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甕山泊與耶律楚材
昆明湖早先叫西湖的。跟杭州那座流淌著西施的眼淚的湖泊同名。大概因為它位於古城的西北郊,加上與屏風般的西山相連。中國許多地方,都有俗稱西湖的水潭;起這樣的名字較省事,也親切。譬如雷州半島的海康城西,原有羅湖,蘇軾被流放到嶺南時,曾與其弟蘇轍在此日夜泛舟,當地人乃將羅湖易名為西湖,並模仿著修築了蘇堤與白堤。連縣太爺也寫詩紀念這位偉大的過客:“萬裏宦遊來海國,一般鄉景似杭州。”不管怎麼說,是蘇軾最早把西湖比作西子的。在這方麵,揚州做得尤其聰明,在本地的西湖前加了“瘦”字,以示區別。瘦西湖,瘦西湖,“減肥”之後,顯得更楚楚動人了。
北京的這一座西湖,既不胖又不瘦,很本色。雖然蘇軾不曾來過這裏,但另一位大學者,耶律楚材,卻看中它了,以此為葬身之地。今天的萬壽山,當時叫甕山,因而昆明湖又叫甕山泊。耶律楚材係遼太祖耶律阿保機九世孫,帝王之後,又曾任金朝國史院編修及尚書右丞。成吉思汗攻破金中都,首先想到了他,下詔書令其從軍參政,並為之起了個“美髯公”的外號。這一代天驕曾指著“美髯公”告訴其子窩闊台(後來的元太宗):“此人,天賜我家。爾後軍國庶政,當悉委之。”耶律楚材為元朝服務數十年,有一半時間擔任著中書令(丞相)之要職。他雖為契丹族人,卻是土生土長的“老北京”,晚年自號玉泉老人;隨蒙古鐵騎南征北伐途中,時常懷念故鄉山水,寫下“歸隱西山五畝宮”等詩句。當公元1244年病逝於蒙古高原,遺囑以馬革裹屍運回燕京,埋葬在玉泉山下甕山泊周圍原來很荒涼,蘆葦遮天,自從東岸增加了這處人文景觀後,才變得熱鬧了。常有高官顯貴、文豪墨客前來憑吊。
耶律楚材不僅會搞政治,還精通儒學和佛經,乃至辭賦。譬如他題詠玉泉山上著名的華嚴洞,剛柔並濟,很有點蘇東坡感歎“大江東去”的味道:“花界傾事已遷,浩歌延望意茫然。江山王氣空千劫,桃李春風又一年。”“山橫翠嶂架寒煙,野春平碧怨啼鵲。不知何限人間夢,並觸沉思到酒邊。”
一朝天子一朝臣,明軍攻占元大都,耶律楚材墓難免受到衝擊,墳頭被夷為平地,祠堂也焚之一炬。若幹年後,沈德符記述:某貴族在西山蓋房,挖地基時觸及一古塚,掀開棺蓋,見死者之頭顱骨比常人大許多,又獲石碑,方知此地埋著的是耶律楚材。看來玉泉老人不僅胡子長得美,腦袋也要大一號。不愧為智者也。王崇簡於明崇禎九年(1636年)曾來此探訪:“甕山山下東南數十步有元耶律丞相墓……祠宇傾頹,尚存公及夫人二石像端坐荒陌。少前,二翁仲,一首毀,相傳居人夜見有光,疑其怪而鑿也。後一高阜,則公墓雲。”清康熙戊申 (1668年)又策馬重遊,但見“斷壟漸平,耕者及其址,石像僅存下體,餘皆蕩然。三十餘年來,問之土人,鮮知為公墓者。墓西去半裏,圓靜寺僧猶能言其處。嗟夫!石像何患於人去之者以其妨耕也。念此十笏殘基,再數年皆麥畝黍穗矣。”他很有點替黃泉之下的耶律楚材打抱不平的意思,借詩抒懷:“丞相遺墳知己稀,荒岡不似舊崔巍。空餘祠址藏狐窟,無複苔紋繡石衣。耕叟驅牛依塚臥,東風流水落花飛。俯思一代名臣盛,徒有青山掛夕暉。”
耶律楚材與乾隆
今人入頤和園東門,沿仁壽殿南側前行至昆明湖東岸、文昌閣以北,仍能找見庭院深深的耶律楚材祠——北屋內陳列數米高的紅土堆,即其遺塚。但已是乾隆年間重修的。乾隆造清漪園(頤和園之前身),在甕山之陽挖出耶律楚材棺木,“培土為山其上以藏之”。並加蓋祠堂三間,內供塑像及墓碑。乾隆對耶律楚材的評價頗高:“聞其為楚材之墓久矣,使閱時而湮滅無傳,豈所以褒賢勸忠之道哉”他還親筆題詩:“曜質潛靈總幻觀,所嘉忠赤一心殫。無和幸免稱冥漠,有墓還同封比幹。窀穸即仍非改卜,堂基未沒為重完。擒文表德輝貞石,臣則千秋定不刊。”被成吉思汗倚為左膀右臂的耶律楚材,入土五百年後,終於又贏得了一位隔世的知音——大皇帝乾隆。
乾隆潑墨題詩,猶覺不過癮,還讓丞相汪由敦寫一篇《元臣耶律楚材墓碑記》。命題作文 “甕山之麓有元臣耶律楚材墓一區,歲久弗治,漸就蕪沒。會其地近別苑,所司將有所營建,上特命覆以屋三楹,俾勿壞,而敕臣由敦記之。臣謹按元史,楚材事太祖、太宗,曆三十餘年,時方草昧,一切定賦稅,分郡縣,籍戶口,別軍民,皆其所經理。嚐謂治弓尚須用弓匠,治天下安可不用天下匠遇所不便於民,必力爭不少屈,至有厭其為百姓哭者。卒賴其規畫,法製粗立,民得寧息。故論有元一代名相,必以楚材為稱首。顧閱世久遠,逐漸湮沒,當日豐碑高塚已翳為荊蓁,幾莫有過而問焉者。王士禎裂帛湖詩已有‘誰吊湖邊耶律墳’之慨;而趙吉士寄園所記並雲‘遭掘於摸金之手’。則此荒壟之僅存,其不致蕩然磨滅盡也,難矣。乃一旦沐聖天子表彰培護,不唯不以在苑側為嫌,更為之界以垣墉,蓋以簷宇,較之貞瑉綽楔而愈垂不朽,其豈楚材當日意計所能及哉昔唐元和中因白居易一言而為魏征子弟贖賜第,史冊書之以為盛事。然此猶第加恩於本朝勳舊,而於前代無與也。我皇上乃施及於異代之臣,雖遠至四五百年,猶為之表遺墟而存故跡,褒忠崇德之聖心,誠有度越前古萬萬者,固不徒以澤及枯骨廣收恤之仁而已……”談性正濃的汪丞相還繼續由耶律楚材墓加以發揮:史書上都說耶律楚材精於法術、未卜先知,但他真的能預料到自己死後能獲此殊榮嗎假如沒遇著眷懷聖哲的乾隆皇帝,他還不是早被人給遺忘了嗎這既是楚材的幸運,又是天下所有人才的幸運。他的意思是:有了乾隆這位伯樂,古今中外的千裏馬都不用擔心被埋沒了。到底是禦用文人,真會歌功頌德,表麵上是在緬懷古人,卻沒忘記把當朝的“國家元首”也給大大地誇了一番。乾隆聽到了,一定很開心。
早在金章宗時,禦批的“燕京八景”,就包括“玉泉垂虹”(後被乾隆改作“玉泉趵突”)。耶律楚材是金朝遺臣,對作為西山支脈的玉泉山情有獨鍾,並且愛屋及烏,相中了玉泉山麓的甕山泊。他迷信風水,把甕山泊視為“寶地”,雖然當時此水並無富貴之象,隻相當於荊釵布裙的村姑。但事實證明,他確沒有看錯。
操勞了一生的耶律楚材,枕山醉臥、伴水長眠,終於可以無憂了。
北京的西湖
公元1292年,水利專家郭守敬奉元世祖忽必烈之命,開辟水源似濟漕運,使京杭大運河直抵大都城下(積水潭)。為保障新開鑿的通惠河水流充足,特意引玉泉山諸泉及昌平白浮泉水彙積甕山泊內,再經長河(高梁河)注入積水潭。因而甕山泊帶有京郊第一大水庫的性質(猶如當代之十三陵水庫),甚至影響著南北的漕運。甕山泊之水,由大都西門水關流進積水潭,再向東南流入通州白河,流啊流,可以一直流到江南。從這個角度來看,北京的西湖(甕山泊),和杭州的西湖,還是有聯係的,首尾呼應,搖晃著大運河的繁華夢。
北京的西湖,沒有白堤與蘇堤,卻有一道長約十裏的西堤,自麥鍾橋始發,經龍王廟至甕山西麓為止。沿湖築堤設閘,本是為了蓄水並控製流速。可西堤也像白堤與蘇堤一樣成為聽浪觀景的最佳途徑,元大都的風流才子們吟詩紀念:“鳳城西去玉泉山,楊柳長堤馬上遊。”詩寫得雖不咋的,畢竟給後人提供了若幹信息:西堤較寬闊,有楊柳夾道,還可縱馬馳騁。到了明朝,此風更盛。“每年四月賞西湖景”,成了北京市民一大風俗。“京城男女老幼西郊踏青,出西直門,過高梁橋,經西堤而雲集西湖”(姚天新語),而堤上“茶篷酒肆,雜以妓樂,綠樹紅裙,人聲笙歌,如裝如應”。弘治七年(1494年),助聖夫人羅氏建圓靜寺於甕山,山上平添了佛國風光,香火旺盛。(很久以後,又有個叫慈禧的女人,借山勢修築了佛香閣)。萬曆年間,山腳下始有農民聚居:“甕山人家傍山,小具池亭,枯槔鋤犁鹹置垣下,西湖當前,水田棋布,酷似江南風景。”有人考證:此村落位於今頤和園樂壽堂附近,村左為耶律楚材墓,村右為甕山圓靜寺。
鳳凰墩
乾隆是個大孝子,選擇甕山泊修造清漪園,為母親祝壽。他還將甕山改稱萬壽山,西湖改稱昆明湖,以烘托喜慶氣氛。湖中最小的人造島鳳凰墩(麵積僅百餘平方米),係根據無錫惠山腳下的大運河的小島黃埠墩“克隆”的,是其孝敬給母親的禮物:“乾隆皇帝奉母下江南,路至黃埠墩時,因母偶感小恙停留憩息。其間,有當地寺廟裏的僧人供奉齋飯,祈禱平安。回京後,乾隆皇帝即在水波蕩漾的昆明湖中仿建了這座小島,取名鳳凰墩,以示懷念之情。爾後,又花費了大量精力裝點這座小島,使鳳凰墩成為昆明湖中著名的一景。”(翟小菊語)鳳凰墩上有供奉佛母神像的鳳凰樓,與南湖島上的龍王廟相映成趣,寄寓著“龍鳳呈祥”、 “帝後並配”之美意。乾隆又想寫詩了:“諸墩學黃埠,上有鳳凰樓。一鏡中懸畫,四時長似秋。山容格外秀,波態度前浮。何事三山遠還期全羨遊。”1830年,因公主多於王子,迷信的道光帝怕陰盛陽衰,下了拆撤鳳凰樓的聖旨。“蓋雲龍為帝王之相,而鳳及後妃之光,故去之。”他希望此舉能改變大清帝國江河日下的尷尬局麵真夠荒唐的。直到慈禧太後掌權,不僅花重金將清漪園改建成頤和園,還想在繡漪橋北湖內這荒涼已久的孤島上恢複鳳凰樓。她是個古老的女權主義者,早就期待著扭轉乾坤,形成“鳳在上、龍在下”的政治格局;如願以償之時,自然大力倡揚鳳凰的精神,以顯示後宮之力量。可惜,頤和園內需要“砸錢”的地方太多,很快就“超支”了,隻好象征性地在島上蓋了座簡陋的小亭子。不叫鳳凰樓,而叫鳳凰亭了。慈禧太後死去沒多久,不僅大清帝國崩潰了,而且鳳凰亭也應聲而倒。“鳳凰台上鳳凰遊,鳳去台空江自流”。本是李白於金陵懷古的詩句。借用過來形容昆明湖裏的鳳凰墩,也挺合適。鳳凰墩是鳳凰台的袖珍版,猶如微型小說。
禦苑裏的湖泊
話題再回到乾隆那兒。乾隆不僅給西湖改名,還動真格的。從水利建設方麵考慮,將水麵向東拓展,並鏟平西堤的北段,但保留了“舊有龍神祠”(這使龍王廟所處的堤壩成為南湖島)。姚天新先生說:“昆明湖建成後,乾隆皇帝在湖中仿杭州西湖蘇堤建築了一條貫穿南北的長堤,取名為西堤,並將原有西堤修整後改名為東堤。為記其沿革,乾隆皇帝在東堤岸邊上建立了一座鐫有‘西堤此日是東堤’的詩句的昆侖石碑。從此,這條元明時期京城西北郊著名的‘西湖景堤’因乾隆造園而堤改名亡了。”幸好,將西堤改叫東堤,不會鬧出把西施叫作東施(郊顰的醜女)那麼大的誤會。如果說效顰的話,也是乾隆皇帝本人在效顰,讓昆明湖模仿杭州的西湖,讓昆明湖的西堤模仿西湖的蘇堤。好在模仿得還不算難看。比那位隻知道趕時髦、卻沒學會照照鏡子的東施,高明多了。到底是皇帝,有一顆愛美之心,而且做得很到位,表現得很恰切很得體。乾隆這位偉大的“美容師”,給西湖(甕山泊)做了“整容手術”,使之更漂亮、更有貴族氣息了。正是從這一天起,西湖成了禦苑裏的風景(猶如天然去雕飾的民女搖身變作穿金戴銀的公主),被高高的紅牆圍住,有勇猛的哨兵把守;普通老百姓,想看也看不到了,想看也不敢看了。“望西湖月半規”,“見西湖明如半月”——古書裏的有關記載,都已是傳說了。隻能聽一聽而已。
昆明湖雖好,卻被皇帝一個人所霸占了,圈為其私有財產。看來所有的皇帝,都很吝嗇於與別人分享自己莫大的幸福。
到了慈禧太後的時代,更是如此。女人若霸道起來,比男人還厲害。她把昆明湖當作自家的金魚池,以其為核心,蓋起了花園別墅(頤和園),恨不得天天住在裏麵。她唯我獨尊地在昆明湖泛龍舟、賞荷花、釣大魚,一點也不覺得孤獨昆明湖,不覺得孤獨所謂養在深宮人不識,即其命運也。它也快成白頭宮女了。
可以說直至大清王朝破產,中國的老百姓,才有權利、才有眼福一睹昆明湖之真麵目。
三、宮殿·戲樓
東宮門
頤和園的正門是東宮門,原先叫大宮門。假如說頤和園是一部圖文並茂的古書,東宮門則構成燙金的封麵。
東宮門麵闊五間,有三個門洞,六扇朱紅色油漆的門扉,每扇門麵上鑲嵌橫豎皆為九行的鍍金銅釘,皇氣逼人。中間的大門為清朝帝後專用,兩邊的側門才是提供給其餘人員的。
大門上方懸掛著題寫“頤和園”三字的匾額,係光緒皇帝的墨跡。這相當於書名了。匾上還鐫刻五方印章:“光緒禦筆之寶”,“慈禧皇太後禦覽之寶”,“數點梅花天地心”,“和平仁厚與天地同意”,“麗日春長”。說的啥意思要仔細研讀並尋味。光緒皇帝、慈禧皇太後,究竟算這部經典著作的主要作者呢,還是第一讀者不管怎麼講,該書的版權曾經歸他們所有。他們自然要署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