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與北京女孩喬的羅曼史
我擁抱喬的時候,總是很用勁。喬的小腦袋像鳥一樣搭在我的肩膀上,羞澀地自語:“輕點,骨頭都響了。”送別的路上,我們停留在深夜的街心花園裏,我擁抱喬如同風在搖撼一棵溫柔的樹,遍地落葉。麵對麵站著,她的眼睛裏有星星——或者露水,我想用嘴唇試探其性質,喬閉上眼睛,就什麼也沒有了。我的雙手在喬的背部會合,五指交叉;喬手足無措,胳膊老老實實地垂在身體兩側。我看著喬被動的樣子,樂了,幫她出主意:“你可以抱著我。”我的意思是至少該像跳交誼舞一樣,彼此為對方的手提供個位置。喬聽了撅起嘴,兩隻手生硬地背到背後——以示拒絕。那姿式像俘虜背抄著手等待誰用繩索捆綁似的。喬實際上是在無聲地表明:“我不會擁抱你的。”好久以後說起那夜的事時,喬臉紅紅地強調:“永遠不會!”
本來想好好地給喬寫篇文章,不知怎麼卻這樣開頭了,不倫不類。喬在旁邊下評語:“一點都不浪漫。”她本來期待著讀一首纏綿悱惻的讚美詩呢。然而這個細節令我刻骨銘心。
少女喬在我心目中是一隻青澀的果實,沒見過她嘴唇上有口紅的痕跡,也是一個對化妝品不感興趣的女孩子,這樣的女孩越來越少了。她頭部惟一的裝飾是一根紅顏色的發帶,天然的披肩直發便像被閘門收攏住的瀑布,很整潔,很光亮。這是第一次見麵她給我的印象。第二次見麵,發帶變成紫色的;第三次,鵝黃的;第四次,乳白的……喬說她去天津逛商店時一下子買了七根不同顏色的,因為一星期有七天。所以我天天想見喬。我和喬,永遠像剛認識一星期。第八天,會是什麼樣子呢?周末之夜,我抽著煙問自己。
知道這世界上還有位叫喬的小姑娘,是在刮西北風的初冬的一個文學會聚會上。喬很熱心地跑前跑後給正襟危坐的客人們沏茶,勤快的模樣像巴黎沙龍裏貴婦人的丫環。那次聚會沒有真正的皇後,喬是最漂亮的姑娘了。猜年齡,大夥都說她隻有十八歲。喬抿嘴笑著,未置可否,不滿足大夥的好奇心。大夥發言,喬坐在角落認真地聽,好像還在往本上做筆記。喬最後一個發言——被大夥逼的。喬一連聲地說:“我真不知該說什麼,真不知說什麼。”會議到此結束了。
聚餐的時候我開始注意怎樣安排座席,我努力自然地坐在喬的旁邊。每個人都爭搶著向喬敬酒或飲料,惟獨我遲疑著不敢舉起高腳杯,我覺得那隻杯子太沉重了。互留地址時我遞過去一張名片,喬像營業員掃視是否偽鈔般職業化地瞄了一眼,就收進手提包裏。喲,包裏已有了一大疊各色名片。我預感到分手之後我的影子就要被一大堆泡沫淹沒了——在喬某年某月某日的經曆裏。
電話鈴裏。那頭的女聲不落俗套地快樂:“你猜我是誰?”我剛要猜,那頭又改變主意:“別猜了,我是喬。”這是喬第一次給我打電話。我想起“曙光”這個詞。我想說自己其實每天都等著這個電話——又覺得這更落俗套,便擺出鄰裏之間聊家常的客氣。事後喬總是怪我:“你一點也不激動!”潛意識裏,她希望我那次興奮得從椅子上跌下來——若能受點輕傷更好。喬的聲音,開始進入我的生活了。我問她為什麼選擇了我來保持聯絡,她回答:“那次散會後我重讀筆記本裏的發言記錄,覺得你說的那一段挺有道理的。”原來,她那時已根本記不起我的模樣了。我發言時說的什麼,自己都記不清了——好像是詩人在這個商品社會裏是孤獨的之類。
兩個孤獨加在一起,還能叫孤獨嗎?至少不會是孤獨的兩倍。我和喬隔著桌子坐在一起,像東海岸和西海岸遙遙相望,總有好多話要說,好多波浪、燈塔、魚群和船……在喬麵前,我說話的節奏比平常加快了。喬提醒我:“你留著點,免得像新教師上講台似的,十分鍾就把背的課全拋出去了,下半場就彈盡糧絕了。”她怕我把故事都講完了。我理直氣壯地辯解:“誰叫我們認識得太晚了呢。先讓你了解我前半生吧!”有一天下午約會,兩個人都沒戴表,聊起彼此十二歲時都在哪裏、都在幹什麼、什麼模樣(算“比較文學”吧),等到晚上的計劃全部耽誤了。以後,每次在約會地點等喬,我都順手給腕上的機械表緊緊發條,吸取教訓。時間是什麼?喬很納悶地嘟囔著。
喬背著學生式雙肩背書包,走進西單咖啡廳就偏著腦袋、咬著手指找我。我從座位上站起來,衝她招手。她不好意思笑著小跑過來,在我對麵坐下,用小勺挖我預先買好的杯裝冰淇淋吃,同時前言不搭後語地跟我描述剛才采訪時有趣的事。十分鍾後,我仍然沒插上話。我屈起指節在桌麵上敲叩一下:“這位同學,現在是課間休息,能否把您背著的書包暫時擱下來呢?”喬這時才意識到自己坐了這麼久還背著沉重的書包,忙取下來放在旁邊的空椅上,“瞧,我一高興啥都忘了。”我又叫了杯冰淇淋,“你呀真是個‘忘我’的人,不過,別忘了我就行。和背著包的你坐著聊天,總覺得你像整裝待發、隨時會走的樣子,我很緊張。”喬說:“那我就真走一回給你看看。不過,我要背著紅軍長征時那種一床棉被捆紮成的四四方方的背包。”我提醒道:“別忘了背包上再塞一雙備用的千層底布鞋,再纏上綁腿,腰挎軍用水壺,那更像了。”喬樂了,隔著桌子伸過小拳頭捶我。“別捶了,怪癢的。”每逢這時我總求饒。喬還不住手,咬牙切齒地說:“讓你嚐嚐咱無產階級的鐵拳!”
喬不高興了,就鬧著要跟我“吹”,有一次還舉出第三者是她們單位的誰以作對我的威脅。我勸誡她:“第一次時我還真信了,還真失眠了三個晚上。聽說過‘狼來了’那個寓言不?別這樣,免得你以後真要跟我吹時,我還當開玩笑呢。”喬自有道理:“就不許軍事演習啦?我這是幫助你早日做好準備。到時候,你就不痛苦了。”我攤開手:“老這樣算咋回事呀,長痛不如短痛。到時候我自然會很堅強的。”喬斜我一眼:“到時候別哭就行。我心可硬。”
從來沒聽過喬說她愛我。我懇求:“喬,說吧。我可怕追女孩,追女孩太累。”喬的眼光裏流露出溫柔的憐憫:“我要你追了嗎?不過,我也沒跑呀。唉,不知你以前遇到什麼樣的女孩,使你失去鬥誌。沒準,我在收容別人的俘虜呢。”喬歎口氣,用小小的指甲摘去我毛衣上沾帶的草根。她見過我失敗的初戀裏那位女孩的舊照片,但她後來不再在我麵前提那人的名字。我那轟轟烈烈又潰不成軍的初戀,在我內心留下一座核廢料堆,我一直用忍耐的水泥覆蓋在上麵,作為無法磨滅又努力遺忘的陵墓。喬是春天,遇見了喬,我感到那厚重的水泥板塊終於裂開了一道縫隙,更可貴的——是縫隙裏終於艱難地冒出一莖嫩芽。
喬。我用粉筆在心靈的水泥地上寫下這個姓氏。
喬用小小的指甲摘去我肩膀上的落葉。我擁抱喬的時候,總是很用勁。喬的嘴唇像鳥啄一樣對我耳語:“輕點,骨頭都碎了。”我覺得自己用雙手捧著一隻脆弱且溫順的鳥。喬是空氣,我怕她從我指縫裏溜走,溜走就什麼也沒有了。喬是我生活中的空氣,喬的歡樂與憂傷是我的呼吸。
喬是仁慈的。喬準備明年和我結婚。喬說,她不征求任何人的意見,這次是她自己拿的主意。喬問:“你會後悔嗎?”我搖搖頭:“你呢?”喬沒有回答,喬隻是用小小的指甲摘去我肩頭歲月的落葉。
少女,請別背對我哭泣
我站在北京城西部的一棵梧桐樹下問喬:“兩顆心的距離有多遠?”喬當時麵對著我,伸直右手,指尖剛觸到我上衣的第二粒鈕扣:“也就這麼遠吧。”我知道她指的是一條胳膊的長度。“能更近點嗎?”我征求她的意見。“那樣我就能夠著你了。”喬的笑容裏閃爍出水果的光澤:“愛情也需要距離。安全距離。”我就這樣停靠在喬的愛情的停車場。在遇見喬之前我走了老遠的路,有點累了。說實話我已經很滿足,站在目前的位置,我能看清喬的眉毛。
那段時間是我一生中屈指可數的幸福的日子。對於一位習慣把苦難當作雨披的男人來說,喬是一片傾斜的屋簷,是室內堆滿劈柴的壁爐,是陽光燦爛的窗台仕女瓷瓶裏的插花。我能不珍惜嗎?甚至我今天在白紙上寫下喬的姓氏,都類似於脫下凍結的手套取暖的動作。我把過去歲月裏灰暗的影子像一件外套似的給拋棄了。愛情是一次日出,是生命第二天的日出。我已記不清昨天我在哪裏了,我隻知道今天是具體的,今天喬正在我的茅草屋頂下來回走動,把周圍的一切清掃得像金碧輝煌的皇宮。我下意識地捂住胸膛,發現她的抵臨甚至清除了我內心的塵土。
我扶著自行車在一根新漆過的站牌下等喬。約好的十一點整,可時間已超過一刻鍾。我開始意識到守望者的孤獨:我被時間冷落了,而世界又被我冷落了。我甚至沒注意背後的落地櫥窗正在展覽什麼,也忽略了圍觀的行人的議論。實際上那是一家花店,今天是外國流傳過來的情人節,一束玫瑰相當於兩張電影票的價錢。而我是這座城市的無產者,擁有的僅僅是詩歌、理想和遙遠的流浪故事,我不知這能否代替愛神簽發的入場券。一輛天藍色的公共汽車的抵達打消了我的一切顧慮,梳著披肩長發的喬像天使一樣出現在我麵前,大街上的商店、銀行、崗亭之類便全部消失了。從十一點十五分開始,喬就是一切,她遲到的溫柔使我成為等待的富翁;我不再為清貧的身份而慚愧,因為幸福已從木樨地一帶的音樂學校出發、在轉乘了好幾趟公共汽車之後終於找到了我。我陪一位天使走在情人節的高速公路上,我們是節日當之無愧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