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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最後一笑

我和她分手的時候,她迅速地一笑,隨即緩慢地轉過身去。毫無疑問那種笑容是淒楚的。後來就再也沒見到她了。她一轉身仿佛用了整整二十年。這二十年裏我走了好多地方遇見了好多人,她的容顏在印象中逐漸模糊了,但我忘不掉她的側影,和轉身的動作。黑白兩色格子的外套,腦後火紅的發夾,以及被痛苦侵蝕著的月牙般的臉龐。

這一切發生在叫武漢的那個城市,至於是哪一條街道,已記不確切了。好像離火車站很近吧。我們從一家燈火混濁的咖啡廳裏走出來,我祝福她了,她也正在以盡可能平靜的語氣祝福我的遠行。那純粹是一次為了告別的聚會,我很舍不得她,然而沒有辦法。載重汽車一輛接一輛與我們擦肩而過,燈柱不時掃過我們的肩膀。

狂熱的時代,既不相信眼淚,也沒有《魂斷藍橋》的憂傷。相對無言,我用翻毛皮鞋踢打路邊凍硬的石頭,無聲地勸慰自己,也安慰她:別難過,多年後我們會很超脫地看待這一切。她低垂著頭,一綹黑發遮蓋住光潔的前額。那是白紙一樣的年齡,那是她的初戀,那是艱難歲月裏我們最初的情愛和最初的誓言。“等著我吧,我會回來的”,我發出一生中最溫柔的聲音。她聽懂了,這是西蒙諾夫的詩句,被許多年輕人抄錄在日記本裏。她迅速地一笑,隨即緩慢地轉身離去,揣著我的承諾融入背景。那一年冬天的站台很冷清,很冷清。

以後的日子飄忽漫長,我搭乘命運的驛車奔波四方,也一點點變得堅強。我不斷地重溫她忽明忽暗的側影,像放映慢鏡頭一樣展開它,也不斷地後悔:我當時為什麼就沒有吻吻她——哪怕握一握她凍僵的小手,或許能給予她力量。羞澀的愛情是真正的愛情,羞澀的戀人是難忘的戀人。她屬於紅樓夢裏的那類女子,美麗得近乎憂鬱,時常訝異地眨著童話般的眼睛,仿佛因為失誤才降落到我們這座炊煙嫋嫋的星球上。與世俗的隔閡無法打破,注定她將被剝奪與生俱來的水晶鞋。然而我愛她,像渴望滋潤一尾擱淺在沙灘的美人魚。她手風琴拉得好,但不會織毛衣。想到這些的時候,我正小憩在郵票般大小的北部山區車站,電線杆上喇叭裏傳出草原的氣息:“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這支歌我很愛聽,但不敢唱。

她淒楚的一笑是有預感的一笑,她的預感得到了殘酷的證實:二十年的流逝比一次轉身還要簡單。這二十年裏我遇見好多人,但再沒有遇見她。世界比我們當初想像的要大。後來她怎樣了,過得好嗎?我們為什麼中斷了聯係——像蠻荒年代裏的一隻鳥和另一隻鳥?實在無法追憶。我們不知不覺就遺失了最珍貴的東西。等到發現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我沒有保存她的照片,需要閉上眼睛,才能吃力地勾勒出她正麵的輪廓和表情,然而隨時都可能從空氣中、從空白的牆壁上再現出她的側影:高挺的鼻梁、路燈下逼真的睫毛,以及眼角眉梢的憂愁……她轉身時,我覺得青春正轟鳴著離我而去。從此作為另一個無關的人在大地上行走。

她的下落對於我是個謎。她曾經居住的城市對於我是個謎。走在任何一條街道上,我都希望碰見她,哪怕僅僅呼吸到她留下的氣息,也能使我相信黯淡冬天裏的某個夜晚——確實在這個世界上發生過,並且正躲藏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或許一轉身,就能看見她。

露天的吻

去年冬天格外的冷,可是長期在有暖氣的屋子裏又實在憋得慌,於是,去家門口的團結湖公園散步。因為氣溫偏低的緣故,公園裏很清淨。我正懷疑是否隻有我一個遊客呢,遠遠地看見湖對岸有一對青年男女模糊的身影:他們正相互擁抱著,像兩隻耳鬢廝磨的水鳥。

我沿著環湖的曲徑走了將近半小時。這半小時裏,他們的姿態幾乎沒有改變。他們來得比我要早,也就是說他們的擁抱已持續了更長的時間。在寒冷的天氣裏這樣站立著,不感到累嗎?不感到冷嗎?我開始替他們抱怨了:公園設計得不夠合理,偌大的湖畔居然沒有一隻可供小憩的長椅。

但他們可能毫無怨言。能在鬧市裏找到這麼一個不受幹擾的小環境擁抱一會兒,他們就很滿足了。

奇怪的是,他們幾乎一動不動。難道這是新樹立的一尊雕塑嗎?我的眼睛有點花了。

直到走得很近了,我才相信那確實是一對活人,大學生的模樣。他們不僅在擁抱,而且在接吻呢。他們的呼吸蒸發出淡淡的白霧,給冷風陣陣的湖畔帶來了一縷溫情。

這個吻可真夠長的。沒準是他們一生中的頭一個吻呢。否則不至於如此投入、如此專注,如此戀戀不舍。甚至都顧不上挪動僵直的身體。可以想像出他們正緊閉著雙眼,盡情享受著寒風中的這一點溫柔的感覺。這個吻打開了一個別人無法理解的世界。

我的出現並沒有驚動他們。他們可能已放棄了視覺與聽覺,隻剩下了舌尖的一點觸覺。雖然如此,我還是放輕腳步,繞道而行。沒有比驚醒一對接吻的情侶更不可饒恕的罪過了。

他們是我在這個冬天遇見的最幸福的人了。雖然他們沒有自己的溫室——隻能選擇露天的吻。但這個暴露在寒流中的吻,或許他們一生都難忘卻呢。這也是一個無法冷卻的熱吻。我有點嫉妒他們了。我開始意識到自己老了。我努力追憶著自己年輕時吻過的對象,以及當時的場景與心情。我不也曾經是這樣嗎——擁抱一個女孩的時候就像擁有了另外半個世界,甚至都不敢輕易鬆手,生怕她會像鳥一樣飛了……

今天的公園,是為他們開放的,也隻有他們會不怕冷。他們以一個細致的熱吻抵抗著整個冬天。他們贏了。

我估計他們即使被凍僵了,成為兩個冰人,他們那熱烈的舌尖也會像火焰一樣在對方的口腔裏跳躍著、纏繞著……這個充滿靈性的吻,似乎使他們身體的其他部位都失去知覺了。

此時此刻,還有什麼能轉移他們的注意力呢?

我甚至都不敢回頭多看他們一眼。我怕他們會像影子一樣消失。

該怎樣證明這不是我的幻覺?

我希望世界的聚光燈都籠罩在這一對接吻的情侶身上。他們使生活中的許多內容都黯然失色了。還有什麼比年輕更好?還有什麼比愛情更純粹?對於一個人來說,還有什麼比一生中的初吻更富有爆炸性或爆破力?

湖畔佇立的他們,雖然像雕塑一樣一動不動,說不定正細心體會著心靈的一次地震呢。

至少,作為過客的我——受到了震動。

我來了又走了,小心地繞過這一對忘我的情侶。仿佛承認他們才是這座公園真正的主人。他們有權利享受自己清貧而又華麗的青春。甚至我善意的回避,都充滿了祝福!

我的靈魂穿著一雙草鞋

永遠不可能習慣燈紅酒綠的生活,因為我的靈魂穿著一雙草鞋。即使行走在鋼筋水泥的城市縫隙,我風塵仆仆的靈魂依舊把樸素與自然視若至上的法則。於是我像這個時代任何一位碩果僅存的詩人一樣,歌頌土地、陽光、雨水以及所有類似的事物,並且把在古老的風車下散步作為幸福的象征。我告慰自己,畢竟還記得穀粒是怎樣從春播秋收中成熟的,把這些金黃的字眼托付在掌心,就能夠判斷出生命中可以承受或無法承受的重與輕——這注定了我不至於背叛隱現在布景中的農業,勇敢地以農業的兒子自居,而有別於周圍紳士們的蒼白虛弱。我完全有資格教導他們到戶外去接受鍛煉,讓勞碌的靈魂溜達溜達吧,哪怕在噴香的麥草垛上打一個滾,醒來之後便會發覺自己強壯了許多……

其實整個人類都是農業的兒子,人類的精神需要一片重溫的家園:籬笆、轆轤,鏽跡斑駁的農具、男耕女織的畫麵,都會伴隨嫋嫋的炊煙,幫助我們意識到勤勞、善良、堅毅之類的品質。滄海桑田,我們的心靈荒蕪了多久?“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曠占的牧歌如同強駑之末,在燈火通明的高樓大廈之間被逐漸遺忘。人們喝自來水長大,在水泥地上行動,靠化妝品挽留青春,不知不覺就失落了自己的原始的根。他們不相信花朵比香水更重要。糧食才是金錢的上帝。紅塵滾滾,然而我的靈魂與眾不同,我的靈魂穿著一雙草鞋,時常選擇夜深人靜逃離這座布滿齒輪的城市,到遠處的山野尋覓昔日的空巢。那裏有小橋流水、鳥語花香,那裏有祖祖輩輩刀耕火種的痕跡,沒有掘過最粗糙的勞動工具的手,沒有資格真正和嚴峻的生活比腕力。

蘇童的一篇小說令我記憶猶新,名字叫做《飛越我的楓楊樹故鄉》。很多次了,我寄希望於這種靈魂的回歸,兩袖清風,卻鳥一樣無牽掛地橫渡千裏之外的山山水水。熟稔的村落,星羅棋布,陌上桑的蓬勃綠意令我臆想出羅敷的歡顏,青山不老,綠水長流,一切都如同逼真的傳說生生不息。而遠方城市裏的世俗塵囂簡直可以當作風吹過耳來看待。飛越我的楓楊樹故鄉,類似於李白的《夢遊天姥吟留別》,那種“腳著謝公屐,身登青雲梯”,隨即“一夜飛渡鏡湖月”的浪漫瀟灑,恰是羈絆重重的靈魂所朝思暮念的。其實很簡單,超凡脫俗,以免給自己的翅膀增添過重的負擔,就能達到遭遇的境界。靈魂需要一雙合腳的鞋子,它隨時願意以浮名虛譽作為交換。這樣即使跋山涉水、風雨兼程,它也無怨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