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提到你有點心疼(哪怕把這兩個字安置在一串省略號後麵),欲吐未露之間,說明我今天的生活對你不無觸動。你—直相信我是個愛做夢、且懂得為實現它付出代價的人。我忽然覺得自己不應該失去這一點,因為你還欣賞它。
每天早晨上班,從陰暗的樓道裏推出自行車,下班後又把它騎回來。有時凝視它風塵仆仆的樣子,我既感傷,又覺得它也是幸福的,因為在老遠的地方居然有一個人知道它、牽掛過它。日複一日機械的生活因而散發出一份淡淡的美感來。
其他的日子就仿佛和你無關了。兩座城市的隔閡,有時和心靈的疏遠一樣可怕。沒有你的聲音,沒有你的影子,和你相愛那段時間穿過的衣物都已變舊了,甚至被丟棄了,你所代表的內容正從我生活中一點點地消失,能夠使我一看見就聯想到你的東西越來越少。下麵還會更少。時間的力量是不可抵禦的,我幾乎能看見一根碩大的時針,在兩顆心之間越來越快地轉動著。
天天如此,我們吃飯、睡覺、幹活、做人,也許以後我會當官,你要嫁人,一切都象是事先安排好的;天天如此,我們正視現在,放眼未來,卻拒絕回憶——更確切地說是害怕回憶,因為我們覺得回憶是沒有用處的,它帶不來更多的一點什麼。
我幾乎要納悶於愛情了,曾經有過的愛情,曾經那麼美麗過的愛情。那時候走在我的身邊,你總是很快活。我們都覺得在對方身上找到的感覺,並非其他人可以代替。
偶爾我會凝視今天的戀人,暗暗比較她在哪兒和你不一樣,為什麼不一樣。她活生生地走動在我身邊,哼著無憂無慮的歌兒寫字、倒水、擦桌子。間或和我鬧一些乏味的口角。我奇怪自己何以極其冷靜地看待這一切,一顆心兒再也激動不起來,也許水麵之下是對愛情本身的失落。這時候我總要輕輕地燃一支煙。
然而在長久的隔絕之後接到你寄的賀年卡時那種心跳的感覺,那份刻骨銘心的憂傷我永遠也忘不掉,永遠也忘不掉。那時候我仿佛通體透明,從日常那個黯淡無光、起居安歇的男人身上超脫出來。
某日翻外國詩歌選,看到“愛過了的人不會再愛”這句話。我很快地把書又合上了。
好在昨天、今天之後,還有明天。我願意為明天想像一點什麼。
初戀無故事
我所謂的初戀僅僅和蓉這個名字有關。當時我也不知道這就是初戀。這個通俗且容易重複的名字對於我代表著什麼,除了那麼一位具體生動的人物之外,還概括了一小段心靈成長的過程。總之我記住了她,並且念念不忘,等到我懂得了什麼叫做愛情的時候,就把她當作初戀的對象來看待。可見這個名字對我一生的重要程度。
蓉是我高中時代班上的女孩。那時候我是個容易自卑的男孩,蓉的光芒常常使我抬不起眼睛。我一向是在遠處不易察覺地端詳她的,我很希望這是一幅畫,可以隨身攜帶,隨時打開。偏偏她是極活潑的,像浪花一樣,我很有耐性地保守著秘密,生怕自己的心情被打濕。這為我憂鬱、內向的青春埋下了伏筆。
蓉的課桌在我的側後方,我上課時充分運用了自己的餘光,影影綽綽地感應到她在那兒掀動書本,或埋頭抄筆記。心裏便很安詳,像置身於幸福的氛圍之中,一根針落在水泥地上的聲音都能聽見。偶爾,臆想到她有一縷視線不輕不重地在我肩頭,便下意識地坐直了腰杆,深沉、莊重,盡可能體現出精神上的最佳狀態。總之那一份朦朧、混沌的情感在心中岩漿般洶湧著,我反倒顯得是被動的了。初戀的美麗就在這裏。在於你無法駕馭它。
一切開始於一個平淡的晚上,我在家中台燈下做枯燥的作業,為試用新買的鋼筆,便在一張白紙上亂畫。我出乎自己意料地寫下了蓉的名字。那一瞬間我被冥冥之中的安排驚呆了。老早看過一本雜誌上的心理測驗,說大多數人在試新筆時,總是無意中寫自己的名字,可我卻寫了另一個人的。而且是一個在此之前我覺得毫無聯係的名字。我覺得周圍或內心深處發生了一點什麼。從第二天早晨開始,我真正地注意蓉了。她坐在我的側後方,她喜歡穿一件天藍的毛線衣;她桌上的課本像帆一樣支起,她伏讀的姿態自然、隨意,似乎對一切都無從察覺,構成一個和任何人無關的世界。然而正是這個世界喚起我的好奇,帶著新鮮的感覺想多看幾眼。
母校座落在梅園新村附近,門前是一條花樹夾道的馬路,放學的時候,蓉總和一位叫薇的女生結伴同行。我習慣於放慢腳步,遠遠地跟在後麵,注視著她們的背影像兩隻快樂的舢板在人海裏時隱時現,並且想像她們在談論怎樣的話題,蓉的披肩長發如夜色般籠罩在我心頭。端詳其背影比直接跟她打照麵更使我放鬆,給笨拙羞澀的我留下了想像的餘地。我想像著多年後跟她並肩走在大街上的情景,路畔的商店、建築一定和此刻一樣真實完好。我的青春有一半生活在幻想之中,這激發了對未來的憧憬,我自己給自己製造了太多的歡樂……蓉家住離校址不遠的五芳裏,一次放學,某個去過她家的同伴指著那幢青灰色的小樓,說二層有陽台的那個房間就是蓉家。他是無意中說的,我卻記住了。每每路過時忍不住仰麵望著那扇養好幾盆紅月季的窗口,設想蓉正在裏麵做什麼,以及房間的擺設。畢業後我鼓足勇氣去找過蓉一次,蓉禮貌地把我讓進門時我驚訝了,家具布置得確實和我想像的差不多,我不知道究竟可能是誰影響了誰。
說來說去,還沒較多地講述蓉本人呢。蓉當時在學校裏是引人注目的,經常有高年級的同學給她寫信。做完廣播操大家散場,蓉看見傳達室門外的黑板上寫有她的名字,就有點拘謹地進去取信。班上的女生議論:“信封上肯定寫著‘內詳’。”這一度引發著我的嫉妒和恐懼。我想我如果再不幫助蓉愛上我的話,她恐怕就會投靠其他的男孩了。於是我反複辨別著蓉對我的態度,擦肩而過時她的眼神似乎蘊含著一點什麼——它們曾給我帶來過一整天的興奮與回味。
我下定決心,準備在蓉心中的舞池登台亮相了。我討厭寫信表白,覺得那是躲在幕後的怯弱;然而我更不敢當麵跟蓉說,在她清澈的目光下我會冰塊一樣溶化的。我選擇了校園裏通行的遞紙條的方式。常常是前一天晚上在家裏事先裁一小條白紙,認認真真地寫上一行——關於紙條的內容已淡忘了,準備第二天夾在作業本裏或直接塞給她。上課時我用餘光掃視著側後方蓉的身影,一遍遍的臉紅、心跳,然而課間休息的鈴聲一響,就打消了我的所有勇氣。就這樣,一張線條在口袋裏被揉皺了,我又另寫出更潔淨的一張,字跡依舊那麼工整,然而沒有一張最終棲落在蓉纖巧的掌心。
然後就是匆促緊張的高考,然後就是母校門口的依依揮別,然後的許多年我奔波於外省,多思善感的青春時光卻又浮雲般易逝。我的初戀就像夢一樣一直未在陽光下公開。那明眸皓齒、步態婀娜的南方女孩蓉,是否意識到有個男孩曾無數次在白紙上塗寫她的名字以及自己在別人夢中的存在,也不得而知。甚至,蓉的下落,蓉的今天——是否如昨日一般清新美麗,也不是置身市聲塵囂中的我所能想像。蓉留給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她的背影,披肩長發如夜色般籠罩在我心頭。初戀的故事很快就完了。初戀又仿佛從來沒有故事。
小梅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