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 3)

於是每當送走一個喧囂的白晝,我就有傾聽一段小夜曲的願望,清貧而易於滿足的願望。月光如水,空穀來風,給負重的心提供了沉思冥想的間歇——那一瞬間我常常走神,像茶葉經曆了浸泡而舒展開來。我把那短促的空白比喻作“靈魂停電了”,高速運轉的電梯驀然滯留在空中,而有所頓悟。頭腦裏什麼都沒想,又仿佛飛越了千山萬水。一閃即逝之後靈魂又返回自身,一切又恢複了正常的節奏,但誰也無法否認那瞬間的恍惚、瞬息的忘我所給予的全身心的滋潤。

我難忘美國鄉村音樂《帶我回家的路》,我相信這正是流離失所的靈魂的請求。穿一雙簡便的草鞋,輕盈飄忽的靈魂就能乘風而去,遵循熟悉的舊路回返一燈如豆的溫柔之鄉——萬籍俱寂,你幾乎能聆聽到它匆促於空中的足音,靈魂的足音。歸去來兮,田園將蕪,台灣羅大佑的《鹿港小鎮》堪以證明鄉愁鄉戀蓬亂如草的原因:“假如你先生回到鹿港小鎮,你一定要告訴我的愛人……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困惑於都市繁華的靈魂在尋找出路,因為霓虹燈並不能代表真正的光明,也無法給予人真正的慰藉。

每個漂泊的靈魂都擁有一個刻骨銘心的地址。靈魂僅僅需要一雙合腳的鞋子,除此之外,別無它求——這恰恰是它的清貧與它的富有。

母親是遊子的故鄉

這麼些年來,在我心目中炊煙般嫋嫋升起的鄉愁,最濃鬱最無法割舍的一縷是屬於母親的。從18歲開始,我就多了一重古典氣息濃鬱的身份:遊子。於是,我的愛常常隻能從剪票口開始,到另一個剪票口結束——我常常隻能借助一枚創傷的車票來維係與母親的聯係。母親是遊子精神上的故鄉。而故鄉對於我,相當於被放大了的母親的概念。翻開地圖,看到長江中下遊那座叫南京的城市,從內心的最深處感到溫暖:我的母親今天仍然生活在那裏,在遙遠的一扇窗口裏做飯、晾洗衣物並且思念著她的兒子。這種時空無法阻隔的心靈感應,該算是一生中永不消逝的電波吧?

我18歲那年,母親驕傲地用她的私房錢買了一張船票,在細雨蒙蒙的碼頭上送我去武漢讀大學,僅僅4年以後,又是母親親自去排隊買了火車票,交到我手裏——我就這樣展開了遷徙到北京的個人生涯。母親當時預料不到,她對世界的這兩次慷慨,構成她終生恐怕都將追悔的過錯:我從此便被她無意識地移交給世界,而不再屬於她。她已經付出還將繼續付出漫無涯際的失眠、淚水、掛念,來承擔世界對一個平凡的母親的掠奪。我離開故鄉已經十幾年了,愈行愈遠,留給母親的,永遠隻是背影。一次次的背影。

我和母親生活在兩座城市裏,坐火車需要一晝夜的路程。這就是一個母親與她孩子的距離。我如果在北方的曠野上呐喊一聲,恐怕要經過一晝夜才能傳到母親的耳邊。唉,思念母親的時候,真想能以光速回到她眼前——當然,這肯定也是母親的願望,甚至堪稱我蒼老的母親對生活最奢侈的要求。我太了解她了。每年回家探親,總發現母親老了許多:前年是皺紋多了,去年是頭發白了,今年是牙齒掉了……頓時有天上一日、人間一年的恍惚感。觸目驚心。我簡直不敢如此想像下去。於是轉而安慰自己:母親健在就是一種幸福。雖然天各一方,她的心跳無時無刻不在震撼我的耳膜。就像冬天的鳥懷念遠處的樹巢——母親的音容笑貌是我流浪生涯中最隱晦最柔韌的寄托。母親無論居住在哪裏,哪裏都是我的故鄉。遊子的心室供奉著一枚隱形的磁針。

這些年我一直出門在外,大部分時間隻能靠書信與家中保持聯係。仿佛成為慣例了,收到的家書一般都是父親執筆,而由母親在信末附上幾句話。母親的字體一生未有大的變化,橫平豎直,纖巧緊湊,一筆一劃都保留著女中學生的風味。這恐怕也是母親總讓父親寫正文,自己僅附注幾筆的原因。母親覺得自己的字拿不出手。加上父親日常擬慣了公文,遣詞造句自如,講述事理也極周全,因而似乎更有發言權。然而我知道,家中頻繁來信,大多緣自母親耐不住自己的思念,而催促父親“又該給孩子寫信了”,父親不過是代言人而已。每逢拆閱家書,我心理上總偏愛地視作“母親又來信了”,雖然母親的信總是很短很短。

母親的愛是細致而不無擔憂的,總是敏感於我寫信間隔太長,“是否生病或發生什麼事了?”她每每不厭其煩的探詢實則載荷著太深的掛念。我沒想像過母親接到孩子去信的心情,但母親自己說她常常是讀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眼淚流了出來。作為男孩子,大大咧咧慣了,有時把寫家信當作應付差事,潦草完成,有時事務一多就疏忘了這茬,白惹母親擔心了無數次。

偶逢父親出差,執筆家書的任務就完全由母親完成。然而母親的信仍然很短很短,翻來複去說不膩的仍然是那麼幾句。惟一異乎尋常的是,母親悄悄地問我是否找女朋友了,然後勾勒一遍她理想中兒媳婦的模式,不外乎溫柔呀賢慧呀能幹呀之類。對於母親的操心,我微笑之餘常常無言以對。

有一次平淡地拆開信,一張小畫卡掉出來。我才想起今天是我的生日。也許所有母親確實比兒女更深刻地記得那一天,它是兒女生命的起點,更是母愛隨之誕生的日子。母親啊母親,從此開始了她的養育、守望、擔憂、欣慰以及對離別的畏懼。這是一段多麼漫長、艱辛而又多麼偉大的曆程啊!

每年回南京休假,日程排得滿滿的,早出晚歸,忙於探親訪友、參加各種聚會,有時深夜喝得半醉悄悄溜進家門,發現母親房間的燈還亮著,她仰躺在床頭,用耳機聽磁帶,眼睛卻望著天花板發呆。我仿佛洞察了母親寂寞的日常生活,是怎樣度過的。包括我不在身邊的那無數個夜晚,她是怎樣以思念來填補那可怕的空白。這時我才懊悔雖然回到家中,陪伴母親的時候仍很少。對於成熟了的兒女來說,母親隻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但對於衰老了的母親來說,兒子卻接近於她生活的全部。

母親越老,精神上就越脆弱。以前離別,無論刮風下雨,她堅持要送我到火車站,我一次次地目睹過她站在月台上揮手的身影從緩緩移動的車窗裏消失——就像不斷重演的神聖儀式。記不清從哪一年開始,她改為在家中的陽台上目送我。她說每次離別對於她都是不小的打擊,每次我走後她都要流好半天的淚,這幾年越來越覺得有點承受不了,要過好幾天才能恢複過來。我提著行李箱走到拐彎的丁字路口,下意識地回頭,發現母親瘦弱的身影淒楚地依在二樓陽台上(像被世界遺棄了一樣孤獨),我知道自己又留給她一年的痛苦。那一瞬間我真想拋掉箱子飛跑回去再擁抱她一次,或索性永不離開。可我隻能故作超脫地向她招一招手。然後就不可阻止地從她視野裏消失了。在異鄉想起母親,頭腦中總浮現出這同一幅畫麵,仿佛她自始至終都佇立在故鄉的陽台上,一分鍾都不曾離開。同樣,母親思念我時,也會反複咀嚼我的背影,我高聳起衣領逆風而行的背影留給她的是苦澀的滋味吧?

一次次迎麵走來,又一次次轉身離雲——這就是母親眼中的我。是誰在折磨這個平凡、善良而無辜的女人——是我還是命運?陽台上的母親,你別再流淚了。千裏之外的母親,你別再衰老了。請你一定站在原地,別動,等我回來。

故鄉是遊子的月亮

有時候會身不由己地回到千裏之外的家中。打一個滾就從行軍床上爬起來,不需要搭乘車船,不需要經過任何檢票口,我已安然坐在家中靠陽台的房間,趴在老式八仙桌上埋頭吃母親精心烹飪的淮揚風味飯菜——而隨身攜帶的風塵仆仆的行囊,像一個髒兮兮的孤兒般被遺棄在門邊不顯眼的角落。這時候的畫麵是黑白兩色的,猶如磨損了的無聲時期的老電影,畫麵中的我,掛著陌生人的表情,在陽光燦爛,石灰駁落的四壁之內來回踱步,仿佛要從空氣中尋覓出什麼舊物的痕跡,我總要疑問:我為什麼能如此逼真地看見自己?此刻的我是誰呢,在哪裏呢?我是那位在舊日寓所裏踱步的年輕人,還是冥冥之中的旁觀者?

睜開眼睛,頭頂著異鄉旅舍掛滿蛛網的天花板。我有一半青春,都是在北方這座畫棟雕粱的城市度過的,由於創業艱難,身世漂泊,隱形於茫茫人群之中。總以為是滄海一粟——我的根並不在這裏,我的根歸屬於江南那片炊煙嫋嫋的田園。我騎著自行車穿過北京密集的胡同與四合院,風吹過耳,沒有一聲是來自故鄉的呼喚;然而心理上我永遠是一位長期出門在外的供銷員,把遙遠的老家視若生命中真正的月台,而還鄉的旅程,亦構成流浪者內心惟一的節日。長安街上,華燈怒放,但再沒有什麼比夜幕低垂中故園的一燈如豆(燈下有白發母親縫補遊子布衣的身影呢),更富有誘惑力了。我背挎牛仔包在午夜街頭顧影自憐,總是辨別不清城門的位置,便無法把漫漫長征中隱約的創痛,托付給那擦肩而過一列南下的火車。對酒當歌,羅大佑的《鹿港小鎮》超脫肩頭的風沙漠漠,浮雕般從立體聲耳機中凸現:“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故鄉的風起雲湧、花開花落,伴隨多年前母親在村頭麥秸堆旁送行的一聲輕歎,震耳欲聾。

白天我力圖把自己當作石頭裏生出的孩子,沒有籍貫,沒有生日,沒有記憶,剪斷了枝蔓龐雜的塵緣,便杜絕了刻骨銘心的溫柔,我可以借助麻木的鎧甲,來抵禦內在的脆弱與外界的衝撞。然而在黑夜裏我沒有辦法,我沒有辦法克製住靈魂深處的不羈之舟——風箏的線頭,永遠攥在千裏之外故鄉汗濕的掌心。在夢中我會打一個激靈,一眨眼就返回早年生活的軌道,親友們未改的容顏、故居的建築結構與室內擺設,憑籍庭院中橫掃落葉的颯颯秋風,重新環繞在我周圍。每逢這時候,我高懸的心,會像石頭一樣落下,穩穩地棲息在歸燕銜泥的房梁。夢不過是一幀記憶的剪報,邊緣泛黃,字跡模糊,被時光之手無意間翻撿出來,懸之高壁,一閃即逝。但它畢竟提供了我清醒時所缺乏的慰藉,我負荷重重而無法獲得的橫渡關山千載的力量——在現實中我會掐指計算,精心安排一年奮鬥中還鄉小憩的日期,但夢回老家,不期而至,則是不需要任何經濟實力就能完成的免費旅行——而且不用辭職、不用告假、不用卸下沉重行裝,便能恢複成纖塵不染的赤子童心,在熟悉的港口獲得短促且安詳的停靠。那一瞬間,就像在充滿外地口音的陌生環境,脫口而出一句家鄉話般舒暢——是說給自己聽的,自己是惟一的聽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