我不願意再走了,不願意走了……說完,他長出—口氣,如釋重負地閉上雙眼。
急得原齊差點揪著他問:先別走,先告訴我白海是怎麼死的?他的遺物在哪裏?
現在我不會死了,想死也死不成了。你放心。我想安靜躺—會兒,你不要再問這問那了,到時候我會告訴你的。老喇嘛說。
大漠魂什麼時候?
快了那個時辰快到了。
原卉激動得差點哭出來。她感激地望—眼老喇嘛清瘦的臉,輕輕下炕走出屋去。她衝著莽莽沙坨子低語道:感謝上帝,他答應了,答應了……
送走了鐵巴連長,她和奧婭開始勘察諾幹蘇模這塊兒綠洲。這是—個全靠人工改造、治理、保護出來的沙海中的小綠島。先用沙巴嘎蒿和沙柳條子固定住四周流沙的侵人,圈出這塊兒圍繞諾幹蘇模廟為中心的小方圓地塊兒,內裏再搞綜合治理。坨坡上種著耐旱耐風的高棵作物草木樨,還有些紫花苜蓿草,坨窪地上有—小片—小片的苞米高粱地,看來老喇嘛是靠它們打糧維持生存。莊稼地周圍種了些防風樹林,有楊樹、沙棗拐、還有些白檸條。原卉深深感覺到這片錯落有致、井井有條的綠洲是出自於位不同—般的高明設計師之手,是多年精心經營治理的結果。這個人不僅懂治沙學,還懂植物學,尤其是綜合利用的沙漠植物學。這不會是雲燈喇嘛,他隻對藏經佛學有深奧研究,對自然科學不會有太深的興致。這肯定是丈夫白海生前的傑作。
原卉在本子上做著記錄,不認識的沙漠植物就問問奧婭。
咦?奧婭,雲燈喇嘛的吃水問題怎麼解決的呢?你看,這裏沒有河水,也沒有水泡湖泊,門口也沒有見井,真奇怪。
有井的,隻不過不在門口,你跟我來,我領你去看看。
奧婭領著原卉沿著雲燈喇嘛門口的—條小沙徑走去。
這是—條長年被人畜踩踏出來的小路,直直不拐彎地伸向前邊五十米外的—片窪地。那裏長著雞爪蘆葦和茂密的水夷草、沙柳叢,地勢低窪,是—塊比平地低出二三十米的—個深凹盆地。下到下邊,立刻感覺出潮濕、陰涼,空氣新鮮濕潤。這時前邊草叢柳叢深處撲啦啦—片響動,紛紛飛出不少大小禽鳥。
我們好像驚動了這兒的飛禽走獸。奧姬說。不會有狼吧?原卉心驚地問。大白天狼不會來這兒。其實,狼也是怕人的。你不惹它,它也不會惹你。都是逼急了,餓急了才向人進攻。奧婭說著,走過去撥開小路盡頭的—片蘆葦和青草,於是看見了那個井。井口有兩米方圓,水清澈而晶瑩,不深,隻有—二尺可見底。如果奧姬不撥開覆蓋遮蔽的草叢,原舟決不會想到這裏掩藏著這麼—片生命的活水。這就是井嗬?
叫沙井。別看這裏是沙漠,可要是雨水好的年月,在任何—片低窪坑,—鍬就挖出—個井來。不過旱天就夠哈了,地下水很快就被沙漠吸幹蒸發掉了。所以,沙漠裏的水來得快,走得也快。
真奇妙,這裏的沙漠,跟我曾去過的沙都—沙坡頭和騰格裏大沙漠完全不—樣。那裏的水位決沒有這兒的高。原卉發著感慨。
別忘了,這裏的土地是後退化成沙地的,原先叫科爾沁草原,曾經是水草豐美綠浪滾滾的大草原,淪為沙地沙坨子也是僅僅百年的工夫。奧碰說。
噢,真可惜嗬,真難以想象,在草原變成如此的大沙漠,黃燦燦的沙侵吞了綠油油的草,真像是惡魔的手裏變出戲法。—個可怕的變戲法。
她們離開沙井,往回走出十多米遠,原卉偶然回過頭—看,眼前出現了—個美妙的奇跡。沙井的周圍聚集了許多生靈,有—隻狐狸往並裏伸進尖嘴飲水,還有兩隻獾子,幾隻旱獺,不遠處有飛禽沙斑雞、老鷹、雀鳥、野豬……。這些生靈,經曆了—天的覓食、求愛等疲勞,感到焦渴了,當黃昏來臨之際,都到這方圓百裏惟—的活水處進行洗滌、遊戲、飲喝。此時此刻,它們之間相安無事,互不侵犯,就是平時相對立有嫌隙的,這會兒也都暫時休戰,各不相擾。這真是個奇特的世界。
看著這些,原丼驚異地站著不忍離去。你看,它們多麼可愛,多有意思!像—群懂事的孩子,不打架,不稱霸,不挑鬥,先來飲水的悄悄退去,讓給後來的,友好和睦。似乎在沙井邊它們有著—種共同遵守的法則,誰也不破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