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3)

少小時即沉於幻想、不太合群,當周圍的孩童紛紛呼朋引伴、笑顏嬉戲之際,我偏愛抱一疊連環畫尋一處安靜角落,自甘沉浸於那些超凡脫俗的故事氛圍,借以消耗早熟且過剩的想像力。雲裏霧裏,一顆心隨之且走且歌。長大之後更是企望生活如詩,風景如畫,而不堪忍耐世俗的泥濘和瑣碎,徒增幾多涉世初塵的失落。這理想主義的腳力,往往退居鬥室才得以施展,與世無爭;於是青煙嫋嫋之際,往事的草原如鮮明地毯湧現於足下,四壁之內響徹懷古思今的蹄聲,一草一木令我動情。清醒之後浪漫的苔痕被一一撫平,我把信手塗抹的日記全部塞回深深的抽屜,提供給未來翻閱……

我愛上這種浮想聯翩、信馬由韁的夜晚,在市聲塵囂中忙碌一整天後輕鬆下來,陪陪自己,做一些有興趣的事情。坐在小小屋頂下麵翻幾頁書,聽一首老歌,怎麼都可以,心情像無風的樹葉舒展、搖曳,散漫地溜達於思想中向陽的山坡。何謂人生逍遙?不受客觀重重束縛,保持內在的自由自在,一顆灼灼詩心即可營築一方自己的天地、一捧理性高枝上的雀巢。人其實是很容易滿足的。

某日有夢,自己搖身變成一匹鬃毛激昂的烈馬,長嘶一聲即奪門而去。深夜街道曲終人散,我四蹄飛揚圈閱空曠的城市,耳畔皆是風聲。我知道自己每邁動一步便更接近天空,心胸頓悟如初,再厚重的烏雲也遮掩不住……事後反思,此情此景恐怕來源於見過的一種老牌香煙“飛馬”的商標圖案。一位朋友曲意釋夢:“天馬行空,是獨來獨往的意思。”

或許所有理想主義的翅膀終於棲落於現實的地麵,人在每一座十字路口都可能和昨天的自己揮手作別,我也難以永遠超脫於實際的問題之上騰雲駕霧,放牧任性——人生的瀟灑總是暫時且有限度的。隻是我在想當職業、家庭以及紛繁複雜的人際關係像嚴格的鞍具披掛於背上,是否會證明我一點點老了呢,是否會證明我離浪漫的天空越來越遠了?那一天我是否還有能力保留一方無所羈絆、放牧自我的精神的領地……

鬥轉星移,關於神秘文化的話題卷土重來:釋夢、占星、測字,乃至麵相、指紋、血型,五花八門,帶有濃鬱的民間色彩。仿佛個人的命運確實可以計算的。說客聽眾,有癡迷其中的,有將信將疑的,當然也有不予置理的。對於我則如風吹過耳,恐怕與略經滄桑的身世有關。倒是無意中從雜誌上看到一則消閑的遊戲,覺得更具詩意與美感,很想驗證其虛實。

方法很簡單。隨便找一座綠萌夾道的小山,在山腳下事先設想好某個數字,然後邊走邊數,數山路一側的樹木,數到最後的那一棵就代表你的形象。我在香山試過。是那年秋天,紅葉漸濃的日子。我知道自己已二十八歲了(失去浪漫的年齡),於是按其數目去清點。香山的樹木大多挺拔、秀麗。不到一百米的距離,我走得很慢,漸濃的虔誠取代了最初的好奇:我在猜測最終屬於我的那棵樹會是什麼模樣。類似於換衣時左顧右盼找鏡子的感覺。我終於停下了腳步,呈現在眼前的是一棵瘦削病弱的柏樹,根部有一半為岩壁所阻,因而整體形態前傾,像急行軍時被誰絆了一下,很倉促地保持著平衡。審視它時我有點失望,這就是今生今世的我嗎?如果這種假設成立的話,我又有點心酸了。很想上前去扶它一把,就像幫助自己患難的兄弟——更確切地說,是攙扶自己的靈魂。在登山之前,我的靈魂早已在冥冥之中守候著我了,它知道我會來探望它的。命中注定我們將有這麼一次相遇。

第一次照鏡子,人都會感歎道:“我原來是這樣的,這也是別人眼中的我”。而對鳥兒都不來築巢的那棵寒酸的樹,我骨子裏刮起了一陣風,像被犀利的預言所命中那樣。這種算命的方法來自謠傳,帶有較大的偶然性,唯其如此,驗證後的必然更令人無法推卻。那一瞬間我真的變成一個最宿命的人,在盲目的光芒籠罩下,驚訝地凝視著世界一隅自身的命運,命運中的挫敗、抗爭,我幾乎傾聽到靈魂的顫栗……

下山之後,回到高樓林立的城市裏,和一棵樹的遭遇頓時如跟一位路人擦肩而過般簡單,我開始嘲弄自己那一瞬間的虔城、蒙昧。然而腦海裏已深深地紮下了那棵樹的影子,並且時常感到它柔弱的根須——被岩石擠壓的疼痛。

香山的樹木很多,我隻對那一棵最有感情。

致一生未寫過一封信的人

我不知道在世界上,有多少個一生未寫過一封信的人。這是一個無法統計的數目(至少人口普查時沒有這一項)。究其原因,恐怕主要有兩種:或者他本人是文盲,或者他沒有朋友(確切地說沒有遠方的朋友)。文盲無法親筆寫信,但我童年時在家鄉郵電局門口見過代人寫信的先生,挨著他擺攤的還有算命先生之類,所以代入寫信在我心目中,是極其神秘的職業,這古老的職業在歲月的長河中恐怕快失傳了吧。而一個人若確是因沒有遠方的親友,不曾寄過一封信,那他生命的半徑想來是極其狹小的。這是否可算作對孤獨絕妙的比喻?一生未寫過一封信,這樣的人肯定是有的。那麼他會是誰呢?在邊遠閉塞的山區,抑或斬絕塵緣的寺院?我們這個星球上畢竟還有不曾通郵的地域。這樣想著,我不禁為某種假設的孤獨感到心冷。這樣想著,一張陌生的麵孔就在我腦海中隱約浮現了。可以據此寫一部小說。這注定是一個文學化的人物。

跟書信有關的名著,可以舉出一些例子。茨威格《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這紙上的愛情已構成經典了。馬爾克斯有部小說叫《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我沒讀過其內容,但這書名夠有誘惑力的,使我憑空想像出一位坐在荒涼的庭院裏曬太陽的退伍上校,和另一位一日三匝過其門而不入的隱形郵差。泰戈爾寫過題為《惡郵差》的散文詩,就是表達那種遲遲未能收到盼望的信件而遷怒於郵遞員的壞心情。一個人若沒有書信往來,他的天線就遲鈍甚至失靈了——蝸牛的天線,也代表著希望?最令我感動的莫過於契訶夫的短篇小說,好像叫《給鄉下爺爺的一封信》,記述一位搬到城裏的孤兒出於思念給遠方惟一的親人寫了好長的信,最終信封上隻寫了“寄鄉下爺爺收”即投進郵筒。他恐怕不記得爺爺具體的名字(和稱謂不同,名字是社會化的),又無從知曉老家確切的地址,甚至人類的郵遞事業在他心目中都接近於神話,他幾乎是憑著天真帶來的勇氣寄出了一生中的第一封信。不知道郵局該如何處理這封地址不詳的家信——這至今仍是世界的懸念。它永遠輾轉在途中,它的失主最終都消失了,可我們都是其讀者。

我們生活在信息的時代,書信作為最古樸最通俗的載體,已構成日常內容的一部分。郵路四通八達,我們憑借信件與情人、親友、客戶相互交流,感到世界很小,遠方不遠,僅僅一紙之隔。讓我們想像一生不寫一封信,是困難的,那是怎樣一種生活啊!封閉、狹窄、單調,恐怕隻有最麻木的心靈才能忍耐。因海難而流落荒島的魯濱遜們,還會把字條塞進漂流瓶裏——在沒有郵局的地方,他向潮汛拋出了希望的氣球。這算是最驚心動魄的信函了:瓶蓋裏密封著生命的呐喊,就像從飽經滄桑的嗓眼中進發的……

我不知道人群裏,有誰一生未寫過一封信。僅僅如此想像一番,我就明白孤獨為何物了。我一向以為人類的文字有兩大功能:其一是寫書(社會化的),其二是通信(個人化的)。因為文字比聲音傳達得更遠,前者超越了時間,後者超越的則是空間。書信堪稱個人的檔案,記錄他的經曆、思想、情感與事務——而且有著特定的讀者對象。而一生未寫過一封信的人,他的私人檔案會是空白的嗎?至少未曾形諸於文字,他原始的記憶缺乏讀者。他會想念遠方的誰嗎?遠方有誰知道他在想些什麼?所以一生不寫一封信,就未曾真正抵達過生命的遠方——或者說得更武斷點,他的生命就沒有遠方。書信畢竟是屬於遠方的,是遠方的專利。

沒有遠方也是一種生活。我統計不出全世界有多少人在過著這樣的生活,因為地理、心理抑或物質條件落後的原因。這是一種原始的生活。所以他們堪稱現代社會裏的原始人:生老病死,沒寫過一封信。沒使用過一張哪怕麵額最低的郵票,甚至沒觸摸過郵票的鋸齒,在現代人眼中,這恐怕隻可能發生在山林野人身上。書信的曆史,畢竟是人類文明的一部分了。

我生活的城市,我周圍的熟人中,沒有誰未寫過一封信,有時候,我挺想遇見這樣的一位陌生人,我挺想了解這樣一種陌生的生活。我估計這種現象在貧困偏僻的地區還是有的。據說有的老人一生都不曾離開過自己的村落,根本不知曉外麵的世界究竟什麼模樣。一生未寄過一封信的陌生人,世界對於他不也同樣是陌生的嗎?我什麼時候才能認識他,並探聽他的內心,也許那裏麵封鎖著另外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