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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乘滑輪車遠去

在下班後空蕩的辦公樓裏有電話鈴響本就奇怪,更奇怪的是接到你的電話。我拿起話筒納悶會是誰呀,隨即灌了滿耳朵你的嗓音,永遠像蜜餞一樣的細聲軟語。即使一個外星人出現在麵前,也不可能更令我目瞪口呆。我本以為你從我的生活中完全消失了呢。乘滑輪車遠去。有人告訴我你過得很好,上電視,下舞場,在南方那座城市裏有一大隊追求者。還有人說在公園門口碰見過你,坐在某位騎摩托車的男士的後座上,笑著。你來北方謀生之前,曾用鳳凰牌自行車馱過你,每次也笑著,像被風逗樂了似的。我們確實有過那麼一小段攜手的歲月嗎?離開你之後落魄的日子裏,我不止一次地懷疑過。即使不懷疑,還有必要繼續相信嗎?我們之間,坐火車有一天一夜的路程。

你察覺到我遲鈍的反應,你在話筒裏說:“快下來呀,我在你們樓下的傳達室呢。是出差路過的。”電梯早就停了,我直奔陰暗的消防樓梯,像一顆笨拙的土豆滾下去,滾到你的身邊。我們又在同一張長椅上坐下來了,我的右肩挨著你的左肩,然而我的右手卻不敢握你的左手。它們靠得其實很近的。門房老實很識趣地把腦袋埋在一張報紙後麵,努力不看我們。穿一件白裙子的你饒有興味地斜視著我,想欣賞預料之中我滿臉的驚喜,仿佛你來的全部目的就是這樣檢驗一番。為了掩飾困窘,我下意識地感歎道(像一個詩人那樣):他媽的,都在三年了。你諒解地一笑:“是呀,三年了!”

你的模樣怎麼一點沒變呀,長發漆黑,眉眼清亮——我觸電般垂下視線。風景雖好,已和我沒太多關係了。我猜測過一會你該說起你現任的男朋友了,尤其是他賽過我的方麵。明年再見的話,他或許已提升為你的丈夫。再過幾年,你熱衷的話題會轉移到你的孩子身上。女孩子都是這麼長大的,女人都是這麼老下去的,沒什麼了不起的。當然,我也可能還是這麼落魄,在你麵前抬不起頭來。

你抬腕看了看表,說兩小時後又將去火車站;中途換車,特意用等簽票的時間來找我。我們終於有了兩小時,在三年之後。這兩小時就像窮人口袋裏僅存的一枚硬幣,我不知該怎麼花。該說些什麼呢,能對得起這出自上帝的憐憫才安排給我們的瞬間。說些什麼,才不至於使下麵的漫長歲月後悔。有一首歌,叫“謝謝你還記得我”。我也謝謝你路過這座城市的時候,讓我再次見到了你。其實,我平日裏還是有點想你的,想看看你的笑容變了沒有,頭發長長了沒有,謝謝你充分滿足了的願望。你還是和過去一樣的慷慨,所以也才一樣的美麗。一生中,有了這麼兩小時,我覺得挺好。沒了它還真不行呢。會像做湯忘了放鹽一樣,太平淡了。

不要試圖說開導我的話,對愛情我懂的不見得比你少。愛情不就頂多是愛情嘛。也不要表示你偶爾還惦念我什麼的,那頗像我們中至少有一個人對不起另一個人,其實沒那麼回事。第一天相識,我在南方的樓群裏撞見了你,不撞見你我也可能撞見別人,然後我就記住了你的名字——知曉了世界上對於我最重要的一樁秘密。我們在一起揮霍過太多的時間,當你還是位剪短發的女學生的時候,你清純的模樣我永遠記得。跟著我你學會了逃課,然後又拚命的後悔拚命怪我。所以一聽到你的聲音,我就知道你是誰。

過一會你上了火車,我獨自往回走,會一路告慰自己:誰誰來過了。明天或後天,我又會猜測:你該到家了。今天我們坐在一起——像兩隻避雨的鳥,僅僅出於懷念,吃的是昨天的利息。我們不過把對方當過去的人質,希望拷打出一些在雨裏麵散步呀在電影院的黑暗中拉手中呀流淚呀歡笑呀之類的回憶。等於是拷打自己。對方不在場的時候,我們不忍心這樣拷打怕留下傷疤。這說明我們在生活中還要麵對各自的觀眾,我們懂得怎樣扮演今天的角色。在插曲中我們才是真實的,就像一幅插圖可能比一本書更有詩意。

遺憾的是這支插曲隻能傾聽兩小時。輕音樂嘛。這兩小時,讓我們慢慢過吧,哪怕在最後一分鍾裏,我會一下子蒼老許多。我願意用一生換取這兩小時。你願意嗎?告訴我你願意好嗎,然後不動聲色地回到你原先的生活中去,然後把我當作中途換乘的一座無名小站,來輕鬆地忘掉……

青青子衿

有些細節想起來仿佛已經成為習慣了。在忙碌一整天之後,每個晚上坐在電視麵前聽天氣預報,當其中的某個地名出現於耳畔,我總要心弦一顫,就象第一次聽見它一樣。天天如此。我甚至可能下意識地望望坐在旁邊的人,無論是我今天的戀人,還是一位侃侃而談的來客,我總要望望他們是否注意到我的失態(哪怕僅是一聲若有若無的歎息)。是的,那是你所在的城市。我關心那兒的天氣。

其實又有誰會注意到呢,這畢竟是我內心最深處的秘密。即使我不把它埋得很隱蔽,時光的流失、空間的阻隔也非人所能左右。那麼我就聽任它越衝越淡,而又永不消失,象杯底殘餘的茶葉。

我何必關注千裏之外一座城市的陰晴風雨呢,我的傘並不是為它準備的。然而我還是想聽聽它,因為它和你有關,如果下雨的話會落到你的頭頂。我沒有更多了解你的途徑了,它是我們之間所保持的惟一聯係。甚至還是單方麵的,我對你的關心你不知道。這樣也好。

我想當電視裏出現那個地名給予我的感覺,無異於誰突然在我身邊喊一下你的名字,我會全身一震,我甚至還會停下腳步,四下張望你在哪裏,等到反應過來覺得這是不可能的,忍不住對自己苦苦地一笑,或者搖搖頭,然後繼續走路。

所以緊挨著天氣預報的節目我看不清楚,精力集中不起來。我的心恐怕還逗留在另一座城市裏呢。

我忽然對今天晚上在日記本裏無意中寫下這一段話有點懊惱。我本以為自己早已學會不做無意義的事了。寫這些做什麼,還想以之表白或者證明對你的懷念嗎?也許我隻是想對自己說:你還在想著一個人。

再沒有其他了。

如果說這幾年裏沒有一點你的消息那是不公道的。我收到過你的一張賀年卡,是在天氣已經變暖的時候。可以猜測你是拖延了好長一段時間才發出的。我很想知道這段時間裏你在想什麼,是猶豫,是權衡,還是因為其他事情太多而耽擱了!然而你終於還是把它寄出了。你告訴我,這張卡片是特意為我挑選的。於是我注意到它的畫麵。好像是一個帆影點點的港口,一根破舊的電線杆旁,停靠著一輛同樣破舊的自行車——因為繪畫角度的選擇,它顯得骨架龐大,沉穩剛毅。旁邊是你小學生般的字體:“想到你每天騎著破自行車,哼著每周一歌,在北京城裏早出晚歸,我既欽佩,又感動,還有那麼一點……心疼。”

我在一篇叫《每周一歌》的散文裏,寫到過自行車,大學畢業孤身來到這座城市,單位沒有住房,因而寄人籬下,自行車可謂我購置的惟一一件“家具”,上下班騎在上麵,才多多少少有點回到家中的感覺,而其他的時間常被漂泊無依的心情填滿,暫居之所離單位特遠,要橫穿北京城區,單程就要騎一個多小時。這也是“每周一歌”典故的由來:“每天都是一個人騎那麼遠,沒有人說話,我隻好邊騎車邊哼歌給自己聽。能記住的歌全哼完了,還沒騎到目的地呢。”我想你是從報紙上讀到那篇散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