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自助餐廳出來,我的手已搭在她的腰上。在大堂裏正好碰見一位做紡織品生意的熟人,他一臉驚訝。他似乎也認識顏華:“這不是杜邦集團的顏小姐嘛。”隻是顏華並不認識他。第二天這位老兄的電話就追到我家裏:“老弟,你怎麼跟她掛上了?她可是香港億萬富翁杜邦在大陸養的小蜜。”
“她不是杜邦北京分公司的總經理嘛,我們有些業務往來。”
“別蒙人也蒙自己了,我看見你的手搭在她什麼位置,有這麼談業務的嗎?”這位老兄笑開了,“你還以為顏華真是什麼總經理呀,她那家公司隻有兩個人——就是她和杜邦老頭為她雇的保姆——有時掛名辦公室主任。小孩子過家家——全是杜邦老頭為滿足她做生意的虛榮心哄她玩的,贏來賠去都是杜邦個人帳戶上的錢。千金一笑嘛,這在紡織品生意圈裏已傳為佳話了,可惜你老弟卻不知底細——”他壓低了聲音,“不知者不為罪。可是哥哥要勸勸你,離那娘兒們遠一點,杜邦可是個出了名的老醋壇子,對自己心愛的小蜜盯得可緊了,雖然他每年隻在北京呆三四個月,可也不容別人染指的。一旦被這老家夥發現,你和顏華都不會太平……”
我怎麼也沒法把他的描述和我印象中的顏華合為一體——她們根本不像是同一個人。我簡直不知道更該相信誰。最後我選擇了相信自己。於是我對謠傳不予理會,照常跟顏華約會,下班有空了就開車去接顏華。到了約定的鍾點,我在雅迪寫字樓下摁摁喇叭,五層的一扇窗戶就會打開,顏華邊跟我打招呼邊往臉上化妝呢——她每次都想給我一個光彩照人的印象。我也漸漸發現,顏華並不像一位真正的商人那樣忙碌,她更多的時候似乎是在寂寞中度過的——譬如她無聊時就愛對著鏡子化妝,一天化好多遍,洗了又化,化了又洗。她是否也逐漸在鏡迷失了,認不出鏡中的自己了呢,所以每次約會她總是鳥兒一樣快樂。做個沒有觀眾的美女是寂寞的。她是否把我當成她生命中惟一心儀的觀眾?另外,往她公司掛電話,接聽的要麼是她,要麼就是一位帶河南口音的女孩(自稱顏總經理的助理),再沒有其他人了。隻是對於這一疑團,我們彼此都沒點破。我們固執地維持住兩人關係中一些脆弱的內容,隻是交往,隻是狂熱地榨取著因為對方的存在而產生的歡樂,而放棄對未來的想像。
有一天早晨,顏華聲音慌亂地打來電話,驚醒了夢中的我。她取消了當天的約會,並說近期見麵的機會將會少一些,因為她們公司的董事長從香港來了,這段時間有好幾個大項目需要洽談。她特意囑咐我不要多給她打電話,讓我等她的電話。一有空她就會跟我聯係的。她又說她好想我。我有點相信那位老兄對顏華的描述了。
一個月後的早晨,她再次驚醒夢中的我:“謝天謝地,老板走了。你今天下班後可以來接我吃飯了。”她電話中的聲音象朝霞一樣燦爛。
那天晚上吃完飯,在停車場她看見一輛緊挨著我們的車停放的白色大林肯(裏麵亮著燈,好像有人),臉色唰地變白了。在我送她回家的路上,顏華有點心神不定的樣子,下車時甚至都忘了像往常一樣吻別。——事後我才猜測到,那輛大林肯裏可能正坐著顏華的老板杜邦,他謊稱已離京,實際上是為了更好地跟蹤顏華的行跡。他甚至可能已對我和顏華的秘密交往有所察覺——估計是那位河南口音的總經理助理(他為顏華雇的料理日常生活的小保姆)告密的,賞金不會少吧。
接著幾天給顏華的公司打電話,總沒人接。打顏華的手機,是一位男人接的,說沒有這個人。一星期後我去雅迪寫字樓,顏華的辦公室大門緊鎖。問管理人員,回答說:“杜邦公司已退房了”。剩下的時間裏我便沉浸在對這位新時代美人命運的擔心裏。她已是一位被舒適的生活不知不覺剪除了羽翼的鳥兒,無法憑借自身的生存力量脫離那豪華的牢籠。即使有勇氣掙脫,也會遭遇更多的世俗風雨折磨。我不知道該為自己曾經瞬間地打破過她生活的慣性而驕傲呢,還是遺憾?我估計她已被杜邦挾持了,力圖將其扭轉回原先的生活軌道——而這恰恰是顏華一類女性無力抗拒的。在充滿競爭的世界上,她們必須以青春為代價,獲得物質的滿足;以自由為代價,獲得一份畫地為牢的安全感……新時代的麗人們喲。
足足在大半年後——又是一個早晨,顏華的長途電話最後一次驚醒了睡夢中的我,她字斟句酌地說著:“我已回到老家杭州了,一切都還好——請放心!”這是她的第一個請求。然後就是冗長的沉默,我卻聽出她流淚的聲音。我不知道該怎麼詢問她,或安慰她——我察覺到她的電話是為了向我通報一聲消息。在仿佛半個世紀的沉寂之後,她痛苦地說出第二個請求:“請忘掉我吧!”電話掛斷了。
對於顏華的請求,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做到。但我會努力這麼去做。
不說再見
那時候不習慣說再見,再見離我們太遙遠。世界很小,相遇和重逢隨時可能發生,沒有必要對它寄托過多的祝願。心與心相距得如此之近,那時候,我們簡直體會不到離別的涵義。
大家走到一起就轟轟烈烈,你拍拍我的肩膀,我衝你眨眨眼,第一次見麵就忘掉了陌生,每個人的笑容都似曾相識。熱情、信任、包容一切,那時候我們擁有太多的共性,彼此的心靈是不設防的。對於陽光和新鮮的事物,任意一扇門窗都樂意敞開。
那時候也有別離,別離就象一幕最簡單的話劇,甚至揮一揮手就可以。對於這個動作,多年以後才能意識到它的沉重。世界很小,重逢和相遇一樣,隨時可能發生。大家分手就象做一個夢,醒來又是最初的一切,那壁爐裏的炭火一夜未熄,映照著我的臉,也映照著你的臉。
時間流逝,我們感覺到道路並不總是平坦的,世界上還有一種被一直忽略了的東西,它叫做變化,以至最輕盈的風也能把最深刻的記憶抹平。這使我們對既往而將逝的一切不能不滋生出一份留戀。
我還記得大學畢業的夏天,朝夕相處的朋友將星散四處,雖然是意料之中,但它畢竟來得過於突然。在那象征著相聚也意味著別離的月台,大家頻頻相送,陡然意識到一股吹散既定生活的風是那麼難以抵禦,某一輪月亮是再也不可能重圓的。連最樂觀的男孩也忍不住潸然淚下,在這樣的時刻,除了互道一聲珍重,還有什麼能減輕心靈的負擔?有時候離別意味著永難重逢,有時候離別意味著未來的淡忘,有時候離別和淚水有關,這些都被我們過遲地意識到。
然而我仍然改變不了那個習慣,在分手的時刻不說再見。如果那句話僅僅出於禮貌,那我隨時可以輕易地說出;如果那句話來自情感深處,我更希望把它默默地存留在心間,讓對方的眼睛讀到,讓對方的心靈感受到,語言並不是惟一的橋梁。真正的離別象一杯酒,在感染別人之前,首先醉倒的應該是自己。哦,遠去的朋友,請原諒我的無言。
諾 言
京津是第一個喊我叔叔的小孩,所以我一直記得他。
第一次見到京津時他剛剛五歲,還屬於喜歡玩水槍和電動火車的年齡。那時我也不過是個高中生,到同學阿強家去玩,剛走到樓梯口,頭頂的陽台上便有一束水線射來,隨之而起的是一個小男孩得意極了的笑聲。“瞧我們中了埋伏。”阿強尷尬地擦去臉上的水跡,指了指陽台上探頭的小槍手:“我姐姐的寶貝兒子,叫京津。”
我最初一直錯誤地聽成晶晶,許久以後京津讓我幫他做數學題,我才發現他的名字在作業本上的真實的寫法。“我爸爸以前是天津人。”他懂事地給我解釋著。這都是後來的事了。
我們推門進去,小男孩背著手站在客廳裏,規規矩矩地笑著,似乎帶著點歉意。京津是阿強的侄子,也就很聰明地主動喊我一聲叔叔。喊完之後,仿佛想從稱謂裏索取點什麼,有恃無恐地向我撲來,要我屈起胳膊,讓他吊一吊。
我家裏沒有輩份更小的孩子,第一次聽到有人喊我叔叔,心弦似乎還顫了一下。要知道,那時我還處於喊別人叔叔的年紀呢。由於那一聲童音,我感覺到時間的變化和自己的變化。為了更象個叔叔,我讓京津騎到脖子上。他興高采烈地拍著我腦袋:“駕!”我差點累得喘不過氣來。我彎腰把京津放到地上,他湊近我的耳朵:“你比我叔叔好,他從來不陪我玩。”同時指指阿強走進書房的背影。
我剛在沙發上坐下來,京津順勢騎上我的膝蓋:“叔叔,你是幹嘛的?”我漫不經心地唬弄他:“開飛機的。”京津嚇了一跳,從我膝頭滑下來,退後幾步看著我:“你真是開飛機的?”
那天我正好穿了件皮夾克:“這是飛機服,見過嗎?”京津怯怯地吮著手指:“見過。小人書裏見過。”我見他真信了,愈加誇張起來:“這是飛機的鑰匙。”我抖了抖手上的自行車鑰匙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