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愛神的鎖
他們初戀最美好的回憶是共同爬過一次黃山。他帶領著她從日常居住的城市裏跑出來,像兩個逃課的孩子般在黃山看雲、看鬆樹、看日出,忘記了時間。和許多落了俗套的遊客一樣,她要求他從地攤上買了一把老式銅鎖,然後鎖在登山石級一側的欄杆上。她說:“這叫連心鎖。”他發現從山腳到頂峰的鐵欄杆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鎖,有的鏽跡斑駁,顯然已是很古舊的故事了——你能看見這一把把鎖緊閉嘴唇的形狀,卻無法猜測它沉默中蘊藏的故事內容。主人公都已下落不明,隻遺留下故事本身。
她要求他記住:屬於他們的這把鎖掛在離看日出的崖頂倒數第十根欄杆上。她還說:“以後我們中無論誰有機會再來黃山,無論什麼時候,都要把鎖打開,然後帶回家。如果都沒有機會就讓鎖永生永世在這山穀裏懸掛著。”鑰匙有兩把,她留了一把,另一把塞進他貼胸的衣兜裏。他還沒來得及笑話她那份通俗的浪漫,她就噘起嘴唇辨解道:“來一趟,不容易,總得留個紀念嘛!”
坐在山下回城裏的火車上,窗外在下雨,她突然提起那把鎖:“它會想念我們的。”仿佛她一顆溫柔的心也在露天裏被雨淋著。他漫不經心地應答道:“是啊,它不知什麼時候才能等到我們來認領它。不知是否能等到那一天。”
下山之後他們又回到和從前一模一樣的生活中,恢複成兩位理智、堅定甚至可以說很優秀的男人與女人。似乎都完全忘記了半山腰上的那把象征性而無實際意義的鎖——他們每天都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她下班後經常來他那間小屋約會,偶爾商量蜜月旅行是去海邊還是換一座名山遊覽。黃山給予他們美好的回憶,這已經足夠了。
愛神也會做怪。計劃中的蜜月旅行先是被無限期地推遲,最後被永遠地取消了:他和她終於沒能結婚。分手的原因很難說清,他和她都覺得對方跟自己一樣的無辜,這麼看來隻能把責任推卸給愛神。
她最終去了另一座城市,很遠。走的那天他不在場,下班回家後才看見寫字台上擱著一串鑰匙和她留的字條:“我走了。鑰匙我帶走一把,做個紀念。”她把戀愛時他給她配的那套鑰匙都留下了:房門的、寫字台抽屜的、櫥櫃的甚至衣箱的……一把沒少。他很納悶,他實在想不出來,她帶走的那把鑰匙會是哪一把呢?
很多年他們都沒再見麵,因為距離太遠的原因?他們甚至再沒聽說過對方的音訊。他新婚的妻子挺不錯,笑的時候有點像她。妻子想利用暑假到黃山玩,他沒反對,也沒說自己已去過了。
當他陪妻子爬到離看日出的崖頂倒數第十根欄杆的位置,突然想起什麼。他想起多年前在這兒和那個她掛過一把連心鎖。小小的細節,他在這些年瑣碎繁重的日常生活中早就淡忘了。他下意識地把手伸進貼胸的衣兜,掏取多年前她那雙溫熱的小手塞進去的鑰匙。衣服早已不是多年前的衣服,又怎麼能夠尋找到那把纖巧的多年前的鑰匙呢?沒有鑰匙,一向緊鎖在黑暗與灰塵中的回憶之門反倒被打開了,他看見她就站在一指之遙的位置,一字一頓地說:“以後我們中無論誰有機會再來黃山,無論什麼時候,都要把鎖打開,然後帶回家……”
他這時候才有點懺悔自己平常的健忘。他幾乎是跑上去,逐一翻檢掛在第十根欄杆上的每一把鎖,然而沒發現屬於他們的那一把。那是一把款式獨特的老式銅鎖,挺好辨認的。
看來隻能這樣分析了:這幾年裏她重遊過黃山,並且是帶著對那把鎖的記憶來的,她最終從成千上萬把無人認領的連心鎖裏取走了屬於他們的那一把。作為為了忘卻的紀念。他驀然想起她最後的留言:“鑰匙我帶走了一把。”不是房門的,不是抽屜的、櫥櫃的,而是——心的。她取走了那顆在露天裏被雨淋著的溫柔的心。
這些年裏,他沒打聽她的任何下落。然而今天,黃山欄杆上的空缺,正是有關她的惟一的消息。他畢竟知曉她這些年裏曾有某一天再次抵臨過黃山——他們初戀的地方,並且以那雙溫熱的熟悉的小手,握著那把毫無特征因而容易忽略的鑰匙,打開了命中注定的那把離別之鎖、憂傷之鎖……
她還好嗎?他的心裏空空的。
身旁的妻子問他在想什麼,他才醒悟過來,又恢複成那位現實中的男人。他笑著指點道:“瞧,這麼多的情侶鎖……這些人真浪漫。”
旅 伴
直到走進這座城市著名的東方樂園時,他們彼此仍然緊繃著臉。
在他們相約著來廣州旅遊的過程中,不知為什麼竟發生了那麼多矛盾,而且誰都不願意寬容一點。似乎旅行結束之後他和她也會象許多戀人一樣掃興地分手。
僅僅為了維持一種旅伴關係,他們才在離開廣州的前一天遊覽了一下東方樂園。這本來是計劃中最精彩的項目。
樂園一角響起的鋼鐵摩擦聲使他們抬起了眼睛,以遼闊的藍天為背景,巨龍般交纏往複的鋼鐵框架淩空聳立,一列過山車沿著坡度陡峭甚至九曲回環的軌道風馳電掣地滑行,使乘客在暈眩中發出驚恐而不無狂歡的叫聲。
她忍不住微笑了,表情顯得那麼柔和。他也心領神會地去買了兩張票。他們帶著向往之情爬上高高的平台。
她忽然停下腳步:“哎呀,我玩不成了。”
順著她的目光,他發現了寫在鐵皮黑板上的遊覽說明:“患有心髒病的遊客請勿乘坐。”
“我小時候因為心髒病住過醫院。”她小聲地說,有點怕他因為掃興而發火。因為來廣州之前,他就嚷著要和她一起玩這種危險性較大、因而尚未在內地推廣開來的巨型玩具。
他默默轉過身,帶她沿著鐵樓梯下去。
她愧疚地撕下一張票:“要麼你上去坐一次吧,我在下麵等你。”
他搖搖頭,用輕微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一個人玩是沒有意思的。”又一趟登山車開動起來,淹沒了他的聲音。
“那是小時候的病,現在也許沒關係了。”她扯住他的衣袖。
“不,我怕——”他竟吐出半句怯弱的話。而她知道他怕的是什麼,用溫存的目光凝視著他:“我真的很想嚐嚐這種滋味,就算你陪我一次吧。”
直到在並排的座艙坐下,他仍然激動地勸說她放棄這次冒險。她堅決地閉上眼睛:“做一次幻想——假若我馬上受驚死去,你還會生我的氣嗎?”
“不,那我會後悔一輩子的。”他心裏一酸。
管理人員用麥克風指導乘客必須雙手緊握扶手。他看著她有點恐懼地蜷縮在高大的綠色座椅裏,於是隻握著一根扶手,而騰出一隻手壓在她微微顫抖的小手上。她的手冰涼。
過山車緩慢地發動起來,他再也克製不住百感交集的心情了:“早知道我真不該和你吵架的,你能原諒我嗎?”她仍然緊閉著雙眼——仿佛不敢觀看耳旁逐漸加速掠過的景物,卻不易察覺地點點頭。
周圍的乘客開始驚惶地呼喊起來,還摻雜著點遊戲的興奮。而他和她都緊閉著眼睛,默默忍受著失重帶來的不適之感。他隻用一隻手把持扶手,暈眩中似乎即將被拋向空中,但仍然用另一隻手緊握她顫栗的小手,害怕她會象一隻小鳥從自己掌心飛出,一去不複……
等他睜開眼睛,才發現過山車早已停下,乘客們已經走散。空空的車艙裏隻有他們倆正襟危坐。他趕忙扭頭,看見兩顆淚珠正從她的緊閉的眼簾中緩緩滑落。
重新落腳在平地上,他們象共同戰勝了什麼似的快活而又釋然,兩人誰也未察覺緊握著的手居然一直沒有鬆開。一種患難與共的體驗象柔軟的鎖鏈持久地維係在他們中間,使他們記住了對方。
母校的女孩
一個女孩,我在武漢讀大學時認識的。她比我低一年級,法文係的,老家杭州,但長得像新疆人。以致有好多男生向法文係的熟人打聽“你們係的那個新疆女孩叫什麼名字?”在我們那個時代,誇一個女孩像新疆人,就等於誇她漂亮。
有一年我過生日,孤獨得在校園裏直轉悠,就想找個人喝喝酒。驀然看見她背著書包、頭發一甩一甩地從聽力室出來,我差點要擊掌了:這不有現成的嗎?來不及多想就笑容可掬地迎上去:“今天我過生日,你有空陪我吃頓飯嗎?”女孩似乎並沒覺得我冒昧,相反還為我的勇敢所感動,什麼都明白似的笑了:“可是我沒給你預備禮物呀?”我心花怒放:“你來,就是禮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