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 3)

在體育場邊的周記餐館裏,女孩頗體諒人地點了幾道廉價的川味大眾菜,並特意叫了瓶桂花酒。她邊斟酒邊把燦爛的臉孔轉向我:“這瓶酒必須由我來付賬。”那晚上我和女孩說了好多話,具體說的什麼,卻想不起來了。隻知道第二天我們在校園裏路遇時,已默契如一對老熟人,心有靈犀地一笑。

某日晚上有人敲門,我正在伏案寫稿,抬起頭來:是她。這是她第一次到我宿舍來。同屋的男生都用驚訝且豔羨的目光看我。我連忙把她拉到走廊。“沒想到吧?”在燈光昏暗的走廊,她用含笑的眼神看我(這該叫做凝視吧),停頓片刻,“我是來跟你借自行車的。”我從鑰匙串上取下車的鑰匙,像個傻子般手忙腳亂——她今天換了件藍色的連衣裙,讓人暈眩。直到她高跟鞋的足音消失了很久,我還在玩味著她眼睛裏的笑意:很特別,沒準對我有點意思吧?

好長時間沒見到她了。在食堂裏遇見跟她同寢室的女老鄉,攔住我:“小檬急性胃炎,住院了。讓我轉告你,有空去看她。”我把飯碗塞她手裏,掉頭向校醫院跑去。女孩正靠在病床上無聊地聽耳機呢,我麵紅耳赤地衝到她麵前,又沒話說了,訥訥地在床邊的凳子上坐下。我們就這樣互相看著。我不知該怎樣安慰這個美麗的病人。後來又有兩個穿風衣的男人拎著一網兜水果罐頭來探視她,我起身告辭,她拉住我袖子:“聽說桂園的花開了,我沒法出去看,你下次來時代采一點。”當天晚上我乘天黑采了一大捧黃澄澄的桂花,揣著去醫院。好多年後她告訴我,那天夜裏她的夢都是噴香的。

後來我來到了北京,在一家清貧的單位做小職員。一開始還老想著武漢的那個女孩,行雲流水地寄一些抒情的信。後來為謀生的問題弄得焦頭爛額,提起筆仿佛有千斤重,頗有點無顏見江東父老的意思。女孩再來信語氣便有點幽怨:“你為什麼不給我寫信了呢?”讓我怎麼回答呢。我索性連這封信也鎖進了抽屜裏。

整整一年後又聽見女孩的聲音——而且是本市的電話。她說她就在離我約五公裏的一家報社上班(不知她這是服從分配,還是自己選擇的?)總之我們又呼吸在同一座城市裏了。風把玻璃窗吹得嘩嘩作響。仿佛我們本身沒變,隻不過城市變了。人物沒變,隻不過場景變了。那麼故事呢,故事站在城市一方,還是我們一方?

明天是女孩的生日。我便邀請她和另外幾位校友來寒舍聚會,名副其實的“寒舍”:我一直在東郊的一個叫麥子店的村落租的農民房,無取暖設施,徒窮四壁。一群人坐在漏風的室內邊跺腳邊喝酒邊聊天,女孩居然挺開心,說了一連串的笑話。我知道她是笑給我聽的,她以笑聲在默默地安慰失意的我、落魄的我。

元旦的太陽剛剛升起,女孩使勁仰著一張被風吹得紅撲撲的臉敲開我的門,她凍得眼淚汪汪的。女孩憑記憶在這個鬆散頹敗的村落裏找我的房間,可村子裏所有大雜院幾乎都一模一樣,低矮、破落,陳舊,鋪煤碴的胡同也七拐八繞。一位穿著鮮豔單薄的服飾的公主,在這寒風徹骨的迷魂陣裏足足轉悠了半個小時,忍不住傷心地哭了。其實我每天下班返回時不也同樣傷心嗎?一位曾經目空一切的書生,居然落魄到寄居在城市邊緣的貧民窟裏,這就是生活。她忍不住撲進我冰涼的胸膛:“你怎麼……慘到這種地步?”我知道她不是在責怪我,而是在責怪生活。可我怎麼回答呢?我又能詢問誰呢?我隻能默默地推開她——像推開一個不該被我破壞其美感的夢,既然我無法保護你的圓滿,就讓我逃避你的光芒。你的光芒隻會令我刺痛。愛情不是萬能的,愛情無法挽救一個落魄男人破碎的夢想——反而會增添他心靈的債務。還是讓我一個人用孤獨和寂寞、用青燈黃卷的奮鬥來拚接自己吧。

她坐在我鋪著方格床單的行軍床上。溫順而憐恤地凝視著我——但正是這種憐恤使一個男人的靈魂逃犯般無地自容。我說出去走走吧。

那是北京最冷的一個冬天。我兜裏隻有請女孩吃兩碗麵條的錢,無法給我們清貧的愛情提供溫暖如春的屋簷。那一整天我們都茫無目的地在數不清的商店和公園裏閑逛。那一整天女孩似乎都在陪我挨餓、陪我受凍,沒有任何怨言。所以我感受到的是加倍的饑餓和加倍的寒冷。這就是我們大街上的愛情,這就是窮人的新年。太陽落山時我們正走在東直門立交橋上,回去時女孩蕭瑟地一笑,把燦爛的麵孔轉向我:“我會永遠記得1990年的元旦是和誰看日出和日落的。”我明白她的潛台詞:她會永遠記住我的。這是漫長的一天。這是我愛情帝國的落日。這是我和一個女孩溫存而憂傷的告別儀式。

後來我和女孩的聯係便少了。偶爾她會打個電話:“你過得好嗎?”我無言以對,轉而問她:“你呢?”她便說一些在這座陌生城市的煩惱。我勸她:“你該找一個男朋友,能幫助你的。”“也許是吧。”她語氣很幽遠,我簡直能遙感到她正心不在焉地望著窗外。隻有一次,快掛電話的時候,她很特別地問我:“你總這樣,不寂寞嗎?”每一個字都浸透了關切,我的血熱了起來。我強迫自己用冷靜的腔調:“寂寞又能怎麼樣?人生就要付出代價。”後來聽說她談了個男朋友。第二年她生日那天,我又邀請她和那幾位校友來麥子店聚會。女孩來時身邊跟著個高大英俊的青年。正好下大雪,麥子店白茫茫一片,有幾隻家犬在煤碴堆上吠叫,校友們便說:“真是個村子,有狗。”有人便勸我:“你不妨養一隻嘛,陪你寫詩,就不寂寞了。”她仍然坐在那張行軍床上,整個下午話都不多,臨走時隻說了一句:“你怎麼還一個人啊。”要哭了的樣子。我連忙和她男朋友開玩笑:“小檬上大學就富於同情心,現在還這樣。”她男朋友也說:“她心特軟,我陪她看悲劇片時她老哭,手絹都濕透了。”

送客回來後我坐在床上,搖搖頭,點一支煙。鋪被子睡覺時忽然發現,方格床單上有一根女性的鋼絲發夾,毫無疑問是她的,這是無意中失落的,還是特意留下來代表她的心意陪伴我、安慰我的?這是個謎。我仿佛讀懂了她冥冥之中的寄托。女孩的心喲。

關於這個謎,我從來沒有問過她。因為不久她就結婚了。這個謎也就沒必要解開了。很多年過去了,女孩的消息越來越少了,有時我會凝視著那隻滾燙的發夾,百感交集:女孩,讓我對你說什麼好呢?

記憶中的外省姑娘

我在北京有過一段流浪的經曆,當時在東郊的麥子店租農民的房住。麥子店是一座有許多外地人聚居的村落(類似於圓明園的畫家村),他們與本地老鄉是房客與房東的關係。不久就輪到我挨家挨戶收取當月全村的水電費。我想這正好也是個和大夥相互認識的機會。我首先去的是跟我相鄰的9號院,根據登記簿上的記錄,這裏的西廂房住著個叫黃蓉的房客——和《射雕英雄傳》裏的女主人公同名,這名字好記。我敲了敲門,裏麵沒有反應。又連敲幾下,門嘩地拉開,一位腰挎隨身聽、戴著耳塞的漂亮女孩出現了。我眼睛猛地一亮:想不到這破落的小屋裏住著一隻金鳳凰。她取下耳塞,警惕地審視著我,目光像把刀子。我趕緊揮揮本子:“收水電費的。”心裏想,這丫頭的眼神好厲害。

她的表情頓時融化開來:“新搬來的吧?我說怎麼沒見過你呢。”

“來晚了。要知道您住這兒,我早就該搬過來了。”我裝出見過世麵的樣子,嘻皮笑臉地跟她開玩笑。果然把她逗樂了:“你是剛畢業的大學生吧?”

什麼都瞞不過她的眼睛,我隻好訕訕地承認:“去年分配的。單位沒住房,隻好來這兒湊合住。”

她聽出我的口音來了:“你是江蘇一帶的吧?”當得知我是南京人後,她快樂得恨不得擊我一掌:“咱們是老鄉呢。”她改用地道的南京話。實際上她的普通話說得極標準,像播音員。“我平常好想講南京話喲,可就找不到個對話的人。可不,終於等到了一個。你說,我們南京老鄉來北京的為什麼那麼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