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古人將相思稱之為病一樣,想家,也是一種溫和而憂傷的症狀。它又是一種高貴且古典的症狀,在曆朝曆代遊子身上遺傳、千言萬語,一脈相承,而還鄉之夢猶如托缽僧腰係的藥方。每次醒來都像是新生,每次醒來,你檣傾楫摧的血管,又延續成那條故鄉河的支流,風平浪靜,兩岸稻花香,不再迷失於功名利祿之類世俗塵念所惡性膨脹的衝動。夢中老家的倒影,就像一塊理想主義的明礬,溫文爾雅,於無聲處沉澱了我赤足遠徙中無可避免沾染上的精神雜質。月有陰晴圓缺,夢中我鋪開純潔的紙張,支起堅強的圓規,策劃並擴張天空的輪廓——而圓心永遠是當初出發的地點。我正是這樣立足於世的。我一生的版圖即使幅員遼闊,但最珍惜的,勤快擦拭使之保持冰清玉潔的,不過是那塊巴掌大的地方。
故鄉,遊子枕頭上的月亮。紙剪的月亮。斜輝脈脈、風雨無阻,總是在最需要的時刻出現在我內心的領空。一紙之隔的故鄉,纖毫畢現,它悠久的呼吸掀動起我頂風逆行的風衣的下擺。我無數次放下行囊,屈起指節,敲叩想像中虛擬的家門;我無數次醒來,重新麵對現實的牆壁。
一旦在事實中還鄉,又像步步為營地接近一個渾圓可觸的夢,反倒失去了那份自信與篤定,生怕一失手就把它打破,生怕一激動就把蒙昧的自己驚醒。猶如捧著一具光芒四射的玻璃器皿穿街過巷,我不得不采取屏住呼吸,躡手躡腳的姿態。以免這雷同的幸福感被現實捉弄,被一股夜深人靜的穿堂風席卷而去,空剩下一枕斑斕零碎的目光。在北京城裏謀職謀生,做刀筆小吏,每年享有法定的一次探親假。就像孩童舍不得吃口袋裏僅剩下的一塊巧克力,我總是把它留給歲末的除夕。每逢換新掛曆,我便想:該回家過年了——渴盼的心情不亞於出門打短工的外省農民。這是遊子生涯的樸素唯物主義,年邁的父母在南京,為見他們一麵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車——這也是故鄉與我的實際距離。每次回去,雙親臉上的皺紋都增添不少,是我匆促於異鄉時光飛梭所顧及不到的,便滋生“天上一日、人間一年”的惶恐困惑。想到歲月不饒人饒人,見一麵是少一麵了,車窗外的山光水景便黯然失色,內心長滿荒草,回家的欣喜若狂多多少少打點折扣。一走出火車站,鄉情伴隨接客人群中熟悉的方言撲麵而來,我的眼鏡片便像寒冬進門後接觸到熱氣,霧濕濕地模糊。家在東郊,中山門外一個叫衛崗的地方、與明孝陵、中山陵、紫金山為鄰,我需要轉乘好幾趟公共汽車才能抵達——這正好可以延長對幸福的猜測與品味。離家門還有幾百米遠。我就按撩不住取出行囊最低層珍藏的鑰匙——人在江湖、麵目全非,我舍棄了許多東西,惟獨這是我與老家所保持的惟一信物,也是最後的信物。掌心這枚意義深遠的鋸齒形金屬片重若泰山,使風塵仆仆的我煥然一新。隻有這時候,我才不再懷疑:一抬手之間,哢嚓一聲,我所熱愛的半個世界,以及我所懷念的一種生活,社會在眼前豁然敞開……
老家啊,這足以證明我是愛你的:五裏短亭,十裏長亭,芳草滿天涯,遊子的背影越行越遠;鐵鞋踏破,鄉音未改,遊子即使在生命的景後一分鍾、掌心裏仍然攥緊著回家的鑰匙——就像在滄桑演變中保留著碩果僅存的那顆赤子之心一樣……
時間深處的美人
和辦公室同事聊起現在的電影沒勁。倒是更早的年代看的一些老片子,時常於笑談中被提溜出來,其中難免有一兩個片斷,兩三句對白老掉牙了,引用起來卻別開生麵,無形中成了挺流行的典故。一位女同事曾提起七幾年時那一批朝鮮電影,大家頓時活躍起來,你一言,我一語,拚命地追憶,居然真追出不少來:《賣花姑娘》、《金姬和銀姬的命運》、《摘蘋果的時候》……乃至《原形畢露》、《看不見的戰線》之類破案片也未遺漏。想到最後,一句零碎的歌詞在我頭腦裏響起,好象是唱著“藍藍的天空飄著白雲。”“對了,《一個護士的故事》你們還記得嗎”?我儼然找到了新大陸。眾皆搖頭。我失望地咽回了後麵的話。
難怪人們記不得它,《一個護士的故事》在當時也不很有名,難比《賣花姑娘》,街頭巷尾都會哼那裏麵的主題歌。它是我上小學一年級,第一次集體活動所看的。描寫戰爭期間,朝軍的一位年輕護士火線營救傷員最終犧牲的故事。圍繞這一結局還有一些生活片斷(那時朝鮮片多是回憶式),很美,也很感人,我都混淆了。惟一深刻的印象是美軍轟炸機從陣地上矮矮地呼嘯而過,一位穿軍裝的少女在焦土上爬呀爬……
周末早自習,班主任就告訴我們,明天全校師生去市中心的大華電影院看朝鮮片,早晨七點在校門口集合。那個周末心情好快活。夜裏睡不踏實,怕睡過了誤了集合時間;幸好相約了,一大早就有小夥伴在窗外吹口哨。冬天天亮得晚,校門口黑壓壓一片人群,看不清彼此的麵容,找著班主任的聲音站進自己班的隊裏。我們的班主任是個姑娘,嗓音甜美,好找。
包的是早場,八點一刻開。小學在城南,去市中心好長的路。加上全校七百號人,沒法搭車,隻得步行。按班級排著隊走,路過的商店都還沒拉開門板,大家卻走得很帶勁,畢竟,遠處有一部朝鮮電影在等著。我們班主任又是全校的音樂老師,她領唱一句“準備好了嗎?”一個班一個班就把《紅孩子》傳唱下來。去路上至少唱了十幾首歌,都是上音樂課時學的。電影開了耳畔還回響著歌聲。
女主人公從蜿蜒的山路上出現,學校好多人都愣了一下:她有點象音樂老師!長長的黑發,鵝蛋形的臉,尤其是微笑的時候,眼睛彎彎的。我記不清下麵有沒有護士在溪邊或軍用帳篷邊晾洗衣物、行軍時提著水壺什麼的,反正越對照越象,不斷有鄰班孩子轉過頭來向我們一年級這兒看,因為音樂老師坐在我們旁邊。更確切地說是坐在我旁邊,我也忍不住瞟了一眼左邊的座位,班主任笑了,眼睛彎彎的:“有什麼好看的?我象她嗎?”我臉都紅了,老半天憋出幾個字:“她象你。”醒過神來銀幕上已出現了敵機,從陣地上矮矮地呼嘯而過,一位穿軍裝的少女在焦土地上爬呀爬。護士臨終前好象是微笑著,因為我至今仍記得那一刻她麵部的特寫。結尾渲染得相當感人,主題歌再一次響起,唱著“藍藍的天空飄著白雲”,旋律極優美,卻使觀眾心裏感到一種空,天空的空。我擱在扶手上的小手被誰攥緊了,扭頭一看,班主任的大眼睛忘情地盯著銀幕,有點兒微紅……
那是我第一次為電影裏的死亡所難受,隱隱約約體會到一種美的事物被毀滅,令人心碎,所以一個孩子就這樣記住了《一個護士的故事》。並且相信它是真的。而且從護士的笑容,聯係到我身邊年輕班主任的笑容,一個孩子第一次認識到並比較著女性的美,哪怕它僅僅通過長長的黑發、鵝蛋形的臉、彎彎的眼睛來表現。
從此以後,我格外愛偷偷打量班主任了,她真好看,象個演員。臉總是有點兒熱。隔幾天的音樂課,班主任就教唱《一個護士的故事》主題歌,詞曲是從報紙上剪下的。她坐在深紫色的鋼琴後麵,黑發被窗外的太陽照得反光,尤其是她笑的時候,亮得我們睜不開眼睛。我是學得最起勁的一個,沒事就哼哼,眼前仿佛真飄著雲彩。美好的雲彩啊。
宛若一串快鏡頭閃了過去,轉眼我就是這麼大的人了,有時把老於世故當作成熟,有時對一切都憤憤不平、不願相信,中間省略了多少內容。那支主題歌的整個旋律我仍能遲緩地哼出,卻隻記得第一句“藍藍的天空飄著白雲”,剩下的歌詞再也找不回來。然而畢竟有更多的東西未被忘卻:那小學時為看一部電影所走的路、所唱的歌,所留下的稚嫩腳印,以及畫麵裏金達萊若隱若現時最初的靈光……
有年春節回故鄉探親,散步路過舊時小學,裏麵依舊書聲琅琅,那般熟悉、那般親近,我簡直能找出自己的聲音。忽然有找一找以前的班主任的念頭,她還好嗎?她在我印象中依然年輕、美麗,是世間任何東西改變不了的。我要告訴她,我還記著什麼。終究卻退縮了。縱然她沒忘掉“藍藍的天空飄著白雲”是哪部電影的主題歌,但她還能認得出我是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