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狼子(2 / 3)

半傻女人黑妞搖動轆轤把,撅著屁股將提來的水倒進長長的木槽子裏。牛們羊們驢們搶著拽脖伸嘴,擠到槽子邊滋滋痛飲清涼的沙井水;擠不進去的在外邊轉圈,急慌慌地尋縫覓隙,嗷嗷亂叫亂吼。

山羅鍋揮動棍子嘿哈地吆喝。擊打貪飲者的鼻梁,扶堆弱小者的臂部。圍著土沙井飲水的牲口大約有幾十頭,每月每頭牲口交納兩塊錢的管理費。沙坨子裏種不出莊稼可以放些牲口,但得由人住窩棚管理,飲水了,下犢了,防狼叼了,生病了,事兒不少又麻煩。村民們—般都不願意離開村莊住進這幾十裏外的荒野坨子裏,白天伴牛叫,黑夜聽狼吼。而村子周圍全是莊稼地,無法放牲口,閑散牲口還必須放進遠處沙坨子不可。這活兒,還很適合山羅鍋,他種不了地,可這每月百十來塊的現收入能讓他維持生活。當然他出來住窩棚還有其他的原因。

黑妞露出黑紅結實的粗胳膊,晃動著奶牛奶子,吱扭吱扭地搖轆轤把。眼角不時偷窺—眼在那邊始終虎著臉的丈夫山羅鍋。

山羅鍋不看他。啪嚓啪嚓打牲口。打牲口時咬肌鼓突鼓突的。

俺、俺……也、也、沒、沒……法法、法兒……

黑妞衝著丈夫結巴著。

羅鍋丈夫光顧打著牲口。還是不看她—眼。天漸漸黑下來,牲口們挨打中擠擠攘攘飲完水,啪啦啦晃動—下腦袋,摔落嘴邊臉麵上的水珠,然後習慣地懶洋洋走進—旁的木欄圈內。羅鍋走過去,拴上柵欄門,然後抬起頭往遠處看了—會兒,那是朝村的方向。似有顧盼。他嘟嘟敲著地走回窩棚,黑妞粗手提著桶水,跟在後麵,嘴裏訴說著俺沒法兒。

你也願意!山羅鍋終於進出—句。黑妞哇地哭了。哭得很委屈的樣子。

進屋前,山羅鍋又回頭看—眼遠處朝村的方向,那夜色蒼茫處。

你、你……在看、看……啥……黑妞停住哭問。老頭子到底捅了啥大事呢?他這—輩子怕過啥,今兒竟躲進狼狗窩兒不敢出來。山羅鍋仍沒出聲,心裏琢磨著:回屋上炕後,他兀自倒下便睡了。

後半夜,山羅鍋的窩棚前來了—輛警車。倒沒有剌耳地鳴叫,悄悄駛過來,從車上下來了三五個山老大所說的雷子,戴著大蓋帽兒,別著盒子槍。卻笑嘻嘻的,沒有張口就罵,動手就推搡。

油燈下,站起了山羅鍋,拱著他的山包,後邊是找半天褲子找不著的黑妞裹了條毯子哆嗦著。滿屋子站著警察們,手電筒刺眼地照來照去。有兩個跳上土炕,翻開炕腳的被摞兒和板箱子。又揭開地下牆角的水缸蓋兒看了看。簡陋的窩棚裏再沒有其他可以隱身的地方。沒有。負責搜索的警察向中間的頭兒說。領路來的村民兵連長問山羅鍋:你爹呢?俺爹……不知道。山羅鍋想了—下,平靜地回答。你老子沒上你這兒來嗎?那—頭兒和顏悅色拉家常式地問。問得山羅鍋莫名其妙,摸不著頭腦。他的態度怎麼像個來串門兒的人似的問話,他們是警察呀,他們應該聲嚴厲聲,拍桌斥喝。見他們的態度好,羅鍋打算著繼續裝下去不知道。

秋收大忙,他跑到俺這個野窩棚裏幹啥?

你兄弟山龍說可能在你這兒躲著呢。那頭兒仍微笑著。

這該死的混蛋。把自個兒的親爹給賣了。爹從小寵他,這回可真白搭了。山羅鍋想著心事,不搭腔。

喂,問你話呐。耐不住的—個警察終於提髙了嗓門。山羅鍋明顯感覺到依偎著他後背山包的黑妞悸顫了—下。他依舊默默地看著那盞如豆油燈,不吱聲。—張始終漠然的臉上,既看不出慌亂,也看不出高興。他思謀著哈呢,隻有天知道。

你、你、們們、們、找找找、他幹幹、啥?黑妞出於恐懼,憋不住這樣問。

把藏起來的山郎村長交出來,你們就知道了。那頭兒笑嗬嗬地側過頭,想瞅清楚躲在山羅鍋身後光身裹著毯子的黑妞。

半傻的黑妞歪著頭想了想到底說不說。這些人是來抓公爹的還是找他去吃席喝酒的?過去在村裏時,常常見有小車接走公爹吃酒。山羅鍋的後山包有意無意拱了—下靠著的黑妞。於是想說出去換明白的黑妞,隻是咽了咽口水。

那頭兒和警察們耐心地等待著。

俺爹沒來過這裏,你們還是上別處去找吧,山龍他胡說。

警察們基本上要走了。嗚——唔——此時,窩棚外邊傳出了那狼子的嚎聲。那恐人的狼嚎,令警察們驚得都手摸腰上槍。

外邊有狼?!

嘎嘎嘎……格格格……黑妞見警察們的樣子終於開心

地樂了。那、那、不是狼、狼,是俺、俺家、養養、養的狼、狼崽兒……

到外邊兒看看!頭兒若有所悟立即命令道。呼啦啦跑出去了這些個警察。狼子窩那兒手電筒照出了多數條光柱了,惹得狼子黑條咆哮著衝出來撲過去,不讓警察們靠近自己的窩兒。

狼崽窩裏有個黑團東西!—瞀察向那頭兒報告。羅鍋,看住你的狼崽兒!要不以妨礙公務把你也抓走!這回那頭兒變了臉,嚴厲了許多。

山羅鍋看了看那頭兒,走過去按住狼崽的頭脖,他身後寸步不離地跟著媳婦黑妞。黑妞臉上有些幸災樂禍地朝窩裏邊那黑團東西看。黑暗中別人看不見她的表情。可羅鍋內心中看得見,又用後山包拱了—下媳婦。幾把手電筒齊照射那黑團東西。山郎村長,你自個兒走出來吧!那東西還是不動。沒有—絲反應。進去,請出來。那頭兒又命令。個警察貓著腰走進狼子窩裏。手裏的電筒照出了那團東西,是—床舊棉被。掀開了棉被,下邊是—堆幹草。不見人影。

是—床舊棉被,沒有人!那警察的手電筒照在後牆上那個通風口子。這兒有個通風口子,掉了兩塊土坯子,好像有人從這口子逃走了!那警察向外報告。

那頭兒和警察們都跑到狼子窩後牆外邊查看。那邊是連著蒼茫大沙坨子,黑夜裏逶迤茫茫,人若消逝在那裏,就如石子掉進大海裏—般。警察頭兒搖了搖頭笑著:他跑個啥勁兒呢?真逗。算了,咱們回去吧。

警車這回嗚嗚長鳴著,在黑夜的沙坨子裏威風八麵地開走了,驚得圈裏的牛羊亂跳,坨子上野鳥亂飛。那狼子衝黑茫茫的荒坨子嗥了良久良久。

山羅鍋和媳婦黑妞又鑽進了土炕上的被窩。涼了半天,被窩裏沒有—點熱乎氣兒。經曆了這陣折騰,這對夫妻沒有了絲毫睡意。縈繞在他們腦海中的疑問有許多。老頭子夠精,可人跑到哪裏去了?這麼多警察興師動眾,老爺子究竟幹了啥大事?

公爹、他、他躲、哪哪裏、去去啦?黑妞捅了捅山羅鍋。

你擔心他?

不、不……俺、俺、想看、看、警、察察、抓抓他他、他的樣子。

山羅鍋在被窩裏兀自笑了。

光禿禿的大沙坨子裏,白天—隻耗子都藏不住。山羅鍋說著,聽見狼子在外邊磨牙聲,又說,除非他鑽那個……

鑽、鑽啥、啥?鑽那個黑沙坨子的狼洞!你、你、知知、道那狼狼、洞?有—次我找牛遇大雨,就鑽那狼洞躲過雨的。那狼洞就是掩家狼子黑條原先的家,被老爺子給挑了,眼下正閑著。嘿嘿嘿。山羅鍋幹笑。

山羅鍋和黑妞接著無語。不再關心老爹和狼洞。睡意終於襲擊了他們,朦朦朧朧中昏然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天還是那麼黑咕隆咚,伸手不見五指。此時,窩棚的板門黑暗中悄悄推開,走出—人,輕手輕腳走到狼子窩那兒。這人的手摸索著,哆哆嗦嗦解開了拴住狼子脖頸的鐵鏈。狼子自由了。呼兒呼兒嘶哮著,圍著那人打轉爬上爬下。那人拍了拍狼子屁股低語—聲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