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孩兒搖頭擺尾,伸脖張嘴,—會兒用頭蹭蹭雲燈的手腳,—會兒立在後腿上撲進雲燈的懷裏,嗓子眼裏直哼哼嘰嘰地低吟,像呢喃低語,像激動的哭泣。隻礙於不會人類的語言表達,神情則完全沉浸在久別重逢的喜悅裏。此情此景,令原卉、奧婭、鐵巴都無不心動,也無法想象人和狗之間居然還能建立如此純真質樸、忠誠牢固的友情、經曆多年波折始終不渝,依然如舊。這點人跟人是很難做到的,很難溝通的。
白孩兒突然發現了站在角落的鐵巴。呼兒!它—聲吼叫,猛撲過去。救命啊!鐵巴魂不附體地大叫—聲,往旁躲去。可是白孩兒的進攻是迅雷不及掩耳,凶猛之極,當別人還沒有回過味來,它已經撲到鐵巴身上,撕裂了衣服,抓破了他大腿上的—塊肉,鮮血直流。
叔叔,快救救我!它咬死我了!鐵巴殺豬般地喊叫著,舉起胳膊肘擋著頭臉。
白孩兒,回來!雲燈喝狗,饒過他吧,你還沒有忘掉舊賬,算了吧,你看他沒魂的樣子,多可憐!
白孩兒果然聽話,鬆開了鐵巴,搖著尾巴回來了。但它仍舊餘怒未息地衝鐵巴呼兒呼兒發出威脅的低哮。鐵巴抱著腿縮在牆角,不敢望—眼白孩兒。
外邊的熱沙暴愈加狂烈起來。成噸成噸的黃沙被拋到空中,渾黃無際,肆虐無度。諾幹蘇模廟這塊兒沙海小綠洲,此刻完全變成了狂海怒濤中的—葉小舟,成為熱沙暴進攻的目標,顯得孤弱無助,瑟瑟發抖。聚集在院子裏的那些可憐的生靈們更加恐慌了,來回奔躥,躲閃著風沙襲擊。它們饑渴了,疲乏了,在幹熱的風沙中伸出舌頭艱難地呼吸。慢慢都擠到土屋門口,用頭拱門,用爪子抓門。
雲燈喇嘛從水缸裏出—瓦盆水來,顫巍巍地端著,在原卉的幫助下把門擠開點,把水盆放到外邊。動物們爭搶著飲水,—盆水很快就被飲光,雖然不夠解渴,但是以維持它們的生命了。接著屋裏的人也每人分喝了—杯水。誰也沒有說話,內心裏充滿了對大自然的恐懼。在這可怕而神秘的大自然麵前,感到自己太渺小了,太脆弱了。人平時以萬物之靈自居,不可—世,狂妄自大,似乎世間的—切不在話下,說勝天就勝天,說勝地就勝地。而此刻,顯得如此單薄無力,無可依托,無可奈何,可憐巴巴,不比那些小動物高明多少。
狂野的風沙猛烈地搖撼著雲燈喇嘛的土房。壓在房屋頂上的泥土紛紛掉落,壓房箔的秫秸草被吹得沙沙作響。哢嚓—聲,院門口的—棵楊樹攔腰刮斷,殘枝敗葉隨風卷走。接著,呼啦啦—聲,他們寄身的土房房蓋突然被強風掀開了!沙土轟然而落,全壓在屋裏幾個人的身上。房蓋上的籬笆和秫秸草全被風卷到髙空,很快散失,不見蹤影。沒有了房頂,就沒有了遮蓋,風沙開始—個勁兒地往下灌,徒立四周的牆也開始搖晃了。
我們完啦!我們完啦!鐵巴發出絕望的哀叫。跟我來,到房後去!雲燈喇嘛毅然說。
到房後幹啥?那兒死得更快!鐵巴嚎叫。房後沙丘根,我有個地窨子!雲燈說著,在原卉的攙扶下決然地跨出倒塌的土房門檻。後邊跟著白孩兒。奧婭也跟過去了。鐵巴見隻剩下自己,恐懼地喊:等等我,別撇下我!—瘸—拐地跟過去了。
走到外邊,原卉突然感到窒息,熱風沙像滾燙的棉花堵住了她的嘴和鼻孔。她急忙低著頭,回避著這可怕的幹熱的風沙。她也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裹挾著紅黃色沙塵的旋風沙暴,給了諾幹蘇模廟—帶的綠色植物最殘忍最致命的打擊。低矮的叢生蒿草類全被滾燙的熱沙流掩埋住,沙柳條、沙榆、沙棗之類則都被強烈地搖曳著,枝葉已全被吹蔫吹幹巴了,低垂下來,那些葉子很快被狂風卷得如吹散了的肥皂泡似的,紛紛從樹上刮下來,隨風飛舞,消失在望不見的黃沙天際。熱沙暴,使水分的蒸發如此之快,使象征生命的綠色消失得如此無情而迅疾,真是人所不能料及的。生命力較強的榆樹葉子,剛剛還是有些綠色,可—陣熱沙風席卷而過,頃刻間全枯焦了,發幹發黑了,轉眼間又被刮得—幹二淨,隻剩下光禿禿黑黝黝的樹幹和枝杈,裸露僵立在風沙中,嗚嗚作響。
原卉不忍目睹,恐懼地閉上雙眼。她感到空氣中的熱度不斷增高,越來越炙烤起來,皮膚上有針紮般的灼燙感覺。她腦子中突然出現了—個荒唐而可怖的幻覺:要是在這個幹熱沙暴中待上—會兒,自己也會被燒成灰燼了。熱沙暴會像摧毀那些樹木草物—樣摧毀了他們的。她和雲燈喇嘛艱難地—步步向房後移動。她們的嘴漸漸幹燥焦渴起來。—團團渾黃發紅的煙塵在使人暈眩的高空中沸騰著,那輪燃燒著的太陽此刻也成了熱沙暴中的—根陀螺,被任意地鞭打著,吹卷著,滾動著。—會兒被吞沒,—會兒又被吐出。在狂暴的氣流中毫無抵抗能力地遭受肆意戲弄。
他們終於走到了。雲燈喇嘛氣喘籲籲地站在高沙丘下,伸手摸索著,打開了地窨子的門。這是—個挨著沙丘根,往地下挖進去的地窨式的倉屋。—走進這地下的房屋,他們立刻感到舒服起來,有—股陰涼的潮氣。白孩兒、奧婭、鐵巴相繼也走進了地窨子。原丼發現,在他們的身後也跟著那些稀稀拉拉的幸存的沙漠生靈。隻有大些的動物活下來了,稚弱些的早巳被風沙吹散或倒斃在流沙中了。走在前邊的是—隻黑狼。不知何時這隻凶惡的野獸也參加了向人類靠近的動物群裏,—掃往日的凶殘威風,夾著尾巴,耷拉著腦袋,伸出紅紅的舌頭,呼嘛呼味艱難地喘著氣,早沒了原先的攻擊性。大自然給了它力量,又收回了這個力量。白孩兒發現黑狼要衝過去,被雲燈喇嘛喚住了。走在最後邊的鐵巴見那些動物尾隨而來,急忙關住地窨子的板門。
把門打開吧,讓它們也進來,這地窨子能容納得下。你也不必害怕,它們不會傷著你的。雲燈對鐵巴說。鐵巴放開門急忙往裏跑。那些動物們爭先恐後地擠進地窨子裏來,不過他們卻隻在門口附近蹲臥著,不敢往裏走,不敢太靠近。它們也害怕人類。
其實,地窨子裏麵積挺大。雲燈喇嘛手裏端著燈,在前頭—直往裏走去。進了十米左右,他們麵前又出現了—道門,門上掛著鎖。原卉他們十分驚奇。大師,這裏邊是什麼屋?原丼問。你跟我進去就明白了。雲燈說。
這裏間原來是個佛堂。迎麵牆前供擺著三尊金佛。喇嘛教的三世聖佛:—位主前世,—位主今世,—位主未來世。有—人之高,每位佛前燃著長明珠拉燈。兩麵牆!:刻滿了藏蒙經文,地下放著些喇嘛教需用的法器,達木謝、牛角號、經輪,還有幾個紅木箱子,大概也盛放著經卷和喇嘛教的東西。
大師,這裏是不是你做法事的地方?原卉問。不,不是。我早已不做法事了。這裏是原先那個被拆掉的諾幹蘇模廟的地下室,由於封存得早,知道的人少,所以當時幸免於難,保存下來這金塑三世佛和大廟上的—些法器經卷。文革中,為這三世佛,我可吃盡了苦頭。總算我對得起它們,沒讓它們遭到世人的褻瀆。晻嘛咪叭哞晬!雲燈虔誠而欣慰地合掌念經。
啊!金佛!三個金佛!鐵巴也不知何時走進了這佛堂,—見金光閃閃的金佛喊叫起來,兩眼流露出貪婪的光,叔叔,真有你的,金佛到底還是在你手上,瞞過了文革中所有的審查拷問。真了不起!這可是價值連城的寶啊!
你給我出去!貪婪成性,殺孽深重,別進這佛堂褻瀆了神靈!白孩兒,轟他出去!白孩兒呼兒的—聲衝過去,鐵巴嚇得趕緊逃離出佛堂,呆在外間。
唉,罪孽啊,他們哪裏知道,其實這三尊金佛全是泥胎,隻是上邊塗了—層金粉而已。可世人卻不信這個,苦苦追索這三世佛,不放過他們。唉,罪孽啊!雲燈喇嘛搖頭感歎。
原卉聽著也苦笑。
這時,雲燈喇嘛打開—個紅箱子,從裏邊拿出—個陳舊的包裹,遞給了原卉,緩緩地說:這就是白海的遺物。幾本日記,—副眼鏡,還有—些書什麼的。原卉趕緊打開包裹,翻看日記,裏麵全是記著這—帶沙坨子上所有植物的有關資料、數據,還有這—帶沙漠氣候的記載。他是為畫—張百草根係圖,去挖錦雞兒草的根須時發生沙崩埋進沙坑去世的。他走得匆忙,他還想在這兒幹好多事兒,可是,唉,好人命短嗬,他就匆匆地走了,什麼也沒來得及交待。他根本沒想過死。可是,唉,他就死了,沙葬了。我是從他日記本上找到了他單位的地址,才拍去的那封電報。他是我—生惟—的知交朋友,說實話,我真舍不得把他的遺物交給你。雲燈兩眼濕潤了。
原卉聽著這些,抱著丈夫留下的遺物,眼淚不由得默默地淌濕了衣襟。再也忍不住,哽咽起來,懊悔和痛苦撕咬著她的心。
老白的屍體,就跟那棵錦雞兒草的根須—起埋在沙裏了。如今也已經找不到了,化為泥土了,被吸進那些植物的根係中,—起生存在沙漠上了。這樣也好,來得平凡、活得平凡、走得也平凡。草芥之民還回草芥之本,遠離了世俗,也符合了他的為人準則。雲燈說完,如釋重負地徽閉雙目,沉默了。原卉也沉默著,思索著。
這時,外間地窨子裏出現了騷動。原來,被狂風卷來的流沙開始掩埋了地窨子的門,地窨子裏的空氣開始稀薄起來了。那些個可憐巴巴的動物們,多數奄奄—息,倒地待斃;稍有活動能力的黑狼和狐狸等大動物,本能地意識到雖然地窨子躲開了熱沙暴的襲擊,可現在另—死亡的危險又威脅開了。於是大黑狼趔趔趄趄走到地窨子門口,用嘴拱開板門,拚命扒開堵得很高的流沙,終於不顧死活地衝出去了。跟著,能走動的狐狸等也都跑出去了。
流沙繼續掩堵起地窨子的門。速度很快。眼看就要整個掩埋了這間地窨子。
鐵巴驚恐地看著門,又看看裏間的雲燈喇嘛和原丼。雲燈喇嘛咳嗽起來,呼吸顯得困難,他艱難地對原丼說:我的時辰到了,我要跟我的佛堂和敬奉的三世佛—起埋入地下了。你走吧,也許還有些生還的希望。
不,我也不想走了,我在這裏陪著你和我丈夫。原卉果決堅毅地表示說。
唉唉,你也傻透了,跟你的丈夫—樣。雲燈又嘔心嘔肺地咳嗽著,臉無血色,變得紫青。原卉走過去給他輕輕捶著背。
鐵巴突然歇斯底裏般地狂叫起來:不,我不死,我不死,我要活!我要出去,我要走!說著,他站起來,向地窨子門衝過去,他拉開門,學著那條黑狼拚命扒起堵門的流沙,同時回過頭衝奧婭喊道:奧婭,你還想在這兒等死呀?快跟我—起走吧!
奧婭看了看鐵巴,又看看雲燈和原卉,隻見這兩個人臉上都毫無懼色和痛苦之狀,顯得泰然、安詳,—副—切順應自然的樣子。奧娌終於站了起來,跟著鐵巴的身後,從地窨子裏爬著出去了。他們倆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很快沒有了聲息,惟有熱沙暴依然肆虐著,想把整個世界撕個零碎。
你也走吧,不要跟我比,不要在這兒等死。雲燈喇嘛對原卉說,為了你丈夫的這幾本寶貝資料,為了他用生命畫出的沙漠百草根係圖將來真有點用處,你也應該爭—線希望去活。
大師,我出去也是個死,沙漠裏我寸步難行,分不清東西南北。原卉說。
不,你還有希望,我讓白孩兒帶你走,它會帶你走出沙漠的。雲燈喇嘛拍了拍腳邊臥著的白孩兒脖子,指指她又指指外邊,對它說,白孩兒,記住,從今後她就是你的主人,你把她送出沙漠去!
白孩兒似乎聽懂了,看看主人,又看看原丼,尾巴搖動著,表示服從。
你還得武裝武裝,穿點厚布衣服防曬烤,紮上腰帶,紮上褲腿,把臉也蒙起來,隻露出眼睛就行了。雲燈說著,翻箱倒櫃,找出了衣服和蒙頭巾。
不,大師,要走,咱們—起走,我不能撇下你—個人走。原卉哽咽著說。
好了,此事不要再爭了!我知道自己的陽壽,時辰馬上就到,你快點武裝,不要再浪費時間,我的時間不多了!你的路還沒走完,哪能半途而退!雲燈喇嘛突然變得異常嚴厲,訓斥原卉,同時從—旁拿出了—瓶水遞給原齊,這是我儲存在這兒的—瓶水,本來是擦金佛灰塵用的,你拿走吧,路上省著用。
原丼極為難受,又不敢拒絕,心情沉重地望著那瓶水。
雲燈喇嘛無言地把水瓶放在箱蓋上,說—句:願佛保佑你。晻嘛咪叭哞畔!雲燈喇嘛伸手輕摸原丼的額頂,行摸頂頌佛之禮,虔誠祝願。然後,轉過身緩緩走向三世佛前,盤腿坐在圓墊上,閉目合掌,朗朗誦出—聲:喃嘛咪叭哞晬,老喇嘛去也!便坐化圓寂。臉上呈出聖潔而和詳的光澤,嘴角掛出看破紅塵寬容—切的超然微笑,也似乎為自己終於圓滿走完了人生最後旅程而感到滿意。原卉默默地為他祈禱。這位沙坨子裏的平凡喇嘛,為自己信念終生不渝,最終也為這—信念而安然坐化,顯得如此莊嚴肅穆,超塵脫俗,令她生出無限敬重和寧動之情。她深深感受到—種信仰的威懾力和神秘的感召力。難怪人類各民族隻要有了文明便具有各自的宗教信仰,千百年來延續至今,代代相傳,香火不斷,自有它的生存和發展的道理。這也是—種自然。人類需要信仰。她灑下兩行清淚。
白孩兒似乎也感覺到了雲燈喇嘛坐化產生的氣息,站在原卉的身旁,不敢走前去,不敢像過去那樣親昵地磨贈。它真是—條有靈性的狗,它怕褻瀆了逝者的聖潔。
原卉撫摩著白孩兒的頭說:我們也該走了,去走完那沒有走完的旅程。是嗬,咱們不能畏途,不能畏途啊!
她按照雲燈喇嘛這位大師的吩咐,全副武裝起來,揣上那瓶水,背上丈夫的遺物,然後鞠躬告別了老喇嘛的遺體,帶著白孩兒走出了地窨子,大步跨進混沌莽莽的風沙世界裏。
她們身後的那座地窨子,很快全被流沙掩埋了。埋得毫無痕跡,無影無蹤。倘若不是剛從那裏走出來,真懷疑世界上曾存在過那麼—個地窨子,裏邊藏有三世金佛和坐化的喇嘛大師。而真以為這世界上惟有黃褐色的沙漠,亙古至今的主宰。
我還要回來的。回來種百草,恢複諾幹,蘇模廟的原來本色——綠色,那時再祭奠你們吧……原卉暗暗說。
她和白孩兒邁開了勇敢者的步伐。
三天後。
在那熱沙暴席卷過的茫茫沙地上,出現了—個奇特的景象:—條毛色雪白的大狼狗,用嘴叼拖著—個女人,艱難地行進在風沙中。它連爬帶拖,搖搖晃晃,在它嘴下拖拉的那個人頭臉被熱沙暴擊打得傷痕累累,幹裂出血,燎泡滿臉,嘴和鼻子灌滿了沙土,處於昏昏迷迷,奄奄—息狀態。她的脖子上還套著—個白包裹。
那條白狼盡管自己也疲憊不堪,搖搖欲倒,但仍然堅軔不拔地、忠貞不渝地,—步—步向東方挺進,挺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