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春無敵
青春,我把你作為一份與生俱來的財富來看待。擁有了你,就等於破譯了阿裏巴巴的秘訣,我無所畏懼地麵對整個世界。應該說,我正是攜帶這樣的激情橫渡風吹草低的北方大平原,風雨無阻,投奔夢中的敦煌。就像沙漠裏如饑似渴的旅人。我近乎瘋狂地從書本的圍城、現實的戈壁發掘屬於精神的一縷源泉,並且企望在那片朝陽的山坡,在駝鈴與胡笳的伴奏中,展覽內心的壁畫。
在塞外,在現實之外,我風塵仆仆的靈魂如願以償地膜拜青春祭壇。青春,你是一條帶我回家的絲綢之路,是一座不動聲色卻包羅萬象的神秘洞窟,甚至,是洞窟中一幅衣帶如水、萬古常青的飛天畫像,以永遠的笑容迎迓姍姍來遲的海誓山盟。憂傷的青春,我是你麾下一匹哭泣的駱駝……
堅強的青春,我懷揣你賦予的使命在人群中行走,在大地上行走,像一柄飽經滄桑的刀鞘——以表麵的遲鈍掩飾內心百折不撓的鋒芒。
我以書生的麵貌,從麥浪翻卷的外省來到這座陌生的都市。掌心裏汗濕的單程車票,代表一段被剪輯了的殘缺歲月。除了一副單薄的鋪蓋卷和一顆堅不可摧的心,我一無所有。這就足夠了,足夠我把任何荒涼的牆壁鏤刻成逼真的浮雕。炊煙嫋嫋,撫慰著心靈殿堂裏的晨鍾暮鼓。
我習慣了將生活比喻成深邃的戰壕,並在這露天的課堂裏學習堅強與勇敢,哪怕遍體鱗傷,也未改彈鋏而歌的初衷,而性格中的怯弱、困惑乃至遲疑,都是有待克服的天敵。於是我投擲了無數黑夜裏的奔走、一燈如豆的奮鬥,作為日積月累的磨礪,並且虔信——鋼鐵,就這樣煉成的。我假設自己被流放到荒無人煙的荒島,以魯濱遜的方式開墾簡陋的家園,青燈黃卷,孤帆遠影,最適宜感悟人生水滴石穿的真諦。我借助石塊借助鮮血淋漓的指甲,在蠻荒時空中挖掘僅可容納心靈的空間,結繩記事,或在洞壁上刻劃日升月落的周期,而期待蛻變為初夏的新蟬,於青春的高枝吟唱命中注定的輝煌。沒有品嚐過孤獨的滋味,便無法理喻青春的高傲。沒有孜孜以求的索取,便無法奉獻。當我終於以非凡的臂力砍伐原始的樹木,並且精雕細刻為一艘散發鬆脂香味的獨木舟,遠渡重洋——返回燈紅酒綠的都市。我不再懷疑自己,確實比周圍的紳士們強壯了許多。行萬裏路,讀萬卷書,我把青苔斑駁的古訓演繹為可供攀緣的懸梯。我相信創造,是青春,是偉大的本能……
“曆經滄桑的基督山伯爵,是不可能以白馬王子的形象再現的。”我這樣告誡故鄉的初戀情人,請她原諒我今天的冷峻與蒼老。其實我巋然不動的胸膛裏,埋藏著一座千錘百煉的寶庫。摸一摸吧,那岩漿般奔湧不患的,正是青春的回聲、歲月的誓言。
如果,記憶猶新的洞壁被書本一樣打開,那裏麵每一道疼痛的傷痕、每一次失敗或勝利,都已凝煉為壁畫上鐵劃銀勾的線條。行吟者的詩篇就是這樣誕生的。我把足夠揮霍一生的思想、激情與力量,毫無損傷地供奉於高高在上的青春祭壇——像在傷感的雨季保持碩果僅存的火種一樣。
我的大半個青春都是在這座古色古香的都市裏度過的。我漫遊的腳步,幾乎覆蓋它每—寸可歌可泣的土地,惟獨郊外的長城——一直在想像中空缺著。高聳的烽火台,密集的箭垛,秦磚漢瓦,折戟沉沙,將軍的故事,單於的傳說……都伴隨黑雲壓城、旌旗獵獵的古老畫麵,鐫刻於我內心的影壁。兩袖清風的我,在長城腳下閉門讀書、埋頭趕路,卻不敢身臨其境地麵對它嚴峻的容顏。我是把長城作為青春的祭壇、命運的製高點來膜拜的——請不要責怪我兩手空空,無法帶來豐盛的禮物。“不到長城非好漢”,我隻希望某年某月某一天敢於攀登長城的時候,能夠以一位真正的勝利者姿態把欄幹拍遍。
“不破樓蘭終不還”,我的書房裏日日高懸這幅古詩。這正是青春的決定。
那天在街邊的書攤上,發現了阿憶博士寫的《青春的敵人》。他把憂鬱、困惑、軟弱、虛偽等人性中的缺點,都羅列為與青春敵對的勢力。確實,它們不易察覺地磨損了我們年齡的鋒芒。然而我要宣布:青春無敵,年輕的意誌無堅不摧!
我嚐試把發展中的青春劃分為三個境界。席慕蓉詩歌所宣揚的青春無怨,單薄蒼白如風花雪月,不過是初級階段。“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如果將詩中的“伊”擴張為超越個人的偉大理想與使命,則使勇往直前的青春上升到無悔的境界。最壯麗的莫過於青春無敵。你甚至可以把它想像成披荊斬棘的履帶式坦克,或伴隨揚眉劍出鞘的慷慨激昂,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困難,都無法構成與之抗衡的力量……
青春流浪史
我生命中再不可能有如此單純的夏天了——每當捧讀舊日影集裏一幅發黃的照片,才察覺指縫已漏走了多少歲月。照片是在圓明園拍的。那八國聯軍焚毀的廢墟上簇擁著十幾張年輕的麵孔,其中的我,穿一件廉價的黑西裝,手提公文包,有點疲倦地微笑。當時我作為一位外省的詩人來北京城求職,借住在師範大學宿舍裏,和當地的一群流浪藝術家朝夕相處,直至熟悉如同一道籬笆牆內啄食的家禽。那幅照片,便是大夥結伴去郊野舉辦露天詩會所拍攝的。我白天懷揣資料在這座龐大的城池裏東奔西跑,和各種各樣單位的人事幹部磨嘴皮,夜幕低垂時搭乘公共汽車返回鐵獅子墳附近的校園,推開門——伊沙他們已從食堂打來了飯菜,坐在燈火輝煌的寢室裏等我。“有消息嗎?”老G總是笑容可掬地迎上來接過我沉甸甸的包。這麼一群落魄的男人團結如一個家庭,應該感謝其中惟一的女人,老G——伊沙的女朋友。不知最初是誰給她取了這麼個男性化的綽號,但聽慣了,居然產生某種難以言喻的親切感。她無意識地以女主人的身份照顧著周圍每一個人,於是她和伊沙,便構成我們清貧的沙龍的核心。
伊沙,老家西安,有著金斯伯格式嚎叫的嗓子,擅長朗誦。老紀,娘家在河南,和伊沙是師大同班同學,但在心理上已嫁給詩人伊沙了,他們正計劃畢業後共同分配到那座既有兵馬俑又有楊貴妃的城市。在學生食堂,老紀問我愛吃什麼,我瞟了瞟黑板上的菜價,“來一碗稀飯,兩隻肉卷。”多少年後,善良的老紀還記得我的江浙口音,並笑著向朋友們模仿:“洪燭最愛喝稀飯,吃肉卷。”在老紀麵前,洪燭日後再混出個人模狗樣,仍然是個弟弟。
一位身材瘦削、皮帶上掛著單放機的搖滾青年從人群裏擠過來,神情黯淡地坐在伊沙旁邊。老紀給我介紹:“他叫張楚,從西安扒火車流浪到北京,隻帶了一把吉它——已經兩年了。”這位叫張楚的大男孩臉有點髒,牛仔褲有點髒,翻毛皮鞋有點髒,但一雙眼睛很亮。老紀憐愛地把一塊幹淨手帕遞給他。如果再過兩年,便沒有誰不知道張楚了,他有一首《姐姐》唱紅大江南北,結尾部分聲嘶力竭地呐喊:“姐姐,我要回家!”不知惹得多少有姐姐或沒姐姐的霧都孤兒落淚。張楚的《姐姐》並不見得是寫給老紀的。但老紀,確實是我們(包括張楚)共同的姐姐。是我們那一段苦難生涯裏象征著溫柔與善良的姐姐的化身。
今天晚上,我坐在沙灘北街的寓所裏寫這篇文章,書桌上放著張楚新出的盒帶《孤獨的人是可恥的》。突然發現張楚已經是紅人了。張楚,還記得六年前老紀給我們準備的飯嗎?真香啊!隻有孤獨的人才配罵自己可恥——其他人沒有資格。老紀對於我們這些曾經孤獨的人,有過一飯之恩啊。她是光榮的。光榮的姐姐。
伊沙帶路去侯馬的大套間寢室,讓我聽張楚唱歌。張楚把琴抱在懷裏,像抱一個古典的美人,唱自己作詞譜曲的《西出陽關》,大意是“我坐在大路旁,我坐在草地上,遠處一群鳥,近處幾頭羊……”簡單的意象,一旦和音樂接軌則金戈鐵馬滾滾來,眼前這位無名男孩帶給我的震撼不亞於目睹了泰山。他天生就是音樂的帝王將相。張楚懷抱美人走出春風楊柳玉門關,是那年夏天我最輝煌的一個夜晚。
侯馬帶頭鼓掌。他身材魁梧,有演說家風度,語調激昂,且伴以有力的手勢,怎麼看都像馬雅可夫斯基。侯馬,我沒忘掉你那副古希臘雕塑的麵部輪廓。侯馬後來分在公安局工作,娶了在電視台的漂亮的妻子。我上個星期跟他通過電話,說說各自的生活。我們都未再輕易提及那個繁星滿天的夏季——畢竟,好多年了。畢竟,路太長,朋友們都走散了。
那個夏天來客串的還有哈爾濱的中島,他說過一段話,好像是“在茅草屋裏相愛,就擁有了天堂”,令我刮目相看。他不擅飲酒,喝一點臉就紅了——加上個頭小,像個快樂的紅孩子。還有北京大學的西渡與戈麥。想起戈麥我就心痛,他是一位清貧的聖徒,那個夏天裏他謙遜地端坐在角落,偶爾麵露倦容。他當時分配在中國文學出版社任編輯,發表了不少作品。僅僅在第二年,這位自覺與內省的詩人自沉於北京西郊萬泉河——成為北大詩人中繼海子、駱一禾之後第三位早夭者。他的遺作由西渡搜集整理,即漓江出版社公開出版的《戈麥詩集:彗星》。
夏天留下的歡樂與痛苦,一到秋天就被吹散了。然而我不會忘記,我們曾經像落葉一樣聚攏在一起,在大地的掌心噓寒問暖。在同一盞昏黃的燈下,在四堵蒼白的牆壁之間,我們掏出各自的手稿,慷慨激昂地爭論詩歌、理想乃至藝術的命運——很多年以後,我們再也無法恢複當時的幻想與熱情,即使我們如願以償地擁有了榮譽、財富或地位。除了掏出錢包、身份證、蓋公章的介紹信或紳士的手帕之外,我們再也無法從青春的口袋裏掏出更多的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