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天海子(1 / 3)

第十章 天海子

漠北。苦寒之地,有一大澤,名曰騰格裏淖爾,意即天般大的湖澤。據傳,當初蘇武曾在這裏牧羊。老百姓管這裏叫天海子。

這天海子西畔一隅,紮著一座地窨子,裏邊住著海子爺。今晨海子爺醒得早,準備磨礪那把用禿了的穿冰鑿子。鑽出熱被窩,披衣推門。地窨子矮門紋絲不動。一夜風沙伴著小雪,凍死了小板門。海子爺歎氣,搖搖頭,回身從地窨子灶口取出一箕熱炕灰,順板門下沿撒了一溜。一袋煙工夫,被焐軟的板門吱嘎一聲推開了,堵門的積雪和沙子被門扇掃推在一邊。

外邊的晨陽刺得海子爺晃眼。如一隻爬出洞的老狼,海子爺伸了伸懶腰,一夜縮僵了的老身子骨如根繩子般就被抻開了,抻順溜了。他吐了一口痰。那痰一離開嘴巴便凍成一小冰疙瘩,叮咚地在凍土地上蹦眺。

夜裏零下四十度,白天也達零下二十多度,在這苦寒之地的三九天,任何活物都容易被凍成冰砣子。海子爺打了個冷戰,趕緊又把稍鬆弛的身板兒收緊,掩緊了身後的地窨子門。然後,他往手上哈哈熱氣,去摸索門邊的穿冰鑿子,撅著屁股往地上的一塊大砂石上哧啦哧啦地磨礪起來。

可以這麼說,這天海子周邊百裏地帶,就剩海子爺這麼一位兩條腿的活物了。當初大遷徙時,兒孫們跪在膝前求他,爺,一塊兒走了吧。海子爺晃腦袋說,不。老漢覺得,現在搞退耕還草是沒法兒的法兒,早幹啥去了?六十年前,他隨爺爺剛來天海子草地時,這裏隻有幾戶牧民。就幾十年光景,響應號召的什麼建設兵團、知青兵團,還有自由流動的盲流集團,都往這兒紮,都在這兒屯墾,美其名曰戌邊,把大好草地活拉兒屯成沙窩、墾成荒漠,才想起還草退耕搞移民。晚了三秋啦。海子爺不服,撇嘴,認為草地如處女,處女一旦失去貞操將永遠不是處女,草地一經開墾將永遠無法複還,他稱死也死在這被人始亂終棄的老娘土天海子邊兒上。

兒子說,這兒已沒法兒活人了。

海子爺說,我有法兒活,開春兒我就往海子邊兒撒草籽兒插樹條子。

兒子沒轍,留足過冬食物,抹著淚一步三回首地走了。留下話,過年時再過來看他。可還沒熬到過年,一場沙塵暴便將海子爺的兩間土房卷個底兒朝天,後又埋進沙子底下。過去風吹草低見牛羊,如今已是風吹沙地卷牛羊。

老漢從風沙中揀回些零碎,就挨著天海子邊挖了個地窨子穴居起來。一是海子邊風輕地硬吹不起沙子,不至於活埋了他,二是少了糧食可取食於天海子。倔老漢海子爺像一個野人,居然在天海子邊撐了三個年頭,倒也無懼無悔也無退縮之意,如一隻老狼苦守著這片被棄的土地。

日頭漸高,大地上有了些暖意,隨著磨鑿子味啦味啦有節奏的推拉,海子爺的身上也漫上來些熱氣。他收起沉重而變鋒利的穿冰鑿子,又扛上長把冰撈子挎上大土筐,海子爺就奔天海子而去,開始一天的營生。

下完小雪,那小北風刮在臉上如刀割針刺。凍裂的地縫裏塞滿新下的小雪粒,封了口子,不小心踩進去會刮傷了腳脖子,好在海子爺對路徑熟得如身上的虱子。通向海子的兩三百米羊腸小路很快走過,偌大的天海子便一覽無餘地展現在他腳下。

海子邊沙崖下有一洞穴,口上遮著沙蓬子和黑蒿子。海子爺從此經過時,嘴上吹了吹口哨。哨聲頗尖利,天海子上便有了回聲。

那叢沙蓬子和黑蒿子下也有了窸窣動靜,若有若無的兩點綠光十分微弱、十分模糊地在那裏閃動。海子爺的嘴角呈出不顯的微笑,心說:老夥計,還活著,活著就好。而後,他徑自踏上天海子冰麵緩緩走去。

冰麵撒下小雪花後變得很滑,海子爺幾次趔趄,總算穩住了身子。天海子很寬闊,無邊無際,冰麵如一麵碩大的毯子平緩地伸展開去,上麵有小塊冰山和冰鼓包,還縱橫著無數條凍裂口,像是蛇蜒,又似海子的經脈,裂口內似有活氣兒,早晚有白氣升騰。海子爺說,那是天海子在呼吸。盡管冰封千裏,海子水在三尺冰層下安睡,可海子爺隨時感覺到天海子的生命的勃動。夜裏可聞到咚嘭的冰麵凍裂聲,海子爺說那是天海子在訴說,至於訴說了什麼隻有他自己知道。白日天氣好無風時,陽光下的冰麵上會閃現蜃影幻景,海子爺會癡呆呆地望過去很久,然後說那是天海子最神聖最美麗的生命主神的顯現,不可輕侮了它。此時的天海子寧靜如睡獸。

海子爺在冰麵上行了二百米,便到了他的勞作點。其實是兩個冰窟窿。一個如桌麵方形,一個如大鍋口圓形,中間的空地上擺放著一個矮木繳子,坐在上邊可照顧兩邊的冰窟窿。經一夜寒凍,冰窟窿的水麵已凍死,結了厚厚一層新冰,上邊落著白白薄雪。居然有兩隻天鷹從那凹坑裏飛躥而起,顯然它們把這裏當成柢禦夜寒的臨時暖窩。海子爺笑笑,目送天鷹遠去,然後把土筐和冰撈子放在一邊,掄起穿冰鑿子,幵始鑿那冰窟上新結的冰層。

先是幾個白點,再用力鑿幾下,那新冰層畢竟薄些軟些,很快就四分五裂地鑿開了,清冽的海子水一下子從碎冰下翻滾冒出。海子爺哈哈地搓搓手,操起長把冰撈子,一一撈淨水麵上浮動的碎冰塊。於是,一汪清水深不見底地呈在他腳下,黑沉黑沉,從水麵上飄出縷縷白氣,一股刺骨的寒氣撲麵而來。

海子爺把另一冰窟同樣鑿開清理幹淨之後,便靜立在兩個冰窟前,嘴裏默叨了幾句什麼,然後往冰窟的深水裏放魚鉤魚線。釣具是放在土筐裏邊的。很快,兩個冰窟水麵上,毎麵漂起三個魚漂兒。老漢就坐上那矮木墩,點上煙袋,靜侯起來。

海子爺的釣具也很簡單,沒有釣竿,魚鉤也是自製的,粗魚線的這邊頭兒都伸放在他的腳下,輕踩著。若哪根魚線味溜嘛溜從他腳下竄走,他便不慌不忙地提那根線。天海子的魚憨而猛,每每提上來的都是兩三斤重的狗頭魚。今天的頭條魚,半個時辰之後才上鉤。海子爺從鉤上取下那條魚往身側土筐裏扔時,不由自主地回頭望了望,兀自笑了,搖了搖頭。每當扔頭條魚時,他都會這樣。那是三年前的事。也是頭條魚,海子爺第一次鑿冰捕的頭條魚,當時他把魚注身後土筐裏扔過去之後,便沒有了動靜。回頭—望,他驚呆了。他的頭條魚已叼在一隻老狼嘴上。那老狼得手之後,回頭便逃,腿還一瘸一瘸的,兩隻耳朵隻剩著一隻,似乎眼神兒也不濟,跑起路來歪歪扭扭、跌跌撞撞。老漢很快就追上了,舉起了手中的穿冰鑿子,但隨即又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