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天海子(3 / 3)

海子爺本是徹底放棄了下天海子的打算。可他察覺天海子邊上的老雪狼嚎了一夜,而臨到早晨沒有了聲息,他有些不放心。他加穿衣物,提上工具,又從地窨子梁上摘下兩條幹魚就奔天海子。他要去看看那老東西,別是凍過去了。老漢走在風雪中,如一隻圓球在滾動。到了老雪狼洞口,海子爺依舊吹起口哨。似有似無的綠點過了好久才出現。老頭兒這才鬆下心來,人家嚎了一夜早上正補覺呢,他多慮了。老雪狼在黑蒿子後頭低吼,趕他走。海子爺覺得無趣,從懷裏摸出的兩條幹魚又放回去。想了一下,還是丟出一條過去。

他現在矛盾了,這鬼天氣,他是下天海子還是回地窨子貓冬兒?這時風小了許多,天海子冰麵上微風追逐著雪粒。冰麵上落不住雪,倒也依舊光滑如鏡,隻是比平時冷寂了幾倍。

已走到這兒,海子爺不想就這麼空手回去。這老天爺說變就變,要是真的下上幾天幾夜的大暴雪,天海子下不去腳,勞作就難了,趁現在還能走動,能打幾條就是幾條。海子爺就這麼著,下了天海子冰麵。

兩個冰窟窿凍得更結實,冰層厚了許多。鑿開冰層時多花了些工夫,好在他的穿冰鑿子比冰層堅硬。黑色的冰窟水麵打著漩兒,陰森森,望上去如無底深淵挺恐怖。水麵結冰也快了許多,老漢不時地去撈冰,清理水麵。天過於冷,手上若沒有手套很快會凍僵,可戴了手套工作起來又不太便當。

半天魚漂兒不動,天冷,魚都沉到深底臥沙去了。海子爺把魚線又多送出去幾米,然後就幹等。煙袋鍋滅了幾回,點了幾回,魚依然不咬鉤,清理出的新碎冰已堆了不少,凍得海子爺坐不住,不時站起來跺跺腳。

海子爺基本上要收線回家了。那大魚來得一點先兆都沒有。先是魚漂兒被風吹了一下,稍搖了搖,而後就半天一動不動。突然,魚線哧溜溜往水裏竄,魚漂兒早沒了影兒。海子爺大喊一聲好大的魚,便踩住魚線,又伸手抓住魚線頭兒拴著的小方木,他終於穩住了魚線繩。可這回魚線繩又變得輕飄飄,壓根兒沒有魚上鉤的感覺。海子爺歎息,說脫鉤跑了,鬼東西。他慢慢收魚線,懊惱著,心也放鬆了。可猛然間,那魚線又崩直了,沉甸甸的,似乎水下那頭不是魚而是有好幾個大漢在拽拉著那魚線。海子爺又尖叫一聲,拚命拽住線不鬆手。

那魚線繩有筷子粗。海子爺拽拉還能使上勁兒,可腳下不行了,冰麵滑,使不上勁兒,大魚還在狂暴地往水下逃竄。海子爺猛地一個趔趄,腳下一滑,小方木塊就被那根魚繩呼啦拽下冰窟去,落水了。沒人了那黑沉沉的水中不見了。

海子爺心裏罵,真倒黴,趕緊放開手中的魚線繩,從水下掙紮著冒出頭,往冰窟邊上爬。冰冷的海子水浸透了他的棉襖棉褲,冰凍著他的肉體,如無數根針在剌砭著他。

海子爺終於伸出雙手,攀住冰窟邊沿,喘著粗氣,想爬上來。可冰岸太滑,手指沒有抓頭,他又掉落下來。幾次攀爬,幾次滑落,海子爺就這麼在冰窟裏折騰起來。那被水泡透的厚棉衣棉褲,越來越變得無比沉重,如鉛如銅般往下墜著他的身子。他的四肢開始凍僵後變麻木,他開始精疲力盡。

這時,有個崠西咬住了他往上伸抓的手和衣袖。是那隻老雪狼。它趕過來死死咬住了海子爺的棉襖袖,連著手腕,不讓他沉下冰窟去。從老雪狼的鼻孔中竄出兩道白氣,一雙昏花模糊的老眼此時冒出很強的綠光,低著頭嘴,弓著腰身,撅著屁股,拚命拽拉漸漸下沉的海子爺身體。它想把老冤家拽出冰窟去。

謝謝你,老夥計。海子爺凍紫的嘴巴張了張。呼兒一呼兒。老雪狼的喉嚨裏滾動有聲,顯然催促著海子爺趕緊使勁爬。

海子爺就抓緊往上爬。

他鼓起最後一點力氣,借老雪狼的上拽做最後的努力。可凍麻木的四肢不太聽使喚。由於時間已拖長,那冰窟水麵開始結冰封凍,連著海子爺的身子一起封凍。於是海子爺的身體活動起來更困難了,露在水麵外的頭部和肩膀上的濕水也凍成一層薄冰閃著亮,像是披著一層鐵鎧冰甲。

老雪狼惱怒起來,嗚嗚低吼著,咆哮著,身後搖動著鐵掃帚般的長尾,繼續不放鬆地又拉又拽海子爺那似被無數根鐵索冰繩拴住的身軀。

海子爺的嘴巴稍稍啟開一條縫,趁失去知覺之前喃喃低語說,老夥計,我是上不去了,你快走吧,不要管我了,要不,你也會在這兒凍硬凍幹巴的。

老雪狼不聽他的話,還是不鬆口,眼睛都充了血,赤紅赤紅。盡管它那老弱身軀力道已有限,也快支撐不住了,可它沒有放棄的打算,依然堅決地咬拉著海子爺衣袖不讓他沉下水去,就那麼僵持著,硬挺著,死死地硬挺著。

快走吧,老夥計,求求你,走吧。海子爺眼角有淚。老雪狼不走,也不鬆口,隻一個姿勢:低頭、弓腰、屁股後撅後拉。

它的四隻爪子踩在冰麵上,被濺出的水浸泡後漸漸凍成冰砣子,連在冰麵上,猶如焊在那裏的四根冰柱子。隨著時間的推移,它的身體也開始變得僵硬。在這零下三十多度的極度寒冷中,在這冰天雪地的大澤上,任何活血活物用不了半小時都會凍凝固。老雪狼的尖嘴自咬海子爺袖子起沒有鬆開過,姿勢也大致沒有改變過,漸漸地,它的身軀連著海子爺的手臂一起凍硬凍僵,紋絲不動了。隻有那雙老眼睛閃出的綠光始終沒有消失,跟它的眼球一塊兒凍凝固。而掛在眼眶下的兩滴淚或水,卻凍成小小冰球,晶瑩玲瓏。風雪又幵始怒號。

天海子又被吞沒在漫天的狂風怒雪中,時隱時現。於是,事情變得很簡單。

天海子冰窟上蠃立著一對冰雕。海子爺的下半身封凍在晶瑩的冰窟水下,上半身半趴在冰窟冰沿上凍硬,他伸出的手臂則被老雪狼低頭弓腰往後咬拉著,一同活活地凍硬在那裏,成為一對兒連體的活標本,鑄造在曠野的天海子冰麵上。

幾經雪下雪化雪凍,這對兒冰雕變得更為透明晶瑩,栩栩如生,完全融人了天海子大自然原始野景,成為天海子的一部分,成為一對永恒的冰雕,守護天海子的這片天和地。大澤用這種方式接納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