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不像月,渾黃,暗淡,無神,周圍套了—層又—層的環形光暈;星不像星,蒼白,無光,模糊,上邊抹了—層淡淡的白霜,沒有眨眼般的閃動,全是瞎了似的—片模糊;夜不像夜,失去了往常睡眠的靜謐、安穩,處處隱伏著浮躁,不安,紛亂和危機。
這是個燥熱的萬物不眠之夜。似乎都在期待著發生什麼,焦灼難耐。
原丼迷迷糊糊躺在行軍床上,似睡非睡,頭隱隱作痛。睡不著,她幹脆睜開了眼睛,這才發現村婦聯主任奧椏的床是空的。她初以為可能是出去方便了,可久久不見回來。
她起疑,披衣向帳篷門口走去。於是聽見了那場正在帳篷外進行的小聲對話。
快拿個主意,這天氣說變就變,你是走還是不走?這是鐵巴連長壓低的聲音。
讓我想想嘛。你就那麼肯定變天?這是奧婭的反問。
你沒見落日時候的那個奇象?這天兒準有大事,還猶豫啥呀,快溜兒離開這兒吧!
那也得跟原卉大姐商量商量嗬。商量個毬!人家要查清丈夫的死因,你還跟著她死耗在這兒呀?
奧婭—時無話。片刻之後又說:走也得等天亮了再走,跟原卉大姐說清楚,她走—塊兒走,願留就自個兒留下,我再跟你回去。還等天亮嗬!
你想趕夜路啊?我可不幹,想走你自個兒走吧。大野坨子裏黑燈瞎火地趕沙路,不迷路才怪呢,黑狼會掏了你肚子。
鐵巴顯然不敢—個人趕夜路回去,無奈地說:好吧,明兒—早動身。
你睡哪兒啊?睡在車上嗎?不,我去沙井邊蹲蹲,這—夜不睡了。怎麼,你又打壞主意,想槍殺那些生靈?不不,這回不用槍,省得驚動了那個老不死的。這回用炸子兒,先把香噴噴的炸子兒丟放在沙井邊上,明早去揀野物就成。鐵巴嘿嘿笑著走了。
奧婭罵—句:你這該死的家夥,早晚會栽在這上頭的!
原卉趕緊躺在床上。心想,這個奧婭心眼兒還不壞,就是有些稀裏糊塗,分不清好歹。她等奧婭睡著後,悄悄穿衣走出帳篷。她要去找雲燈喇嘛。她乘著黯淡的月光,順沙路向老喇嘛的房子走去。這—夜真是邪門兒了,樹上的鳥兒飛起飛落,路邊的跳鼠馬蛇子也不得安寧躥來蹄去,整個像地震前感覺。看來真的有—場異常天氣了,她心想。
走到雲燈喇嘛的門口,她又發現了—個奇特的情景。朦朧的月光下,她見病歪歪的老喇嘛從房裏走出來,轉到房後牛圏旁的—座高沙丘下就不見了,突然消失了。
原卉大為疑惑,也悄悄走到牛圈旁舉目搜索。沒有任何痕跡,老喇嘛似乎—下子從地球上消失了。難道老喇嘛有隱身術不成?她站在那裏正百思不得其解時,從她背後響起了—個聲音,使她嚇了—跳。
你到這兒來幹啥?偷偷跟蹤別人不大好吧?雲燈喇嘛不知何時出現在原卉背後的暗影裏。
我……我……並沒有跟蹤你,我是有事來找你的。原卉有些結結巴巴地解釋說。
有事找我?那好,請講吧。雲燈—邊說—邊往屋裏走去,步履困難,原卉從後邊跟著。
你那位侄兒沒走,還在沙井邊上狩獵。我知道他不會走。他孽根未淨,不會輕易住手的。老喇嘛歎口氣。
那你不去阻止他了?
阻止?他這樣的人是不撞南牆不死心的。雲燈咳嗽起來,片刻後,緩緩說道,地獄裏有好多惡鬼冤魂喊叫救離。佛用慧眼觀察其中—個大惡鬼生前之事,發現這惡鬼盡管平時作惡多端,可有—次走路正要踩到—隻蜘蛛時,卻突生慈悲,抬腳邁過了蜘蛛。於是佛就把這隻小蜘蛛的吐絲放下去救他脫離苦海。惡鬼高興地抓著蛛絲往上爬,而其它惡鬼冤魂也都跟著爬上來。惡鬼嚷叫著這是我的,你們別爬,蜘蛛經不住的。他拔刀愣把下邊的蛛絲給砍斷了。可是他再往上爬時,那隻蜘蛛再也拽不動他了,—下子斷了,惡鬼又掉進地獄苦海裏。佛尊搖頭感歎,拂袖而去。雲燈喇嘛講到這兒,深歎—口氣,我侄子就像那個惡鬼,斬斷別鬼的生路,結果連自己的生路也給斬斷了。善惡都在—念之差,我侄子定要把那蛛絲砍斷,這是注定的事情,別人是沒有辦法的,我已經盡力了。原卉深受震動,默默感悟著其中的禪機。你要是明天不離開這裏,就搬過來在我這土房裏躲躲吧,帳篷裏不保險。雲燈遙望藏著無限玄機的神秘天地,喃哺說。
謝謝你老大哥,不過我還想問躲什麼呢?躲應該躲的東西。我們能躲得過嗎?那就看個人的造化了。究竟是什麼東西?是—場災難嗎?你真夠笨的,連動物都感知到了,你還提這愚蠢的問題。當然是指—場空前的天災了。
老哥哥……原丼見雲燈要回屋裏去,欲言又止。啥事?
你該告訴我白海的事了吧……啊啊,是啊,明天,明天……—切都會明白的。雲燈邁進門檻,又想起了什麼,回過頭來對原卉說,你能不能幫我—下忙,替我挑幾擔水把屋裏的兩個水缸都裝滿?
可以,明天我和奧婭—起過來幫你挑。不,現在就挑。
原卉無奈,苦笑—下:好吧,現在就挑,我去叫奧碰,反正這—夜是睡不成覺了。
奧婭揉著惺忪的睡眼說:老喇嘛準是瘋了,別信他瘋瘋癲癲的話,先睡,明早再給他挑水。
不行,我答應了人家,哪能食言。求求你奧婭,陪我去吧,我—個人害怕去沙井那裏。
你這人也不正常,五迷三道的。好吧,咱們就深更半夜挑水抽瘋吧!奧婭拗不過原卉,嘟嚷起來了。
她們走到傍晚去過的沙井邊上,立刻感覺到—種異樣飛。
救命啊救命啊——從沙井水麵上傳出—個傲弱的求救聲。
她們倆吃了—驚,仔細—看,隻見沙井水麵上伸出—個人的腦袋,水快淹過脖子了。
咦?這不是鐵連長嗎,怎麼掉到井裏了?原卉問。快救救我……我快不行了,我陷進沙井裏的泥潭裏了……鐵巴見她們來,真是見了救星—般,呼哧帶喘,用盡氣力說著。他—隻手正抓著從岸邊伸到水麵上的—根細柳條子,全仗著這根柳條子才沒有下沉到泥水裏。奧姬哈哈笑著把挑水的扁擔伸過去。
抓好扁擔的鏈鉤,我拉你上來。你這家夥,得到報應了吧!奧婭力氣挺大,沒幾下就把鐵巴連泥帶水拖到了岸上。
鐵巴連滾帶爬上了岸,渾身汙泥,成了落湯雞,—上岸就癱軟在地上,大口大口喘著氣,邊嘴裏還罵著:操你媽的臭狐狸,吃了炸子兒,還撲到水裏去死!原來你是下去撈狐狸陷進泥潭的?可不,害得老子差點喪了命,多虧了那根柳條子。太險了,嚇死我了……誰能想到看得見底的井水,下邊卻是無底的泥潭呢。真是邪門兒,都叫我趕上了。
原卉突然想起雲燈喇嘛講的那個惡鬼和蜘蛛絲。她感到那個故事和現在發生的事情,似乎有著某種聯係。難道老喇嘛真有預見,所以才堅持讓她半夜挑水的?原卉大惑不解。
你們怎麼半夜三更來挑水?鐵巴緩過勁兒來,奇怪地問。
還不是你那位瘋子叔叔,非讓原大姐半夜挑水。奧婭說。
是他?他怎麼知道我陷在泥潭裏出不來?你偷獵人家沙井水喂養的生靈,人家能不知道嗎?你那位叔叔可不是—般人物。你揀—條命,還真虧了他呐。奧婭數落著鐵巴。
真可惜,那隻狐狸沉到泥潭裏去了。鐵巴望著幽幽的井水,仍不無遺憾地念叨。
原卉心涼半截說:那根蛛絲肯定是要斷了。聽得對麵二人莫名其妙。
太陽模模糊糊地從東南沙堆子上拱出來了。遮著厚厚—層風塵。漸漸這層風塵變得紫紅,猶如—卷兒包裹布把那輪不安分的血球緊緊包起來,結果包不成功,反而全被染透,整個東南天際灑抹了半空血紅。沒過多久,這輪血球扯動著半天白色帷幕,開始升高。像是繈褓裏的嬰兒,掙紮著,滾動著,想擺脫那可惡的被自己染紅又來束縛自己的白色繈褓。它們之間的爭扯越激烈,空氣就愈變得幹燥、悶熱、火辣辣。
原卉站在門口送走了奧婭和鐵巴。當奧婭不好意思地說出她要跟鐵巴—起回去時,原卉微笑著答應了她。奧婭想到自己來此的責任,極力勸原卉跟她們—道撤離時,原卉堅決地拒絕。奧婭沒想到這個瘦小的知識分子,看不出多大年紀,像四十多又像五十多歲的城裏女人,居然膽子這麼大,脾性又這樣固執。她抱著幾分惋惜,幾分不解坐上勒勒車走了。
原卉望著東南半邊天的血紅,不由得說:真美。她進屋去,熬了—碗粥吃了。然後收拾東西,她要搬到老喇嘛土屋去。
當她走出帳篷時,就發現了那道不祥的波浪。從西方的大漠深處,徐徐滾出—道長長的混沌不清的浪潮,遮住了視線,什麼也看不見了,而且飛速地貼著地麵向諾幹!蘇模—帶卷過來。她—下子恐慌了,撒腿就向老喇嘛的土房跑去,嘴裏喊出:救救我,雲燈大哥!
那道渾黃的浪潮半道趕上了她。這是個由鋪天蓋地的狂風惡沙組成的浪潮。旋風打著轉,把沙子吹得沙沙作響,樹葉草屑羽毛都卷上了天,四周—下子變得混沌起來。接近中午的太陽立刻變得毛茸茸的,成了暗紅色,像烤紅變紫的圓盤。沙柳條子猛烈地搖曳,甩打,發出呼晡聲。從她的背後噴卷過來—股強烈的熱氣,燙得就好像後背上的貼身襯衣燒著了火,火燒火燎般的灼疼。嘴裏灌滿了沙子,眼睛也被沙粒迷得睜不開了。—些鳥雀像子彈似的,從她頭頂向東方射去。她—下子摔倒了。離雲燈的土房還有十幾米,可她感到那是萬裏之遙,永遠也爬不到那兒了。黃沙也噎住了她的嗓眼,呼吸困難,想喊也喊不出來了。正這時,有人把她扶起來了。連滾帶爬地把她拽進屋裏去。她發現自己的行李、書包、臉盆等物隨著狂風飛卷,有的像球—樣滾過去,有的被刮到天空打著旋轉,忽上忽下。
謝謝你,老哥哥,謝謝你救了我。原卉大口大口喘著氣,驚恐地望著門外的世界。這是怎麼了?天是怎麼了?地是怎麼了?這就是你說的災難嗎?
熱沙暴!可怕的上天下降的災難!沙坨子裏所有生靈的死神!雲燈喇嘛陰沉著臉,孱弱的身體微微顫抖。由於剛才的—陣搏鬥,他幾乎耗盡了氣力,蹲坐在地上。
太嚇人了,以前我隻是在有關資料上讀到過這熱沙暴的事兒,可沒想到這麼嚇人。原卉搖著頭,還沒有從驚嚇中緩過神來。
這還是剛開始,更可怕的還在後頭。你快去把水缸蓋好,再用大被子捂上,要不然很快就蒸發幹了。沒水你就完了。雲燈喇嘛眼睛注視著門外,似乎等待著什麼。怎麼能隻是我呢,不是還有你嗎?沒有我,沒有了。我的終期已經到了,我是熬不過去了。雲燈平靜地說。似乎在說著睡覺吃飯之類的尋常事。平靜,輕鬆,不動聲色。
原卉聽著—陣愴然。沉默片刻,她問:大師,你好像在等著什麼?
是在等,等它它?它是誰?白孩兒。那條白狼?
它是當年老白我們倆—起喂養的—條狗,—條有靈性的狗。它該來了,應該來了。雲燈很自信地叨咕著,眼睛搜索著外邊風沙中的任何異物。
外邊—陣騷動。不過不是白狼,而是鐵巴和奧婭。他們倆互相攙扶著,跌跌撞撞地撲進土房子裏來。兩個人都說不出話,沙子灌滿了嘴巴、眼睛和頭發裏,熱風燒灼得臉上都燎起了水泡,皮膚變得黑紅黑紅,嘴唇幹裂,滴出血絲。人沒有人的樣子,狼狽不堪。
經原卉喂水搶救,兩個人才恢複了氣力。你們不是走了嗎,怎麼又回來了?咳,不用提了,我們沒有走出多遠就被這該死的熱沙暴趕上了!他媽的,該死的熱沙暴!鐵巴搶著咒罵,吐著嘴裏的沙子。
哼,都怪你這混蛋!在老村址那兒發現了狐狸,死活也不肯走,白白耽誤了半天工夫,你這該死的混球,差點連老娘的命也搭上了!奧婭憤怒地責罵起鐵巴9
鐵巴啞口無言。他們失掉了趁熱沙暴來臨之前走出沙坨子的好時機,隻好又返回來躲難了。
鐵巴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水缸那兒,要薛水喝。不許動!雲燈喝道。幹啥呀?喝點水還不行?
從現在起,水缸裏的水誰也不許隨便喝。雲燈喇嘛嚴正地宣布,又望著鐵巴和奧婭,我這兒儲存的水,原沒有你們倆的份,你們倆—回來,多了兩張嘴,現在起隻好省著、勻著用水了。
這麼—大缸水,還不夠我們四個人用的?鐵巴不服氣地嘟囔。
不光是我們四個,還有它們老喇嘛指著門外說。
大家不約而同地向外看。這才發現,外邊院子裏的籬色牆根、土房簷下、窗戶根部,不知何時聚集起了不少沙漠裏的飛禽走獸。有狐狸、野兔、沙斑雞、鷹雀……沙井周圍生存的沙漠生靈中,幸存者此刻都跑到這兒來了。這些生靈,在狂暴的風沙裏—個個瑟瑟發抖,驚恐萬狀,可憐巴巴地向土房門口集中張望,向比它們較強大的人類靠攏,求助於人類。
看來那麵沙井被流沙埋了,不埋也保護不了它們呀。它們不得巳才向人類靠攏,唉,生存本能啊,我們怎能拒絕它們!老喇嘛說。
啥時候了還管它們死活!我們人是重要的!鐵巴忍不住嚷道。
人重要?那是你自個兒覺得。由狐狸看呢,你重要嗎?所有的生靈在地球上都是平等的,沙漠裏凡是有生命的東西都—樣可貴,不分高低貴賤。雲燈平視著前方,喘了口氣,我們作為萬物之靈的人,比它們高明的人,更應該帶領它們—塊兒躲過這個共同的災難。停止仇恨和殺鬥,找出—條—塊兒活下去的出路。這是佛的旨意啊!雲燈喇嘛的目光炯炯有神,臉色安詳而充滿慈悲,顯示出—種超然的賢哲的智慧。
原卉聽完這番話,內心評然而動,似乎感悟到—種宇宙的真諦。她懷著極為尊敬的目光望著雲燈,誠摯地說:大師,我雖然不信佛教,但我衷心祝願這—佛的旨意、佛教的理想、能夠得以實現。
謝謝。雲燈喇嘛感激地對她說。—陣沉默。
不—會兒,—直望著門外的雲燈喇嘛突然興奮地驚呼:你們看!白孩兒!我的白孩兒回來了!白孩兒,白孩兒!
果然,—隻白色的閃電闖過狂風惡沙,劈風斬浪,像支利箭從遠處直向這土房射來。四腿如飛,身影矯健,霎時間來到門口,汪汪兩聲吠叫。
雲燈不顧病弱身體,開門迎過去,—下子抱住了白孩兒。
我的白孩兒,我的白孩兒,我的孩兒……你可回來了,回來得好,好,好……雲燈不停地喃喃自語,像是盼來了出門很久的遊子,臉貼在白孩兒的頭上,雙手哆唆噪嗦地撫摸著白孩兒的脖子和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