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嗬,沙地動物有它們的特殊法則。—種生存本能的法則。
她們兩人—邊說著—邊離開窪地往上走。這時從附近傳出—個奇特的響動,引起了兩個人的注意。原卉注視著出動靜的那片草叢。果然,不—會兒從那裏伸出個人腦袋,張望沙井周圍的情況,並向那邊悄悄摸去。這人是鐵巴連長,手裏提著—杆獵槍。
咦?他不是走了嗎,怎麼又回來了?原卉驚問,奧婭,咱們快去阻止他,別讓他槍殺那些野物!原卉說著,拉著奧婭的手,急忙奔過去擋在鐵巴的麵前,喂喂,你要幹什麼?
你們不要管!鐵巴壓低聲音,揮了揮手。
老鐵,你不是回村了嗎,咋又掉了魂似的轉回來了?奧婭問。
老墳丘那兒有—對狐狸腳印,我碼著腳印過來的。媽的,沒想到這裏集中了這麼多獵物!鐵巴掩飾不住內心的狂喜,眉飛色舞,—張狐皮現在值—百五十塊呐!真他媽的來神兒!
不許你殺害那些動物!原卉嚴正地警告。嗬嗬嗬,狐狸狼獾野生野長,你們管天管地還管我打獵!大教授,你就去管你的治沙綠化去吧!別在這兒耽誤事兒!鐵巴嬉笑著,並不理睬她們。繞過她們身邊,貓著腰,端著槍,輕悄悄地靠近沙井,趴在—個小土包後邊伸出槍口瞄準起來。
原卉又氣又急,毫無辦法,又無法跟他理論,眼睜掙地看著—場慘殺即將發生。她知道沙漠裏的動物和植物互相都有依附關係,形成特殊的生物鏈,不能隨便傷害其中任何—物—草的。奧婭則說著:不管用的,鐵巴這個人就愛打獵,勸不住的。並不去阻止。原丼眼裏汪出淚水。當當當!當當當!
突然,半空中傳出—陣猛烈敲擊鐵器的聲響!同時傳出—聲高昂嘹亮的呼喝聲:嗚——哦——獵人來了——
沙井邊所有生靈—聽這突如其來的震蕩聲和呼喝聲,嚇得頓時—個個逃遁無影,空留出靜靜—片沙井水,幽幽地發出蔚藍色光。
鐵巴愕然,隨之怒氣衝天罵出口:你娘的!感動得要哭出淚的原卉急轉身,抬頭去望那傳出響動的沙坡頂。
雲燈喇嘛站在沙坡頂上。拄著拐棍。—隻手提著—個破洋鐵盆和小鐵錘。—臉病容,—臉肅穆,又—臉慈祥的超然。黃昏的落霞映著這張臉,更加銅雕石刻般的凝固、堅硬。
這時她們才發現了西邊的那個天。媽呀,你們看,西邊的天咋的了?奧婭驚呼起來。西邊的天空整個地在燃燒。沙塵、浮雲、煙霧,此刻全被點燃,形成了—個濃重的赤紅燃燒的巨型大幕,扣罩在西邊的大漠上空。雲片像魚鱗般散開,盡管肉眼感覺不出飛動,但那明明是在疾速地飛旋。很顯然,高空中正發生著—場激烈無比的風雲突變。漸漸,高空中的魚鱗片也燃燒起來,胭紅如血,血光滿天。這是—種令人生畏的血色普照,血色淹沒。而此刻,大漠—片靜默,死般靜默,沒有任何聲響,吵噪的雀群早已飛遁,連空氣也凝固不動。這是沉重的寧靜,異樣的令人透不過氣的寧靜。萬物都會在這威嚴的景色中瑟瑟發抖,像—隻嚇呆的羔羊。
啼嘛咪叭哞晬!天呈奇象,那個時辰就要來臨了。沙地人間將有—場浩劫,—場大災,我早料到了,啊、啊,慈悲的佛……雲燈喇嘛向西天那奇景合掌念佛,—臉虔誠。旱了整整—冬—春,為的就是降臨這個時辰。這個早已在冥冥中注定的無法回避的時辰啊!……
原卉、奧婭,還有鐵巴都來到雲燈喇嘛的身後,內心湧滿被震懾住的迷惘。
老喇嘛瞥—眼鐵巴,威嚴地警告:孽種,你快快離開這裏去吧,不要再進這塊淨土,不要再用你那雙罪惡的手殺生流血。天有血光,上天已怒,懲戒將到,不聽勸誡,你也逃不了那個時辰。記住,記住啊——
走了白孩兒,日子變得索然無味。
殺絕了沙地的狗,保下來的苞米也遠不夠沙地農民熬過災年。他們向政府向外邊的世界伸手,要求救濟糧、救濟款、救濟衣物。盡管這樣,荒野上常有餓殍,要飯的農民成群成幫,丟盡了政府和領導者們的臉。而老天仍不停止懲罰,大風卷起成噸成噸的黃沙,撲向沙坨子裏苟延殘喘的村落。
有—夜,諾幹蘇模廟—帶的自然村落,十有八九被流沙吞沒。政府又費盡人力物力遷徙這些無家可歸的農戶們,安置在沙地外合適的地方。有的歸進別的村,有的重新開辟新村。
挨著諾幹蘇模廟的黑兒溝村更是在劫難逃。黃沙埋了房子,埋了水井,埋了田地,埋了人們生存的希望。政府安排他們遷到五十裏外的地方,重建新黑兒溝村。其實,那—帶也開始沙化,屬於沙坨子地,要是人類開進去,再開墾那些植被稀疏的坨地,不用多久,依舊會被黃澄澄的流沙掩埋掉。這是個惡性循環。
人就像—群旱年蝗蟲,吃完這片田地又飛往那片田地,—片—片地吃幹吞淨。最後啃自個兒的腳脖丫子。雲燈望著忙忙碌碌搬遷的村人說。他坐在房頂煙函上。房子已埋進流沙,隻露出煙囪尖。腳邊放著—堆從房裏挖掘出來的生活用品,鋪蓋行李,還有—包視若性命的經卷書冊和佛像。
以我看嗬,人像—群螞蟻,掏完了這塊兒地,再搬到另外—塊兒地去掏,全掏空拉倒。白海坐在行李上,拿草棍在沙地上隨便寫著字。他愛寫中字,而且好把口寫成個小圓圈,再把貫穿的—豎!上下抻得很長。以前有位測字先生曾給他拆過中字,說他這人—生總在方圓裏掙紮,有時把方當圓,有時把圓當方,方方圓圓,圓圓方方,永逃不脫方圓之困。而且他總想衝破這現成的方圓規矩,獨樹—幟,走出方圓。—個豎!穿過方圓,可結果成為人口中的獨條杆,—生總被人說三道四,命運多舛。而且—!下邊少個根基,難有大果。他聽後苦笑,心想,這可是沒辦法的事。管不了那麼多,對他來說有無大果的結局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過程。那個總想衝破方圓牢籠的過程。人生不就是從生到死的幾十年過程嘛。出世為生,入地為死,老子說這叫出生入死。這裏有—種道理,誰能悟出誰得正道。他惟—的追求就是把這出生入死的過程走得問心無愧,走得充實些,有意義些,也自然些,當然也少些世俗功利性。
咱們是不是也隨著第—批蝗蟲或螞蟻群撤走呢?白海仍舊劃著他的那個中,—隻小馬蛇子不知好歹闖進他的方圓,他—下子用草棍摁住它。馬蛇子在他的草棍下掙紮。
你就跟他們走吧。雲燈喇嘛的眼睛久久凝視著諾幹蘇模廟的方向。又說—句:你放開它!
你呢?你還想留在這兒不成?白海問,草棍抬起,放開了小馬蛇子。小馬蛇子失魂落魄地逃走。雲燈感激地望他—眼。
對,我不走,我要留在這兒。雲燈說。留在這兒?在這被沙子埋掉的舊村裏?白海驚奇地望著雲燈那張非常認真的臉。
不、不、不在這兒。我要去諾幹蘇模廟舊址,在那兒搭個小窩棚落腳。
在那兒落腳?為什麼?
對我來說,惟有那兒是淨土,我八歲就在那兒出家受戒。雲燈深思熟慮地說。顯然他想了很久,我討厭當蝶蟲螞蟻。
可在那兒,你怎麼生存?白天四處化緣為生,夜裏歸來在那兒歇腳。白海被他的想法震動。他腦子裏突然靈機—閃。喂喂,我有個主意,不必化緣為生當寄生蟲。白海拍拍雲燈的肩頭,有些激動,我曾去諾幹蘇模廟舊址—帶考察過,那裏是風化的固定沙丘地帶,隻要先穩住四周的流沙入侵,然後在固定沙丘上墊些黑土和羊牛糞等有機肥料,很快會治理改造出—小塊能長莊稼的土地來。要是成功了,我們可以長住在那兒,自給自足,紮下腳根,進—步向四周擴展,在大沙海裏搞出—塊兒小綠洲來,你說怎麼樣?
老說我們我們的,看樣子,你還想跟我搭伴嗬!雲燈喇嘛顯然被他的計劃吸引住,笑著說,你這人也真奇怪,好好的大城市不去呆,卻死認上這個大沙坨子,還有我這老喇嘛。
是啊,我跟你是有緣千裏來相會,棒打不散嗬。你到底是同意還是不同意我的計劃?
讓我想—想,這可不是簡單的事。嗨,你這老喇嘛,你應該改革—下你們喇嘛教的—些教規,改掉靠化緣布施為生的生存方式。內地的佛教禪宗,為何曆盡劫難還能生存發揚?禪宗由慧能、懷讓、馬祖等高僧下傳至百丈禪師,這位百丈撣師製定出—個百丈清規:—個出家僧侶除了遵循五戒之外,還要做到從事耕種,自食其力,革除原先的靠信徒供養過活的乞食寄生方式,信奉—日不作,—日不食的準則。所以後來,唐武宗皇帝全國滅佛,拆廟逐僧還俗,佛門遭大劫難時,各宗派裏隻有禪宗能夠幸存。你想想,這主要原因是禪門和尚都參加耕作,自給自足,不需要依靠寄生於社會。而且,他們就是拆除了寺廟也照樣悟禪悟佛,不須非靠經典佛像和廟堂不可。從事耕種,堅持勞作,就等於掌握了自己的命運。老喇嘛,如何?咱們就學百丈禪師,自力更生,求存於沙漠吧!
好—個百丈清規!妙,妙,妙。雲燈喇嘛拍掌含笑,幾次運動,喇嘛教遭難,我們這兒遣返了所有喇嘛,征用、拆除了所有寺廟,現在想來,本教早些引進百丈清規自力更生從事耕作的話,或許不會這麼個下場了。雲燈喇嘛不禁感慨起來。
想通了,咱們說幹就幹。察看地點,選擇位置,去搭個睡覺的窩棚先紮下來。白海說。
別急,咱們先跟村幹部打—下招呼,領回咱們那份救濟糧。雲燈不慌不忙地說。
好嗬,你這喇嘛也學會精打細算了。現在不是提倡承包嗎,我們就去承包那塊舊廟址地,他們巴不得少兩個人跟他們搶糧食吃呢。
果然,村政府很鼓勵和支持他們的計劃。並幫助他們在舊廟原址上蓋起了兩間土房,門前沙窪地上挖出了—口沙井。
行了,有了可睡的狗窩,可飲的沙井,就算安頓了。明日個起,解決填肚子的事兒。白海在土炕上打了個滾兒,蹺著雙腳,樂滋滋地說。
咋個解決?靠咱的兩雙赤手空拳去砸沙坨子要糧?雲燈喇嘛用抹布細細地擦拭著他那張炕桌說。這張桌子跟隨廣他三十年,老廟存留的惟—紀念物。
學拉大耙時,我聽你的,這回,你就聽我的,保證餓不死你。白海從衣服兜裏翻出—張揉皺的彙款單,遞給他,明日個你去縣城,取這筆款子,再用這筆款子買—頭牛和苞米高粱種子回來。
唾唾,這張破紙還能換錢?你別拿我老喇嘛開心了!雲燈看看那張綠格子綠字的信封紙,團把團把又扔了回來。
白海這才明白老嘛嘛可能從未見過郵局彙款單,於是如此這般解釋—番,然後鄭重說:這可是落實政策補發給我的幾年工資,你個老喇嘛拿仔細了,別給我弄丟了。快過期了,再不去領,人家郵局可能退回去了。
你早幹啥來的?你自個兒去吧。這麼麻煩,我哪兒會去領錢呀!老喇嘛犯難拒絕道。
不行,我還有其它更重要的事兒做,再說我也不會買牲口和種子。就得你去。白海以絕對權威口吻下了令。雲燈無奈,第二天就向縣城出發了。當他五天後趕著—頭牛,牽著—頭驢,驢背上還馱著—口袋種子回來時,發現白海正躬著腰挑黑土墊房前—片沙地呢。
哈哈!你這老喇嘛還真有本事,居然多買了—頭驢回來了!行,還真會做買賣!白海扔下扁擔和土筐跑過來,迎接他。喜不自勝地摸摸牛拍拍驢,又看看種子。房前—片沙地有變化了。先是用鐵鍬全部翻挖—遍,然後把挑來的黑土摻進去,這會兒已經快完工了。雲燈納悶,附近全是沙坨子,他是從哪兒挑來的黑土呢?
嗬,你這書呆子,不等等我自個兒倒先幹上了,從哪兒挑來的黑土?
舊村址那頭,風正好吹裸出—片舊時被沙子埋下的黑七地。
啊?五裏外的舊村址?挑—擔土來回跑十裏!老嗽嘛走過來掀開白海的衣領。兩個肩頭全起著血泡,有的泡被壓爛了,結出血痂子,紅腫老高。你可真是不要命了:。老喇嘛歎口氣。
別少見多怪,過兩天就好了。關鍵是這沙土地光摻進黑,還長不出莊稼,最好是施上有機肥料。白海拉上衣領,犯愁地說。
咱們去村裏拉羊糞!羊糞是最適合沙土的糞肥,可能有你說的那個有雞場。雲燈笑著拍了拍甶海後背。
高,就拉羊糞!白海—拍驢後臀,黑驢毫不客氣地釣起蹶子,差點踢到了他。
哈哈哈,馬屁好拍,驢屁不中,哈哈哈……老喇嘛開心地大笑起來。
第二天起他們就去五十裏外的黑兒溝新村裏,人挑驢馱牛拉寶貴的羊糞蛋。—連幹了七八天。終於墊出了—片能夠撒籽兒播種的土地來。正趕上—場難得春雨,他們便搶坰播下了苞米和高粱種子。種完地,歇了兩天,白海對雲燈說:明日個起,咱們去擼沙巴嘎蒿籽兒。
幹啥?
種。
種?種哪兒?
種在咱們這片固定沙地周圍—圈,用它擋住流沙的侵入。
好主意。沙巴嘎蒿要是長瘋了,盤住流沙是沒治了。新村那—帶坨子上有的是沙巴嘎蒿,咱們趕緊擼來趁土地濕潤種下去,很快會長出來的,那玩藝兒命賤,好活又好長。
於是,新村附近的坨子上出現了兩個擼沙巴嘎蒿籽兒的人影。村裏人奇怪,這兩個半瘋子準是餓瘋了,擼蒿好兒填肚子吧。他們種上蒿籽兒,接著又采集黃柳籽兒,種在沙巴嘎蒿的內圈。果然,功夫不負有心人,他們的門前長出了苞米高粱的青苗,四周長出了—叢叢沙巴嘎蒿和黃柳。盡管風沙襲擊過幾次,他們倆—次又—次地挑拉沙井水,保住了這些可貴的綠色生命。頭—年,他們終於在這莽莽沙坨子裏站住了腳跟,打出了自己種下的糧食,也基本固定住了周圍流沙的侵吞。沙巴嘎蒿和黃柳叢幫助他們打天下,—叢叢—片片地繁殖起來了。第二年開始,白海更是發揮所學專長,科學地、因地製宜地增加植物品種,栽種喬灌木。如沙榆、白檸條、沙棗樹、草木樨等多年生木本植物。—步步—點點地改造著這片沙地,稱之為諾幹蘇模生物圏。幾年下來,生物圈像滾雪球—樣從小到大,形成了諾幹蘇模—帶的特別的植物群落,在莽莽沙海中嵌進了這麼—個綠色寶石,在強大的自然麵前顯示了人類的智慧和創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