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男人的風格
我從來沒有隱瞞過自己,一向以坦蕩自然、不卑不亢的性格為偏愛。人生艱難、世事莫測對男人的要求格外嚴格,山的清高、海的深沉、樹的挺拔是值得仿效的。多年以前看過一部外國電影,有一組樸素的鏡頭難以疏忘:一位穿風衣的男人步伐穩健、卓爾不群地行走於街頭,他表情平淡的麵龐時隱時現。我對鄰座的女孩說:“他的臉部像天空,無雲的天空,你觀察不出更多的一些什麼,實則包涵著無限的內容。”我很傾慕其深沉且無畏的舉止神態,周圍的塵囂人聲、潛伏的險情危機都被他傲慢地輕描淡寫了。以後每每溫步街頭,很想模仿一番他身負重任、逆風而行的動態,我總以為有一種男人氣質是堪以和整個世界抗衡的。
現在追憶,他有點像追捕中的高倉健,也可能是某位西方的冷麵影星——因其在我印象中神態清晰,麵容卻模糊,惟一記得的是微皺的眉峰和緊閉的雙唇,以及刮得鐵青的下巴。我想,這樣的人物一旦開口說話,其嗓音一定是飽含力度且富於磁性的,更別說低沉地怒吼一聲了,那會把天花板上的灰塵紛紛震落……
對其聲音的猜測僅僅出於我的想像。我早已忽略電影放映時的畫外音了。我隻是認為,當一位男人無聲地走動時,應該像安泰一樣腳踏實地,使人隱約感受到他不可阻擋的精神力量。真正的男人多多少少需要內涵幾分虎氣,即便在籠中散漫地轉悠,也讓人為之不羈的威嚴而變色。男人大多數情況下習慣於沉默,不愛隨便地表示自己明顯的態度;如果到了需要表露的時刻,必將吐字清晰、擲地有聲。男人的沉默是白銀,男人的誓言是黃金。做個男人最忌諱盲目樂觀或過於憂鬱,喜形於色或愁容滿麵都是不足取的,男人把石頭一樣的自信包裹在心裏,必要之際才剝去那層含蓄的果皮。置身茫茫人海,男人也要學會保留些許孤獨,以扶植自身無需依賴外物的獨立性。男人勇於把迎麵走來的世界當作陌生人來看待,對風聲寒潮充耳不聞——它們隻能無奈地掀動他風衣的一角。男人隨時和自己的過去擦肩而過,沒有時間回味或惋惜,他表情嚴肅、目光堅定地注視著前方;無論前方風起雲湧、山高路險,男人都像一輛大大咧咧的坦克般不急不躁、迎接上去,顯示出傲視一切的征服感。沿途的困難險阻都被他精神上的履帶碾為粉末……
這就是我所理解,所憧憬的男人,堅定、寬容、深刻、穩健、剛毅、威嚴、果敢、不偏不倚、不折不撓……是其人格的合金。每每做如是設想,這樣的男人在我前後左右來回走動著,我耳畔持續地回響著《追捕》裏天高雲淡的主題歌。男人的歌聲既不浮誇,又不消沉,他以自己深厚且有力度的男中音向世界介紹自己……
美麗的啟蒙
我在那座叫武漢的城市生活過四年。然後我又遠遠離開它了。那一段歲月裏的自己,在記憶中的倒影已愈趨模糊;然而想起武漢,我無法追溯任何轟轟烈烈的事件,倒是有一個和歌聲有關的細節像隔宿的半杯剩酒,渲染開屬於生命本質的淡淡的紅暈。
那是一個平庸的冬天,路邊還堆積著清掃後的殘雪。穿著羽絨服的我去另一所大學看望一位姓傅的女友。換乘車之後,還要橫穿一座不收門票的公園,公園裏很冷清。忽然,我聽見電線杆上的喇叭正在播放一首歌:“想起故鄉草原開闊……”它叫做《一剪梅》,我以前不止聽過一遍。不知為什麼,在人跡稀少的黃昏公園裏,當那憂傷的旋律像一隻尋找雪巢的鳥從我頭頂盲目地掠過,我被某種莫名的情愫感化了。我先是放慢了腳步——像等待一個人從空氣中出現一樣,繼而又佇立在那根孤獨的電線杆下,以便不漏過每一句歌詞。此時此刻,已沒有比和這首溫存的歌謠親近——更重要的事情了。那一刻我的表現很純粹,我幾乎忘卻因何而經過這座被一首歌主宰的無人的公園,又因何而與這首以《一剪梅》命名的歌謠遭遇。
是的,我又因何來到這座城市呢,因何橫穿公園的是我而不是別人呢——一切都像是命運安排好的。
那積雪斑駁的公園裏嫋嫋升起的歌聲,似乎並不是特意安排給誰傾聽的。但是它的手指觸動了我,我便成為命中注定的聽眾。我微仰起腦袋站在電線杆下,像關注一場內心的日出似的,覺得神靈般的音樂已把我的靈魂劫掠而去;剩下的不過是空洞的蟬殼。那一瞬間我充滿了溫柔。
我當時一定覺得世界就像這座公園一樣空曠,而我是一位深深體會到世界的挽留的匆匆過客。世界以一首貌合神離的歌,以一個含意雋永的手勢,呼喚我的思想與它達成同步。我就留了下來。哪怕僅僅在世界的衣襟裏停留了十分鍾。但這肯定是充滿默契、秘不可宣的十分鍾。我從保守的棉袍裏脫穎而出,目擊了一種博大的美感與愛意,在一個被世俗遺忘的角落兌現。
可能由於長期流浪,習慣了生命的未知與蒙昧,我甚至把觸動過我靈魂中溫柔部分的一縷輕風、一枚落葉,都視若命運的賜予,並且回報以感激的心情。哪怕一闋令我流連忘返的音樂——都輝煌得仿佛從天堂裏泄露的,足以對我混沌未開的心靈造成美麗的啟蒙!
書籍:心靈的故鄉
身為書生,最本分、最難以磨滅的興趣愛好便是讀書了。初識字時尚處流行把書籍喻為“知識海洋”的年代,所受的教育使我渴望鍛煉出一副良好的水性,然而每每屏息穿行於圖書館壁壘森嚴的書架間隙,總漸愧於自身的渺小與生命的有限。
大學時代的禮拜天常結伴外出逛書店——和女生們投奔鬧市的時裝攤點性質相似,都視為給自己放一次假,作一番精神上的春遊。節衣縮食,為了每次不至於空手而歸,在回程中撫摸著新書光滑的封皮,不亞於女孩子添置了一件春衣的喜悅。我常常是懷著類似的心情揮霍著夜讀的燈光。四年下來,床頭枕下便再難有多餘的空隙,一千多個夜晚大多在淡淡的油墨香中滿足地入夢。
畢業的去向要橫穿半個中國,托運行李時才意識到自己給自己製造了過重的負擔,光藏書就不是一兩隻紙箱所能容納的——何況前途未卜、人生漂迫?一咬牙,便用整整一個晚上斟酌權衡,精挑細選出十幾本實在已經溶化在生命裏,而無法割舍的名著,其餘的全忍痛賤賣給舊書店了。當時確有一股破釜沉舟的氣概,事後卻不斷滋生出某種遭劫後一貧如洗的懊惱,尤其是想重讀某一部舊書裏熟稔的片斷卻無法遂願,隻能靠回憶去溫習它所留下的大致印象了。從此便不大買書,怕觸及前功盡棄的隱痛。也曾不止一次夢見過自己奇跡般贖回那幾箱子珍愛的讀物,喜笑顏開地跨出舊址的門檻,醒來之後那一番欣慰便無情地落空。偶爾猜測那批舊書的下落——像關心老朋友聚散後的命運,那初讀時遺留在字裏行間的眼淚、心跳和指紋,恐怕今生今世再也無法重溫了。
剔去衣食住行,每月的工資便所剩無幾,加上書價大漲,藏書已是日常生活中的一種奢侈。好在圖書館的大門是敞開的,可供我在世俗凡塵中維持嗜讀的雅趣。剛工作時人生地不熟,星期天無來客亦無訪事,便騎半小時自行車前往白石橋一帶的北京圖書館,在窗明幾淨的知識迷宮裏泡一整天而不厭倦。就像在滾滾紅塵中飛倦了的鳥兒,憑借清高的樹枝梳理一番思想的羽毛,每次歸來都有身心被淨化的感覺。幾乎連接到屋頂的古色古香的書架,安詳得能聽見紙張翻動聲讓人誤以為與世隔絕的環境,還有那我明知此生不可能一一瀏覽卻壓抑不住這種渴念的新舊書籍,都使我視之為於自己的靈魂、誌趣最適宜的棲息之地……
中午常常躋身於一大班莘莘學子中間,在餐廳買一份盒飯,喝一瓶北冰洋汽水,打發掉隱約的饑餓。飯後又返回寂靜的閱覽室,在朝南那扇窗下的座位繼續無始無終閱讀,間或在筆記本上塗抹幾段思想的雲跡。有時看累了,便放輕腳步走出圍城,在館前涼爽的水泥台階上小憩片刻,在初夏乍起的蟬聲中凝視牆外的垂柳不知什麼時間居然全綠了,眼神便有些恍惚——剛才所接觸的密集的鉛字的印象便模糊起來,在腦海中像被推翻的棋局。這時候仿佛什麼都沒想,又仿佛想了許多許多,對知識的熱衷使我避免了媚俗的可能,靈魂的音樂似乎帶著有限的願望與無限的滿足從樸素的蟬殼中冉冉升起……
天馬行空
天生屬馬,命中注定與任性無羈、心高氣傲結緣,每每在現實的柵欄或籬牆麵前撞得鼻青臉腫,也曾有意識地克製自己循規蹈矩、放慢腳步,然萬變不離其宗,無拘無束的暴燥脾味至今未被理性的鞭子或韁強製約、馴服。高興起來則忘乎所以,像一匹春天的小馬駒踢踏而來,踢踏而去,把一路幼稚的蹄聲拋擲於別人視野裏,不失為一份灑脫;隻是心境的天空陰晴無常,每遇事臉色便掩飾不住,血氣方剛,不依不撓……野性難改,於是夜深人寂時作仰天長嘶狀,深憾自身所處的環境是高樓廣廈、市井人聲,而非投胎於一片理想中自由曠達的草原——山高月小,風吹草低,可以唯我獨尊,任意馳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