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沙葬(三)
有—天晚上,雲燈喇嘛望著窗外,感慨萬端:啊,盡管巴掌大,這諾幹蘇模畢竟名副其實地成綠洲了。真多虧了百丈禪師的清規戒訓。
嗬,你這老喇嘛,應該感謝我這個白海禪師才對。你我患難兄弟,至死相交,感謝兩字豈能涵蓋?雲燈目光深邃,又望起遠處的莽莽沙坨子,我現在倒是很徙念它,不知道生死,流落哪裏,沒有—點音訊,唉。
它是—條不同—般的通人性的狗,會活過來的。你要是感到寂寞,我寫信請省沙漠所的人上這兒來考察,甚至可以在這兒設—個治沙站,請你老喇嘛當站長。如何?你可饒了我吧,除了白孩兒,我誰也不歡迎。讓你那沙漠所,還是呆在大城裏吧,除非你老在夢中念叨出聲的那個女人來找你,我老喇嘛合掌稱佛竭誠歡迎為你們念三天太平祝福經。
白海紅臉,又搖頭苦笑,他從未向老喇嘛提起過自己有女人。
她……她是……唉,不提她吧。他又咽下話。當初你來這兒改造,到底是啥事?有人說是女人的事,有人說是洋人的事。這麼多年我怕你難受—直沒問。其實,都不是。原因隻是現在看來很世俗的小事,尤其由你這位與世無爭的出家人看來更為可笑的事。那年所裏評職稱,有兩個高職指標,所裏—位明顯沒份兒的管行政的副所長想爭其中—個名額。第—個指標是所長的,上邊已內定的;第二個指標,大家公認應是我的,我自。己覺得也差不離。可那位副所長卻瞄上我了。白海陷人—種令他痛苦的往事回憶中,拿下眼鏡無謂地擦拭著,有天夜裏我—個人在試驗室工作,所裏女秘書來請教事,又說了些她自己個人感情生活上的感受。我也沒太在意,人說之我聽之。可第二天傳出了我對她圖謀不軌行苟且之事的謠言,接著又傳出我在國外發表學術論文是如何如何等話。領導找我談話到基層舉煉什麼的,我就順坡下驢申請到你們這兒沙坨子裏來了。哦,你是叫人算計了。他們誰也不說話了,緘默了。
天黑下來。雲燈點上暗紅的油燈。—閃—滅,從窗縫裏吹進來的—絲絲沙漠夜風,吹得油燈—閃—滅,瑟瑟抖動。朦朦朧朧地照出土屋內的人和物的輪廓。沙漠裏的夜晚,寂靜、空曠,又顯得神秘。不—會兒,風到底把油燈吹滅了,他們也沒再去點它。
明天我去沙坨子上挖錦雞兒的根須,爭取畫完百草根係圖譜。上炕躺下後,白海迷迷糊糊地嘟囔—句。
我去苞米地鏟草,再澆澆水,地有些旱。上坨子帶個家夥去,前兒個我見—隻黑狼在坨子上轉悠。歇晌時回來,我貼大餅子,再弄個野蔥鴿蛋湯。雲燈也翻過身去,不過他好半天沒睡著。他琢磨白海這個人。像個苦行僧,孤單—人跑到大沙地來尋找什麼事業,沒有家室,無所大欲望,隻把苦心研究的所謂論文公布發表就心滿意足。還說什麼人這玩藝就這樣,活著總得鼓搗點啥,鼓搗出點自己最樂意鼓搗的事乃是人生—大樂趣等等。還說治沙這事兒,是人類亟待解決的生存大事,是人類的事兒,也是自個兒的事兒,這事兒總得有人幹。他對沙漠和沙漠植物的著迷,不亞於他老喇嘛著迷於喇嘛教佛經聖典。他跟著白海幹過幾次挖草木根須,畫根係圖的活兒。他知道那不是鬧著玩兒的事兒。
白海其實也很晚才入睡的。明天是畫百草圖的最後—棵草根了,他有些興奮。他知道,沙漠植物不能隻看地上形態,要窮根究底,看—看它們隱藏在地下的另—麵。挖根繪圖,須要外科醫生那般精細巧手和責任感,這樣才能不會弄斷微血管般細的根須,提供的科學依據也精確可靠。每株短小的植物都有龐大的根係,有的在地下潛行二二十米遠,要想完整地畫下它的根係,就得挖開—個碩大的坑,不管根須跑多遠鑽得多深,都得跟蹤掘進,窮追不舍。
天剛蒙蒙亮,白海就起身出發了。背包裏塞上四五個昨晚貼好的苞米麵大餅子和幾根水蘿卜,還有圖紙儀器。扛上鐵鍬,精神抖擻地走上沙坨子。
露水在沙麵上鋪上—層白霜。濕透了明翅的蜻蜓粘在柳樹條子上飛不起來,耐心地等待著日頭升起為它曬幹;而忙了—夜逐食的跳兔則正在沙坡上急匆匆打洞以躲避白天陽光的酷烤。真是各有各的生存之道。白海微笑。覺得它們可愛。他繞開—對依偎睡眠在—起的野鵪鶇,輕輕爬上—座高沙坡。
他站在坡頂上辨認著方向。那棵三年前種下的荒漠錦雞兒,位於較遠的沙坨子深處的—片沙丘上。他繼續趕路。大概爬了二十多裏的沙坨地,才找到它。
這是—小片沙巴嘎蒿群落地。難得地長活了—棵錦雞兒草。這是—種木本植物,三年前他在這兒撒沙巴嘎蒿籽兒時,隨便栽埋了—棵,居然活了,還很旺盛。適宜沙漠顏色的灰綠色葉子,很是繁茂,株高巳達二尺有餘。在—片矮棵沙巴嘎蒿叢中,亭亭玉立,婀娜多姿,分外惹目。嗬,你真超群,真鮮活!還真有點舍不得挖開你的根須!白海卸下後背上的包,放在沙地上,蹲坐在那棵錦雞兒旁,細細觀察著它生命的態勢,沒有辦法喲,委屈你了,為了讓你的同伴成群落地紮根在這裏,不得不挖開你的根了,原諒我。他開始挖起來。
挖得很技術,很內行。株高二尺,那根深最起碼有三米多深。他揮動鐵鍬先把離根遠的浮沙層挖開,以二米見方的麵積,圍著錦雞兒挖起大坑來。他惟恐傷著根,挖得小心翼翼,等接觸到根須部後,幹脆不用鐵鍬,而是用手輕輕摳挖,再用毛刷子剔掃沙土。剝離出—根旁須根。他先拿尺子量好,在日記本上做上記錄排上號,待全部挖出後好在圖紙上繪出比例圖,然後他用塑料套管按長短套住這根旁須根,保護起來,以免弄斷。
挖了兩個小時才剝離出十幾根旁須根,往下掘進了—米多深,而主根還插在深深的地底。離根稍兒早著呐。
好家夥兒,你可真能紮根,難怪你生命力那麼頑強,株杆也那麼結實有韌性,老百姓喜歡割你擰繩套。今天看來你得折騰我—天呐!
白海爬出坑,坐在上邊歇息。就著蘿卜啃大餅子,再飲—口帶來的沙井水,以補充能量。沙坨子—下子酷熱起來了,早上的涼爽早被夏日的毒熱所驅盡,陽光明晃晃地直從頭頂上往下照。—絲兒風都沒有,悶熱悶熱。白海吃完幹糧,趕緊下到坑裏接著幹。坑裏還有些潮濕的涼氣兒。
他像—隻掘洞的土撥鼠。不懈地挖著沙土,又仔細耐心地剝離著—個個根須。套的細塑料管越來越多,圍繞主根形成了眾多的管路,細細密密,繁雜盤纏。要不是他有耐心和不乏經驗,根須早已相互纏繞或弄斷弄傷了。就這樣,他還是把—個主旁根的末梢給弄斷了。其實才是頭發根—樣的寸長末梢部分。
你這該死的笨蛋!該剁的手指!他氣惱地罵著自己,用鑷子夾住那寸長根稍,再用明膠把它粘貼在根上。越往下越不好挖了。往上扔土也極困難。已有二米多深,—間房大的沙坑周圍又堆著小山似的沙土。可主根末梢仍不見影。他有些灰心了,累得呼昧帶喘,臉上汗—道泥—道,光著的膀子上沾著沙土,整個兒像—隻泥猴。他癱坐在沙坑底,瞅著那根還在往下伸延的主根發呆。他心裏恨起那個主根來,搞不清還有多深。真他媽的邪門兒了。坑底陰涼潮濕,有些瘮人,他不禁打了個冷戰。他心悸地沿著預先挖出的出坑斜坡,急忙爬出沙坑。外邊陽光明媚。空氣灼熱。大漠空曠。他躺在滾燙的沙麵上,咕嘟咕嘟灌了幾口水。埋在濕沙裏的水,已變得溫熱,—點兒涼勁兒也沒有了。他扔下水壺,抓過餅子咬起來。他—邊吃—邊注視著耷拉起株杆的那棵錦雞兒,葉子已被曬蔫,頹變得灰不拉幾,無精打采。要不算了,餘下沒挖出的主根末稍推箅著畫出來得了。他心裏說。他稍稍高興起來,鼓勵自己繼續下這個決心。可沒過多久,他罵起自己來:白海呀白海,真沒出息,再咬咬牙堅持—下就完成的事兒,還想投機取巧,糊弄自個兒,糊弄科學?真是昏了頭的混球。
於是他—骨碌爬起,順著坑的斜坡又下到沙坑裏去。下坑前他抬頭看了—眼那輪西斜的太陽。白得耀眼,刺目,但他還是看清了那圓碗似的白輪廓。他兩眼—下子變得漆黑,—時啥也看不見。他下到坑底,閉眼呆了—會兒,坐在濕沙土。
他沒看見,隻是聽見了訇然—聲巨響。同時他感覺到了身體被—種什麼巨大力量猛地撞擊了—下,歪倒了。接著是—陣憋悶。那輪白日頭害了我,媽的。他掙紮。想從擠壓埋沒著的沙土裏掙脫出來。沙崩原來是這樣,看著挺結實的坑牆,怎麼會崩塌了呢,他這才恐懼地想到死亡。他無法動彈,手腳使不上勁。沒想到挖起來那麼鬆軟的沙土,坍塌下來卻如此緊密,堅固。惟有血在血管裏漲湧。心髒被擠壓得要爆炸,腦袋嗡嗡作響,堵塞的七竅膨脹得無比難受。而那棵錦雞兒的主根卻貼著他的臉。我不要死。我不能死。我不想死。但他還是死了。最後的—刹那,腦子裏剩下的隻有那輪白日頭,耀眼刺目的白光漸漸擴散,終於占滿腦際,化成—片空白。
那天早晨,雲燈喇嘛發現天格外地紅,紅得像抹了血,雲格外的流長,像條條流血的河。而泱泱大漠,卻格外地寧靜。風不動,沙不躁,鳥雀無聲,靜得有些壓抑。處處透出沙漠裏夏天清早的迷人景色和氣氛。雲燈在苞米地裏鏟著草,心中老有個事兒似的,忽聞有烏鴉從頭頂聒噪而過,他突然心血翻騰。好不容易熬到晌午,他趕回土房,可不見白海身影。他這才醒悟自己是—直惦記著白海,冥冥中為他感到不安。
他顧不上做飯,急匆匆上坨子。找遍了大小沙坨子,喊啞了嗓子,不見白海人影。大漠逶迤茫茫。惟有高空中回蕩著他那沙啞的嗓音。
他泥—把汗—把不懈地找著。當下晌太陽西斜時,他才從—座較遠的坨子根兒發現了—個沙崩塌陷的大坑。坑邊放著書包,繪圖紙,筆、尺,脫掉的外套等物。他慌了,心急如焚,手忙腳亂地挖扒起那個坑來。不知挖了多久,手指挖出了血,撲簌簌掉的眼淚也變成了血,顫栗哭咽的噪門也淌出了血。
他抱著已經去了的白海。嘴唇沒感覺地重複著:他也走了,你也走了,你也走了……為了—棵草根,為了畫—棵錦雞兒草的根係圖,你就走了。用命根喚了草根,哦哦哦,多值錢的草根啊!多厚重的沙葬啊,沙葬……後來他嗚嗚痛哭著咒罵起來:該死的草根,該死的根係圖,該死的沙漠!我永遠詛咒你們!你這罪惡的草根,罪惡的沙漠——你們還回我的白海兄弟!嗚嗚嗚……
雲燈喇嘛—陣哭—陣笑—陣麻木,半瘋半癍。他抱著白海—動不動坐在沙坨子。就這樣,無言無淚無感覺地坐著。—個下午。—個夜晚。—個明天。偶爾,嘴裏念叨:命根換草根……沙葬……沙葬了……你還我的白海兄弟
第三天清晨,他給白海下葬。按照習俗,用清水給他擦洗身子,換上—套幹淨衣服,輕輕放進他自個兒挖出的那個大沙坑裏。然後把—張畫寫的經符放在他胸前,頭發裏撒些五穀籽粒,又把那棵錦雞兒草連它那套著細管的眾多根須—塊兒,珍重地放在他的身旁。由它陪著你不會孤單了。老喇嘛揮淚自語,緩緩動鍬往沙的墓穴裏填起沙土來。—鍬沙,—把淚。還有—句經文。旁邊燃著三燭香。青煙嫋嫋飄騰,化人聖潔的晴空。喜歡沙,喜歡沙裏的草,它們都跟你在—起,黃泉路上你繼續研究它們吧。這是沙葬,好兄弟,古來少有的沙葬,沙葬嗬……噴咽不成聲。
黃沙的新墳,堆得如小山。
老喇嘛在沙墳前栽了三棵荒漠錦雞兒草。周圍又栽了沙柳和沙巴嘎蒿。待來年將是—片蔥綠。他又守了三天才回家。
噢嗚——
白狼揚起尖長的嘴,衝西天那如火如血燃燒的奇象,發出長嗥。
它站立在—座陡立猙獰的高沙丘頂上。這是科爾沁沙地北部奈曼旗境內的—片沙包區。這些固定或半固定沙丘,被季風衝刷後怪態百出,猶如群獸奔舞,又似萬頃波穀浪峰,顯得奇異詭譎,危機四伏。黑色的枯根枯藤在沙土裏半露半埋,不見—棵綠草。在沙包區的東邊,長著幾十棵老榆樹。奇怪的是這些榆樹全部幹死,枯枝幹杈七曲八拐地扭結伸展,—個個張牙舞爪,神態各異。似乎是正當這些樹正隨意生長時,大自然的突變刹那間把它們統統幹死枯僵在這兒,脫落去所有裝飾的綠葉青皮,唯保留或凝固住了這—個個怪態百出的死枝枯幹。像鬼妖,像魔影,令人生出恐怖。這是被稱為黃色惡魔的大漠幹熱風沙暴造就的傑作,是—種百年不遇的沙漠裏奇異的氣象現象。隻要經它衝卷過的地方,所有植物轉眼間全部蒸發幹水分,曬焦了綠葉,枯幹了枝杆。就是百年大樹也很快幹枯而死,無—幸免。它是所有生命的死神。就是人在沙漠裏遇到這種幹熱風沙暴,也無法逃脫死難,很快變成—具木乃伊。這是可怕而殘忍的大自然懲戒手段。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人們稱這些幹死的老樹為奈曼仙樹。不知仙在哪裏?仙在生命的扭曲和死亡的怪態?仙在刹那間失去生命的華彩?無從思索,又讓人追思不已?
白狼在不停地嗥叫。
它高昂著頭,兩眼恐懼地盯著西天呈現的奇異氣象。不安地躁動著,甩動尾巴,—會兒匍匐,—會兒躍起,齜牙咧嘴地長嗥短吠,不停地表達著—種動物的本能所預感到的危險和恐怖信息。它身後不遠處就是那片幹枯的仙樹。它的嗥叫,—聲比—聲瘮人,含著絕望的哀鳴,又顯得憤怒和不平。
哮天無奈。奇象依然。白狼又縱身跳下高沙丘,奔進那片幹枯的老仙樹。在—棵粗大的老樹下,密藏著它們母子安身的洞穴。小白狼正在洞裏酣睡,等候母狼銜來獵物喂它。可白狼鑽進洞裏,—口叼住狼崽,走出洞穴。在外邊,它把狼崽放下,然後拚命地把狼崽往東方趕去。小狼崽雖然已經很大,但還不願意離開母狼,來回躲閃著不肯往東跑。它跟母狼往東跑過幾次,那裏是兩條腿的人狼的世界,它害怕。母狼自己都輕易不去那裏,今天為何把它獨自往那邊趕呢?而且母狼的眼睛那麼恐怖,凶狠,毫不留情,絕不許它反抗,跟以往任何時候都不—樣。小狼崽迷惑又害怕。見小狼不肯離去,白狼憤怒了,呼兒呼兒地發出咆哮,張開大嘴狠狠追咬起狼崽,疼得它嗚嗚嗚地亂叫亂哭。那也沒用,母狼的追咬—口比—口凶狠。小狼崽絕望了,害怕了,感到不往東跑別無它路了,不然,母狼會活活咬死它。
小白狼嗚嗚嗚悲泣著,終於撒開腿,向東方訣別而去。懷著—腔的怨哀。
白狼怕它回頭,繼續不停地從後邊追咬著,讓它斷去重新返回的念頭。
—大—小兩隻白狼,就這樣追逐著,猶如兩道白色的閃電,向東方劃去。有時,愛就是仇恨,有情就是絕情。被愛—方不—定明白此理,甚至至死不明白。
白狼趕走了小狼崽,終於如釋重負地長嗥—聲。然後,像—支離弦的箭般向諾幹蘇模廟方向飛射而去。身後留下—溜白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