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西安詩人伊沙來北京,阿堅在老家肉餅店接待。我跟伊沙開玩笑:你的代表作不是叫作《餓死詩人》嘛,可在北京,詩人是餓不死的,譬如阿堅,隻要他願意,天天都有免費的晚餐,天天都有肉餅吃。伊沙吃驚地瞪圓了眼睛。我估計他在感歎:看來天上還真會掉餡餅啊!

是呀,天上會掉餡餅的。我看見了。它砸在我的哥們阿堅頭上。

伊沙那首後現代派的詩歌中有這樣的名句:“餓死他們,這些狗日的詩人。首先餓死我,一個用墨水汙染土地的幫凶,一個藝術世界的雜種。”別信他的。丫胃口好得很呢,夥食好得很呢。詩人哪那麼容易餓死呀。想吃天上的餡餅,張開嘴等著就可以了。它說來就來了。今天落下的是一塊老家肉餅,沒準明天落下的就該是諾貝爾文學獎了。盡情地想唄。有誰敢跟詩人比想象呀。

我跟來自西安的伊沙幹了一滿杯“普京”(普通燕京啤酒):當今的北京,已不亞於唐朝的長安了,夠你羨慕的吧。誰說居京大不易,瞧人家阿堅,懷揣終生飯票,比那個白居易活得還瀟灑。白居易在長安,是否吃過白食——有人請他白吃羊肉泡饃嗎?咱們說不準。可詩人阿堅在北京,隨便寫幾個毛筆字,就有大盤的肉餅端上來,想吃多少都可以,想吃多少次都可以。這才真正是“潤筆”吧。比給現金要好。因為其中還有情義的。情義無價。按道理長安才算詩人們的老家,可北京有了這老家肉餅的傳奇,對於詩人們而言,也相當於回家了。“仰天大笑出門去,吾輩豈是蓬蒿人”,這是李白的話。李白是咱們的家長。出門寫詩,當官、做生意,累了,就回家吃肉餅。老家肉餅的店名,起得好啊。

我從沙灘的五四大街搬家,搬到東四環邊的石佛營,住下的第一天,上街蹓彎兒,發現馬路對麵就有老家肉餅的分店。看到牌匾落款處阿堅的名字,心頭一熱:嘿,哥們,你也在這裏呀。咱們靠得越來越近了。跟老家肉餅做鄰居,多踏實啊。那是我哥們的哥們開的。這既是生活中的巧合,又顯得特別吉利。看來我來北京寫詩,也注定餓不死的。北京,我有那麼多的哥們,乃至哥們的哥們……整整一個大家庭,大家族。詩,是我們的血緣,我們共同的根。老家肉餅店,詩人們的大食堂。

前幾天去天津參加全國書市,記不清在哪條街道,車窗外閃現老家肉餅的牌匾。雖然一掠而過,我卻倍感親切:老家肉餅,你已開始搶占狗不理包子的地盤了。

詩人高星從北戴河回來,說在河北也看見老家肉餅的分店。牌匾落款處也刻著“阿堅題”三個字。在那一瞬間,他會跟我一樣,頭腦中驀然浮現親愛的哥們阿堅的麵孔。我們拿阿堅起哄:你為老家肉餅題寫牌匾,可比你出的那幾本詩集影響大多了。

阿堅不僅是詩人,還是京味的美食家。所謂京味美食家,相當於北派,與陸文夫那類南派美食家走的不是一個路子。南派是愈精致愈好,北派則追求廣博龐雜。阿堅與我合寫過一本《中國人的吃》,由中國文聯出版社推出,又被日本青土社購買去海外版權,翻譯成日文全球發行(易名為《中國美味禮讚》)。他妙語連珠:“中國人幾乎是世界上最會吃的大民族,中國菜的烹飪和消受幾乎是一種食哲學。相反,近十個世紀裏,世界上餓死的最多的是中國人(人數),世界上的國內戰爭因饑餓而爆發最多的是中國(如農民起義)。我老在想,為什麼挨過餓的民族反而更重視吃的藝術,像美國人相對來說是最沒挨過的人民,竟然吃的那麼單調、吃的那麼懶也那麼傻。美國人民似沒有吃的理想,而咱中國人以食為天。”中國人雖然以食為天,卻沒幾個人敢相信天上真會掉餡餅的。除了我和阿堅這樣的“另類”。相信奇跡的,都是詩人。

阿堅在書中還真提到老家肉餅:“吃喝泛濫的時代,飯館沿街、夜市成片,啤酒成河、燒烤成雲,我也被裹在這世紀末的洪流。我為老家快餐連鎖店題匾,可終生免費就餐,我的親朋餐桌隨時可為我添雙筷子。忽然沒了餓之憂,頓感自由……”

我寫這篇文章,已是深夜。寫著寫著,忍不住咽口水了。想吃肉餅,考慮到馬路對麵的老家肉餅店該已關門打烊,隻得作罷。繼續在紙上寫吧,就當畫餅充饑。

茶館

京劇是國粹,茶文化同樣也是國粹。老北京的茶館,是一種市民氣息很濃的茶文化—跟文人雅士的茶道稍有區別。茶道,說起來太高深了。仿佛不食人間煙火,清心寡欲方能得其道。明明是喝茶,偏偏雅稱為“品茶”,似乎在品嚐人生的滋味。這種超凡脫俗的境界是老百姓可望而不可及的。老北京的茶館則反其道而行之,不僅不是清淨之地,常常是喧嘩且熱鬧的。這跟北京人的性格有關:他們怕冷清,愛交流,尤喜紮堆兒聊天(或叫侃大山)……茶館便提供了這樣一塊談天說地、呼朋喚友的社交場所。

在清末民初,北京的茶館遍及街頭巷尾。而同時,在法國巴黎,流行的則是咖啡館,藝術家們甚至在咖啡館裏舉辦畫展、沙龍。可見不管哪一個民族,都有自己的休閑方式。老舍是最關注茶館的,因為茶館裏聚集的都是他感興趣的人——不僅對他們的話題感興趣,更對他們的命運感興趣。他寫過一部叫《茶館》的話劇。直到今天(半個世紀以後),“人藝”還經常重演這部經典。據說演員已換到第五撥了。隻是看《茶館》的人(包括演《茶館》的人),都是未曾身臨其境泡過茶館的人,想象不出茶館昔日的輝煌。他們對於《茶館》很熟悉(甚至背得出人物表),對於真正的茶館又很陌生。現代青年,更偏愛去三裏屯泡酒吧,更癡迷於歐風美雨。

老舍的《茶館》,是在為那個時代的北京立傳啊,為那個時代的北京人樹碑啊。為感謝他的一片苦心,前門一帶特意開了家老舍茶館,模仿舊時代的風格——偶爾還會有一段京劇演唱之類的節目。慕名而來的顧客,不知究竟為了喝茶呢,還是為了懷念老舍——那已不存在的主人我是把它當作北京城裏的老舍紀念館——隻不過選擇了另一種形式罷了。點一壺茶,相當於買一張門票了,我便跨進了時光的隧道。我便看見了老舍的影子。老舍茶館裏的茶,比酒還要醉人,五味俱全。這是用幾十年的光陰浸泡的——老舍已經殉難35年了。但隻要茶館還在開辦、還有人光顧,便證明老舍仍然活著,仍然活在北京城的記憶裏。一位永遠活著的死者。

前門的大碗茶鼎鼎有名。駱駝祥子喝的就是這種茶。用碗而非用杯喝茶,也算老北京百姓生活的一大特色。大碗茶,何其慷慨、豁達、樸素的名稱。我剛移居北京,大碗茶隻賣三毛錢一碗(而一瓶二鍋頭也隻賣兩塊錢),如今都已經漲價了吧。

清末的茶館,種類頗多。最高檔的是清茶館,早晨供紈絝子弟遛鳥後休憩(棚頂有掛鳥籠的位置),中午供商販們談生意。還有書茶館(有說評書、唱鼓詞的藝人演唱助興),棋茶館(茶桌上畫有棋盤,供顧客對弈),茶酒館(兼而售酒)等等。總之三教九流皆尋找到符合自己趣味的樂園。

《“批判”北京人》一書分析:“茶館在更深的意義上,已經從凡夫俗子、商賈富人的娛樂場所變成了處於困境、陷於迷惑的人的人生避難所。大多數人,從茶館中覺的是一種極實際而又精神性的享樂。說它‘實際’是因為不耽於幻想,將享樂落到了實處,這實處便是清茶與點心;而說它‘精神性’,是因為不溺於現實,將享樂遠離大吃大喝,偏重於和諧寧靜,自在自得的氣度與風範。這裏麵包含著普通人在物質條件製約中的生活設計以至創造,是有限物質憑借下的有限滿足。它是以承認現實條件對於人的製約為前提的對快感的尋求與獲得,是一種藝術的生活方式或休閑手段。在這種休閑方式中,北京人也為他們個性的被壓抑、個體需求的被漠視,找到了有限的滿足。”老北京人借助一杯清茶,憐惜著自己的影子。在茶館的熱鬧氣氛裏,他們忘卻了孤獨。在泡茶館的輕鬆感覺中,他們獲得了瞬間的自由。在這遠離瑣事與俗務的時刻,他們是屬於自己的,他們真正成為自己的主人。

潘治武寫過一篇《舊京茶館麵麵觀》:“老北京的茶館遍布於全市各個角落,無論是前門、鼓樓、四牌樓、單牌樓等通衢大道旁,還是多如牛毛的偏僻小巷中,茶館如星羅棋布。正像老舍先生筆下的《茶館》一樣,民間以來社會的動蕩、百業蕭條,本小利微的茶館更難以維持,至解放前夕,北京隻剩下屈指可數的幾家了。茶館衰落,有政治、經濟的原因,也是一種令人琢磨的文化現象。時代變了,閑人少了。即使有閑時,恐怕也沒有閑心了。或者說。“閑”已不再是值得炫耀並令人羨慕的人生理想了。

三十年代,中山公園的茶座極有名——相當於今天的三裏屯酒吧一條街吧。共有五、六處之事,最熱鬧的是春明館、長美軒、柏斯馨。許多老人至今仍記得它們的名稱。茶館逐漸演變成茶座,而且轉移進公園裏(帝製的時代,這些公園都是皇家禁地),可見北京人越來越講究周邊環境了,講究背景下。坐在曾經為皇帝一人所壟斷的壇廟社苑裏自由自在地喝茶,感覺良好。

難怪謝興堯說:“凡是到過北平的人,哪個不深刻地懷念中山公園的茶館呢尤其久住北平的,差不多都以公園的茶座作他們業務的休憩之所或公共的樂園。有許多曾經周遊過世界的中外朋友對我說: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是北平,北平頂好的地方是公園。公園中最舒適的是茶座。我個人覺得這種話一點也不過分,一點也不誇誕。因為那地方有清新而和暖的空氣,有精致而典雅的景物,有美麗而古樸的建築,有極摩登與極舊式的各色人等,然而這些還不過是它客觀的條件。至於它主觀具備的條件,也可說是它‘本位的美’,有非別的地方所能趕上的,則是它物質上有四時應節的奇花異木,有幾千年幾百年的大柏樹,每個茶座,除了‘茶好’之外,並有它特別出名的點心。而精神方麵,使人一到這裏,因自然景色非常秀麗和平,可以把一切煩悶的思慮洗滌幹淨,把一切悲哀的事情暫時忘掉,此時此地,在一張木桌,一隻藤椅,一壺香茶上麵,似乎得到了極大的安慰。”至於公園裏的茶座,究竟是茶館的退化呢,還是一種進步在客觀環境以及飲者的心態方麵,茶座肯定比茶館更具開放性,也更能加強天、地、人之間的溝通與交流。

茶館自然不是北京的專利。四川、雲南等地的茶館,不見得比北京遜色。但南方與北方的茶館文化,多多少少還是有點區別。北京的茶館,是天子腳下的北京人生活習慣與思維方式的反映。北京的茶館之所以名揚天下,一方麵有老舍的關係(他替北京茶館做了活廣告),另一方麵,它本身就是一部活話劇,它的興衰、它的客人們的命運,最能體現時代變遷的影子。在全中國,似乎沒有誰比北京人更幽默、健談、貪玩、閑散以及關心時政了,所以北京人泡茶館時的話題,應該算最豐富且有趣的了。

茶館也是他們渲泄才華(哪怕是口才)的地方。至於喝茶這一行為本身,反而是次要的了。老北京的市民,一般都酷愛茉莉花茶,四季皆飲。這就很使精於茶藝的南方人鄙夷,南方人覺得綠茶才是正宗,所謂的花茶,要麼因為這茶葉不新鮮(加茉莉花瓣烘烤後既能掩蓋異味,又便於儲存),要麼是嗜好者並非內行:重視花香卻忽略了茶葉本身的清香。北京的茶館,確實遠離那神聖的茶道,北京人也不相信品茗就能羽化登仙。但這恰好證明了北京人喝茶的目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也。人來客往的茶館是個大舞台,泡茶館是為了看戲、聽戲甚而至於演戲的。每個人都是其中的一個角色。茶館是社會的縮影。

二鍋頭

來北京不喝二鍋頭,就跟去貴州不喝茅台一樣遺憾。當然,作為“國宴用酒”的茅台,屬於赫赫貴族,二鍋頭算什麼在舊時代,恐怕販夫走卒之流才好這一口。登不上大雅之堂的。但北京本地的酒文化。絕對是由二鍋頭代表的。它是一尊民間的酒神。

二鍋頭,這名字起得很土氣,很古樸,使一種粗糙且俚俗的生活呈現在我們眼前。老北京的皇宮、王府裏喝什麼酒,我不知道。滿漢全席既華麗又複雜,估計不會把廉價的二鍋頭擺上台麵。但我相信,在胡同裏奔波一生的駱駝祥子們,勞碌之餘,習慣了喝一碗二鍋頭,暖暖身子,解解乏。跟二鍋頭搭配的下酒菜通常很簡單:拍黃瓜、水煮花生米,若能再來一把烤羊肉串就更棒了。由此可見,二鍋頭挺好“伺候”的,不需要七葷八素呀什麼的;窮人,也挺好打發的。但窮人的酒,照樣能喝出很富有的滋味。

二鍋頭也算是老字號了。北京大興酒廠(原名“裕興燒鍋”)生產的永豐牌二鍋頭白酒,還被同仁堂中藥店選為浸製虎骨酒等藥酒的專用產品:“蓋取燒酒用虎骨煎之,為正陽門外樂家藥鋪(同仁堂)專門之物。”有人形容“其清如水,味極濃烈,蓋酒露也。”

我對二鍋頭是有感情的。在大風起兮的北京城裏,喝二鍋頭,讀聖賢書———構成我整個青春的忠實寫照。紅星牌二鍋頭,漲價前每瓶隻值二塊四毛錢,它就和老舍的小說一樣,是我印象中北京的平民生活,是我心目中平民化的北京。老北京。正宗的老北京。我一向以為喝二鍋頭要選擇地點,要在陳舊低矮的老式四合院裏,才能品出滄桑的感覺;若是在高樓上、在燈火通明的星級飯店裏喝,味道就變了,姿態也顯得做作。我在北京,寫下了五大本詩,那牆腳處一大排空酒瓶子就是證明。醉臥長安,醉臥在長安街上———我是李白的遠房親戚。二鍋頭幫我找到了家(它像一位駱駝祥子式的人力車夫攙扶著我),找到了詩歌的老家:院子裏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還是棗樹……二鍋頭是親切的、笨拙的甚至粗野的,但是對於我的詩歌來說,它一點不比洋派十足的人頭馬遜色。

魯迅當年在北京,是否愛喝二鍋頭他寄宿於宣武門外南半截胡同的紹興會館時,經常“夜飲於廣和居”(據其日記所載),借酒澆愁。隻是不知道他通常選擇哪種酒。根據他剛烈的性格,不會對辛辣的二鍋頭有太多的抵觸情緒。至少,他頻頻買醉的那段時間所寫的作品(《狂人日記》、《藥》、《孔乙己》等),已不再像江南的黃酒那樣綿軟、溫和,而如同北方烈性的老白幹一般刺激。我想,僅憑花雕、加飯之類,無法使魯迅爆發出撕心裂肺、驚世駭俗的一聲呐喊。魯迅的文章,至今仍散發著藥的氣質,是我們民族養心強體的“虎骨酒”。

北京的大小餐館裏,雖然各地名酒應有盡有,但銷得最快的,恐怕還是二鍋頭。這倒不是因為什麼“地方保護主義”,北京人,似乎還是覺得喝二鍋頭最對口。近年來又推出一種二兩五小瓶裝二鍋頭,頗受歡迎,北京人親切地稱之為“小二”。在外麵吃飯,常能聽見招呼堂倌的聲音:再加一瓶“小二”哎!像是叫喚誰的小名。  我知道在舊社會,堂倌通常又叫做店小二的。

喝二鍋頭還有個好處:因其價格便宜,所以製假售假的較少。在假冒偽劣橫行的時代,這還是挺讓人放心的。

我父親數次去俄羅斯出差,每次在北京登上國際列車前,都要采購一箱二鍋頭,作為送給那邊的“關係戶”的小禮物。想象著一箱二鍋頭陪伴著老父親橫穿西伯利亞大草原,我就覺得挺有意思的。父親說俄羅斯人嗜烈酒如命,對北京的二鍋頭一見如故,如獲至寶。而且最認“紅星牌”的。假如你打出租車,送司機一瓶二鍋頭,他絕對屁顛屁顛地替你跑,並且不收你的車錢了。俄羅斯原本也產烈酒(譬如大名鼎鼎的伏特加),隻是限量供應,滿足不了眾多“酒鬼”的需求。二鍋頭在他們眼中,相當於來自中國的“伏特加”。若照此推理:伏特加在俄羅斯,是否也帶有“二鍋頭”的性質父親帶回一瓶伏特加,我嚐了,在口感上跟二鍋頭極像。都屬於勁挺大的。甚至連酒瓶子都仿佛同出一轍,印刷的商標也一樣簡單、樸實。可見真正的烈酒,無需講究外包裝的。有“口碑”就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