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我的告別做她的嫁妝
我認識她要麼是太遲了,要麼就是太早了。從第一天開始,我既覺得她的形象、舉止似曾相識,又相信她身上有某種我將無力打破的陌生感或神秘感。她在一家報紙做副刊編輯,采用過我的稿件,我們有過一段互不謀麵的書信交往——我也接聽過她的電話,是那種剛畢業的女大學生的稚雅嗓音。我還想像過她的模樣,但沒有抱太高的期望——頂多屬於校園小說裏的小鳥依人型吧。所以那段時間雖然我沒有女朋友,也沒有嚐試把她約出來吃吃飯呀什麼的。恐怕因為生活在同一座城市裏,總認為見麵的機會或遲或早會到的。後來還是她們報社舉辦盛大的聯歡活動,她主動打電話通知我參加——語調比往日多一點隱約的興奮。我恍然想到:也許她跟我一樣,都在無意識地等待著這次約會吧(如果能算約會的話),等待對方由聲音兌現為具體的形象。城市裏的男女畢竟還是習慣跟形象打交道。縱然以為那種彼此保留神秘的交往同樣挺浪漫的,還是讓它盡快結束吧。
我在酒店門口按照她所描述的特征,尋找一個上穿黑色圓領T恤、下穿牛仔褲的女孩。第一眼就從人堆裏辨認出她了。她正像一隻黑天鵝四處翹望。我趕緊扮出笑臉上前試探:果真是她。這使我們的第一次見麵像特務接頭對暗號一樣富於幽默感。當然這樣的情景我似乎想像過,做的時候很平靜,就像服從導演安排。然後她把我領進會場,我們特意挑了一個靠近角落的座位坐下。終於可以仔細打量對方了。坦白地說,她比我想像的要出眾,長一張不算標致的娃娃臉,但五官拚合在一起極其生動,有一種說不清的味道,引誘你一眼接一眼看下去——如同小口小口地啜一杯隱去了品牌的雞尾酒。她感覺到我不由自主的視線了,抿嘴笑了:“我值得你這樣看嗎?”既像自嘲,又像對答案的期待。“值得。我都想送你一個綽號了:楚楚動人。”我舉起高腳杯跟她碰一碰,不失時機地讚美她。
她誇張地做出無奈的表情:“那我隻能收下了。”然後喝了一口飲料。我的心胸頓時升起一陣暖意——為如此之快就建立的默契。“看多了你,會醉人的。”她聽出了我說話的弦外之音:“那你怕醉嗎?”我又給自己斟了一杯:“怕倒不怕。這畢竟是心醉。”她便把杯中的可樂換成啤酒:“你不用怕,我會陪你的。”
那是一次自助餐式的酒會,我和她坐在引人注目的角落裏,像比賽似的碰杯,也說了一大堆彼此奉承的話。仿佛有一道無形的玻璃牆,把我倆跟喧囂的會場割裂開了。我想不起當時演了哪些節目(好像有搖滾樂隊伴唱)卻對兩人之間的精采對白記憶猶新。她說沒想到我這麼有趣,以前讀我的文章,擔心是老夫子呢。我趕緊表白:早知道有這麼合適的人選,不該抱什麼獨身主義自欺欺人的。似乎都有一點相見恨晚的意思。她老家東北,難怪飲酒時有巾幗英雄氣呢。她說畢業後來北京這兩年,內心是很孤獨的,總覺得行走在別人的城市裏。我帶著酒勁擺擺手:隻要你和我坐在一起——像現在一樣,這座城市就屬於我們了。我們就把它當作蛋糕給瓜分了吧。我拿起餐刀,在桌麵上做切的動作。她攔住我的手臂:不用分——這麼大的蛋糕,咱倆吃不完的。我隻好坐下了:那就再多叫幾個人來吃,每人嚐一塊——你吃這座塔樓,這座四合院歸我了……這時候我意識到自己真的醉了。我還沒有過這種跟一個女孩共醉的體驗。幸虧酒會這時結束了。
我模模糊糊覺得一個人攙扶著我走出酒店——是個女孩,她垂在我胸前的長發有飄柔的清香。她又扶我坐進出租車,在我臉上輕輕地扇了兩巴掌,將我拍醒:“我送你回家,快告訴司機你的門牌號碼。”下車後我的手還搭在她肩上,直到走進自家的門洞,抖抖索索地掏出鑰匙,卻怎麼也打不開鎖。她接過來,哢嚓一聲就把門打開了,又順著牆摸電燈開關。她簡直像幼兒園老師一樣哄我上床,順手給我蓋上被子……醒來時已是淩晨。我發現屋裏的燈刺眼地亮著,接著又發現一位穿黑色圓領T恤的女孩合衣蜷縮在客廳的沙發上,頓時想起昨夜的情景。她沒有真睡著,聽見聲響就坐了起來:“好了嗎?我擔心你夜裏會難受呢。”醉已像風吹過去了,我拍拍腦袋:“太好了。即使裝也裝不出這樣的效果——讓你陪我過夜了。”她臉上頗有點悔意:“昨晚我不該那樣灌你的。”我邊在自來水龍頭下洗臉邊打斷她:“別那麼說。是我心甘情願中美人計的。再說醉得也值,否則你會光臨寒舍嗎?”她輕鬆多了:“隻要你覺得值就好。依我說,你犯了輕敵思想——沒想到我那麼能喝酒是不?”昨晚和她交談的話全部湧上心頭,眼前仿佛是一個我已相知多年的朋友。我剛想挽留她一起喝早茶,她抬起手腕看看表:“我給一位朋友打了電話,讓他六點鍾開車來接我。時間到了,他可能已在路口等我了。我昨夜不忍心丟下你一個人,奉陪到底嘛。”我送她到樓梯口,她攔住我:“不用送了,你好好休息吧。我跟他說昨晚參加一個通宵Party。”我知道她怕接她的那個人生疑。回到屋裏撩開窗簾,我看見樓下的十字路口停有一輛奧拓,而她正打開車門鑽進去。
這一切的一切都像夢一樣。我完全清醒了——仿佛昨夜並不曾醉過。她不忍心拋棄一個醉漢,可見這女子的義氣。一夜之間,我們彼此信任——但其實互不了解對方生活的全部背景。這就難得。
從此有了更多的交往。她說我若寫了新稿件,就不用郵寄,給她打個電話,她便親自來取,可以多一次見麵的機會。在我寫作的間歇,她陪伴我度過太多的快樂時光。我也弄不懂:兩個人在一起,為什麼有那麼多的話彼此傾述——似乎隱隱意識到某種時間限製似的,甚至說過的話重複一遍,也不無新意。她承認已有男朋友了(就是那次開車接她的人),隻是心靈之間缺乏交流,更多的隻是無言的默契——“恐怕商人不會尋找女人真正的興奮點吧”,她帶點遺憾地概括。她輕描淡寫講這些的時候,神情像個飽經滄桑的女子;我不得不承認,她其實很成熟的。雖然她在我的世界裏表現的,大多是其熱情的一麵。有時候聊得正開心,她卻突然有點走神,愣愣地望著我神采飛揚的臉。問她想什麼,她說:“我在想,要是上帝能把你和他綜合成一個人,那就完美了。”我知道她指的是——我的精神,他的物質,抑或我的浪漫,他的現實。我隻能勸慰:如果事物皆能達到完美的境界,生活就索然無味了。為了掩飾內心淡淡的失落,她也常常描述他的優點,譬如他的精明與理智(貫穿了一部個人奮鬥史)。這反而暴露她思想的鬥爭——她在努力維持一種平衡。這種平衡遲早要打破的——否則太讓人緊張了,無論是對她,對我,還是對他。正如我與她相處時,空氣中隱約有第三個人的影子,她說他也注意到她近期的變化,覺察到遠處似乎有一塊無形的磁鐵——在牽引著她紛亂的思緒。他表態他可以等待,但不希望是無限期的。看來我隻能責怪自己了:打破了他們原有的平衡,製造了別人的危機。我加入後形成的所謂新的平衡,實際上是短暫而不可靠的,是自欺欺人的錯覺。我使她覺得充實了,也更空虛了。還是那句話:我認識她要麼是太遲了,要麼就是太早了。總之不是時候。原因並不僅在於她,也有我的因素。我們的第一次見麵完全可以提前或者推遲的,說到底,是命運的巧合安排得太不巧了。
我沒有見過他,一開始她經常讓他接送她,我多次站在窗前看那輛停在樓下十字路口的奧拓。我想像不出坐在車中的那個人,怎樣的模樣以及怎樣心情。再以後,她總是獨來獨往了。但我回避不了那個人的影子——像空氣一樣阻隔在我與她之間。我不希望她在矛盾中選擇,為了選擇而矛盾。因為無論哪種選擇,都有後悔的可能。尤其是矛盾重重的選擇。上帝也把握不住人間的玄機——更何況肉體凡胎的你我呢?還是讓生活像它設計的草案那樣一成不變地發展吧,我們隻管服從罷了。不管我在她的生活中出現得太遲還是太早,我都知道該怎麼辦了。
正好有一次調房的機會,我更換了住址。我不敢想像她撲空的情景——我的心會比她還要痛的。我再沒給她打過電話。我自動地從一個人的世界裏失蹤了。雖然這個人的世界,曾經給我打開過異域的風景,山水草木栩栩如生——但我又輕輕地把它合攏了。但願也能撫平她內心的漣漪。徐誌摩再別康橋時也是如此:輕輕地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去彩……
一年後,聽說她結婚了。
我用告別做她的嫁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