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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橫跨歲月的愛情

我甚至覺得,最美麗的愛情並不存在於現實之中。或許,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在字跡潦草的回憶錄裏追述的初戀,會跨越漫漫時空出現在他落木蕭瑟的庭院,那算得上是古老的愛情了,邊緣磨損,且散發著上個時代的氣息;傾斜的街景、褪色的花紋、虛擬狀態的動作、被阻隔的對話,黑白效果的麵部輪廓……不知為什麼,每每這麼想像一番,我的心便像目睹了一幕逼真的戲劇般緊縮。我相信衡量愛情的標準隻有一個,那就是時間,當然,愛情不是古董,並不需要依靠時間來增值,但愛情的列車隻有進入記憶的隧道之中,才能經曆短促的黑暗尋找到真正屬於它的最終的站台,現實中的紅男綠女以為愛情不過是曲終人散的狂歡節,實際上他們還沒弄懂愛情的本質就提前下車了——有—天他們會明白的,當內心的鐵軌鏽損,枕木橫陳,久已冷落的舊鐵路沿線上滋長出沒膝荒草……

—位叫藍藍的女孩和我講述過她的河南籍老詩人蘇金傘的交往,老詩人衰弱的手腕已不能寫字,藍藍便守在他的病床旁邊,把他一宇一句背誦出的詩句抄在紙上,而大多數時間老詩人則微閉著雙眼,像一塊化石一樣沉浸在往事的回光返照之中,有—天這樣沉默了很久以後,滿頭銀發的老詩人忽然激動起來,示意藍藍記錄下當天下午的第一行詩句:“想起了許多年以前的愛情……”於是直到整座城市華燈初上,87歲的老詩人還在嗬護著內心抽屜裏珍藏著一生且餘溫尚有的那次初戀:“那時我還年輕,剛20歲,她約我到小城外的沙丘野外,……那一天我沒有親她,多少年了啊,我悔恨至今!”藍藍說:“他的聲音裏含著無以言喻的傷痛。”

藍藍還在—篇題為《落葉的卷宗》的散文裏寫道:“我望著他,說不出話來,我難道也會有這一天嗎?當蒼老不堪的時候,會為年輕時的一個親吻而悔恨終生,為一個吻用一生的時光來懺悔?”

想起了許多年以前的愛情——實際上是許多年以前的愛情遵循著花落花飛的山路,來尋找當年那個麵容模糊的年輕人並重新回到他曆經滄桑的懷抱。在跋涉了半個世紀的河流仍然能迷途知返的,便是愛情了,刻骨銘心的愛情。我仿佛看見那兩位半個世紀前的青年男女,在無名小城的郊外初次約會,他們是羞澀的,散步時都俯視著自己的鞋尖而不敢看對方的眼睛。由於顛沛流離的身世,年輕的詩人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與那位溫情脈脈的少女擦肩而過了——以至在他的後半生裏,再沒打聽到那位少女的消息。於是那無可挽回的遺憾便像一個無法兌現的吻,折磨著他晚年的記憶,會—直持續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這便是愛情的痛苦了——即使你有再多的珠寶財富也難以向歲月贖回你抵押了的青春,你青春中溫柔的機緣。這便是愛情的幸福了——你黃昏的胸膛裏居然完好無損地供奉著一位永遠的少女,你在生命的最後瞬間依然會為多年前懸掛在空中的一個吻怦然心動,這肯定不是一顆衰老的心靈所能做到的。

這能證明什麼呢?這至少能證明時間的失敗。隻有在時光塵埃的蒙蔽之下依然栩栩如生的,才是人世間最美麗的愛情。衡量愛情的標準,就是它與時間抗衡的程度——時間的失敗恰恰證明了愛情本身的勝利,當那位年輕的詩人與他心愛的少女在沙丘野外散步之時,全世界幾乎沒有其他旁觀者,那一閃即逝的愛情也沒留下任何證據——甚至連一個倉促的擁抱都未完成。然而他那持續了一生的惆悵與疼痛,則使時間變得紙張般單薄,而如影隨形的愛情卻在時間的牽製中獲得了彈性……

都市麗人行

亞運村是北京的富人區(相當於紐約的曼哈頓),林立的高層寫字樓雲集了眾多大名鼎鼎的外資或合資企業,因而也造就了一道特殊的風景:這裏是美女最多的地方。尤其是冬季的傍晚(下班時分),穿著單薄的職業套裝的女秘書、女翻譯、公關小姐們會一連串地走出帶暖氣的房間,三步一崗五步一哨般地在路邊頂著蕭瑟的寒流打出租車。你會眼花繚亂、目不暇接的,因為個個都是回頭率極高的麗人,不禁令人聯想到杜甫寫於一千多年前的《麗人行》:“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隻不過古典的仕女全變成了白領麗人。即使是冬天,美女也像雨後春筍般地湧現。這些剛剛邁著端莊的步子走下社會舞台,未及卸裝的露天裏的模特兒喲,既美又神秘,亭亭玉立,會讓每一位過客心驚肉跳……我就是在這種微醺般的氣氛裏結識顏華的。

那天我去亞運村采訪一個電視劇組,然後駕著車離開,駛過五洲大酒店裏,下意識地減慢了速度:我又看見了那麼多向偶爾駛過的出租車頻頻招手的“資產階級小姐們”!哦,我愛你們!我真希望自己的車頂上也掛有“出租”字樣的燈標,那麼她們招手的對象就是我了。我帶著淡淡的遺憾緩緩駛過這條美女如雲的街道(像國家元首檢閱陸海空儀仗隊),正準備提速,在粉紅軍團的末尾有一隻握著花手絹的手衝我揮動著。我定睛一看:沒錯,是衝我招手的。連忙急刹車,在馬路牙子邊停下。身後有一雙高跟鞋踢踏作響地追跑過來。一張明眸皓齒的鵝蛋臉略有點羞澀地湊近我搖開的車窗:“打擾您!請問您是否去建國門的方向?”

“可我不是的士。”我邊審視她邊回答。

“事情是這樣的——”她費勁地解釋,“我跟幾位外賓約好了七點整在建國飯店簽合同,接電話出來晚了,沒成想今天打車這麼難;外國人是最反感定了時間又遲到的……”

我抬起手腕看表,已經六點半了。與其說被她講述的情節感化了,莫如說被她臉上的那種羞澀打動了。“那還傻愣著幹嘛?快上車唄!”我粗暴地打斷她的話。

她打開車門,提起裙裾坐進來,不失時機地接上我前麵說的話:“好先生,您不是的士,卻是紳士”。女人巧妙的讚美讓我覺得很受用。再說她身上的巴黎香水味頓時使我的車廂春意盎然。我一邊盡可能地抄近路,一邊斜她一眼:“別盡挑好聽的說,下了車誰還認得誰?”

“反正我會記住你的。”她說得很認真。

“那我叫什麼名字呀?”我信口問道。

“活雷鋒!”她脫口而出的回答把我和她自己都逗樂了。

在這北京塞車最嚴重的鍾點,由於我選擇了最簡捷的途徑(包括中間還穿了幾次胡同)。終於在差三分七點時將車停在了建國飯店門前。她起身時將一張百元鈔票塞給我。我有點生氣,再次重複道:“我不是的士。”接著緩和語氣:“就當搭的是順風車吧——我的小姐。”她尷尬地收回錢,接著飛快地遞上一張名片給我。我收下了:“這還差不多。”

她走後我才來得及舒口氣,口味一下今天邂逅的這位白領麗人的美貌——應該叫邂逅吧,邂逅是人海茫茫的都市裏發生得最多的情節。我們本應該擦肩而過的,可就在最後一秒鍾裏,她揮手了,我刹車了。於是就共演了一出和平年代裏英雄救美的小小戲劇。我借著燈光打量那灑香水的名片,上麵寫著:“顏華,(香港)杜邦集團北京分公司總經理”。嘿,我今天邂逅的既不是女秘書,又不是女翻譯,更不是什麼公共小姐,居然還是個小小的女老板——難怪她為了趕簽合同那麼著急呢。我做了一回護花使者,但願真的有益於她促成她的那筆生意。

一星期後我又去亞運村的雅迪寫字樓給那個電視劇組送樣報,辦完事後突然想到顏華,便想打個試探的電話——可人家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又何從想起你?於是我把剛剛掏出的名片又塞回衣袋裏。乘電梯時在五層停了一下,上來一位鵝蛋臉的白領麗人——嘿,真是鬼使神差,又像做夢一樣,居然就是她;我下意識地叫出聲:“顏華。”她愣愣地端詳我片刻(我的信心快要崩潰了),想起來了:“你是那個、那個”——她不知該如何表達,“那天晚上的那個——活雷鋒。”我們再次同時被這個符號式的稱謂逗樂了。“你是來找我的吧?我的公司就在這一層,去坐坐?”她不無欣喜地說,“我還沒來得及感謝你呢。”

“我是去十六層的影視公司辦點事。”我連忙解釋。覺得這第二次的邂逅太像一個精心設計的情節。可我小時候就受過傳統的教育:好人做了好事不要留姓、不求回報,要做無名英雄。

“辦完事了?”

“辦完了。正準備打道回府呢。”我老老實實地回答。

“太好了,我又可以搭你的順風車了。送我去京廣中心取一份材料吧,紳士。”顏華得意洋洋,“取到後我會請你吃飯的,兩次的恩情我一塊報答。”

“別叫我紳士,叫我車夫得了。”我嘟囔著,可還是喜滋滋地替她打開車門。這丫頭太知道自己的魅力了,所以一點也不認生。在北京的三環路上,我的心轉動得比車輪還快,這故事像是上天安排好的。

那天顏華言而有信地請我在京廣中心吃了一頓自助餐。我喝的是飯料,她喝的是紅酒——可我卻比她醉得更快。是心醉了。顏華的鵝蛋臉上又浮現兩朵紅雲,在心花怒放的我眼中像一首朦朧詩。我們借著不同性質的醉意,彼此說了好多話——一頓飯的功夫,就熟悉如老朋友。她說,這是因為她覺得我是個難得的好人。我半開玩笑地回應:這是因我覺得她是個絕代的佳人。那時候才知道什麼叫一見如故,什麼叫相見恨晚。顏華來北京還沒幾年,老家杭州,曾在某年度的選美大賽中被選為杭州小姐——也因此而被香港的杜邦集團(選美大賽的讚助者)發現,重薪聘請她擔任北京分公司的總經理。她自嘲道:“不過是個高級雇員罷了。商海無情——”她把緋紅的麵頰轉向我,“人有情。那天打車時認識你,比做成那筆生意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