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嘴巴終於合上了,他舔了一下幹裂的嘴唇,咽下一口口水,小心翼翼地問,你……想要多少哦?
餘貴腦子裏閃過那筆錢的影子,那真是一筆不少的錢,但是餘貴不能表現得太貪心,他不能把男人給嚇跑,不過說少了餘貴又有點不甘心,他得試探試探。餘貴說,一成!一成怎麼樣?
不行!我做不了主!錢不是我的,我自己沒……沒多少!男人的回答有種不加思索的急迫,仿佛不趕快表態那筆錢就會被餘貴拿走。
餘貴在心裏冷笑了一聲,餘貴早就算過了,一成再怎麼也有好幾萬,那確實不少,他之所以開高點就是準備對方還價的,但他沒想到男人這麼狠,編出這樣的話來蒙他,這顯然是男人的策略,隻不過這謊編得也太拙劣了。那麼一大筆錢全是別人的?那別人怎麼不來?
餘貴沒有拆穿他,餘貴從男人的話裏驗證了那筆錢確實存在,這才是最重要的。餘貴說,那你願意出多少?
男人從衣服口袋裏掏出一包煙來,是南城最便宜的那種煙,男人從裏麵掏出最後一根後把煙盒捏成一團擲在地上。男人點燃煙,猛吸了幾大口,在繚繞的煙霧間,餘貴看見男人的眉頭緊緊鎖成了一團。那支煙滋滋滋三下五下被他吸得隻剩下一個屁股,男人重重地把煙屁股扔到地上,又用一隻腳死命踩了好幾下,男人的臉上因為寫滿為難而變得灰撲撲蔫巴巴,像是失水的苦瓜。男人說,我沒有騙你哦,那些錢真的不是我一個人的哦。
餘貴知道該是自己做出妥協的時候了,他不能把男人逼急了,逼急了事情恐怕要黃。餘貴說,算了算了,要不到時你看著辦,你願意給多少就給多少。
男人臉上總算伸展了些。
趁著男人鬆動的片刻,餘貴說,好,咱們就這麼說定了。
接著餘貴馬上問出了那個他琢磨了很久的問題,那你告訴我,要我幫你幹什麼?
餘貴這樣說,在男人看來是從這一刻開始眼前這個人可以為他所用了,他沒想到餘貴的思維會跑到另一條很遠的道上去,如果他知道餘貴是抱著那樣的心態來找他的話,他馬上就會告訴餘貴實情了,但他怎麼知道別人的想法呢?他的腦子隻會在自己的思維裏打轉:既然這個小夥子成了他雇傭的幫手,他就有權利讓他馬上來解決他心中當前最大的疑惑。這個疑惑這些天一直困擾著他,讓他一點進展也沒有,要是再不弄清楚的話,他就要發瘋了。所以他迫不及待地問餘貴,這裏是不是有別的門可以進出?他已經用這個問題問過好些從小區門前經過的人,還有進出小區的人,可是沒有一個人肯回答他,他們看他一眼就趕快跑開,他們跑開的樣子就像是有一隻瘋狗在後麵追他們。
男人不僅沒有回答餘貴的問題,反而問了餘貴一個問題,餘貴認定男人是在轉移話題。
餘貴想,真是人不可貌相啊。餘貴的思維繼續在自己的路上跑,在香港片裏,高手當然不會把全盤計劃告訴給別人,而是把它藏在自己腦子裏,他隻會在到了某個步驟時才告訴你下一步該幹什麼,因為知道的人越少計劃就越安全。想把他餘貴當成一個隻會聽話的傻瓜是絕對不可能的,餘貴打定主意,等到了關鍵的時候再做要挾,不愁對方不給他錢。隻要有心,他就可以變被動為主動,既然人家不願把計劃告訴他,他也就先不問了,但是他長了眼睛,走一步看一步吧。也隻能這樣了。
餘貴告訴男人,小區確實有個後門。“怡雅苑”地處南城中心地帶,這一帶可以說寸土寸金,小區靠街的周圍全改成了店麵,除了小區大門外,能進出的就隻有這個後門了。在“怡雅苑”當了兩年保安,小區裏的花草樹木,前前後後,裏裏外外,每一堵牆每一個角落都在每天幾次的巡邏中長在了餘貴心裏,餘貴就算是閉上眼睛也能走上一遍,他怎麼可能不知道小區的後門呢。說是後門,其實隻是一個不起眼的小鐵門,作為運輸裝修材料的通道,本來一直鎖著,但是因為小區比較大,有些離後門近的業主覺得從後門走比前門要少很多路,於是找物管配了鑰匙,平常就從後門進出了。不過物管和業主之間也達成了一個口頭協議,從後門走的人進出後必須隨手鎖上門,否則一切後果自負。從自身安全著想,業主進出後當然也都不敢馬虎。鐵門夾雜在眾多店鋪中,外人平常路過一般認為那是個常年封閉的死門。
難怪!男人變得激動起來,他一把抓緊餘貴的手臂,似乎不這樣無以表達他此刻的激動。男人說,難怪!我想了幾天了,一定是有後門!難怪!
4.
男人找的是一個女人。
那個女人是第二天上午十點左右在小區後麵的鐵門出現的。做保安的兩年時間裏,餘貴無數次在巡邏的時候看見過那個女人在這時候出門。每天的這個時候,上班的人都已經上班去了,下班的人又還沒有回來,女人總是悠閑地挎著個白色小坤包,戴著副墨鏡,打扮得很精致的樣子,踩著高跟鞋蹬蹬蹬從後門附近的某個單元出來。經常在這個時間出門的女人,顯然生活沒有嚴格的時間限製,要麼不用上班,要麼就是自己做生意的。女人不像做生意的,做生意的人走在路上都繃著一根弦,要麼走得快快地,若有所思,要麼不停接電話,就算什麼也不做,脖子也抻得又緊又直,目不斜視,沒有她這麼懶散。女人看起來頂多也就二十七八歲,長得很漂亮,永遠一副悠閑的樣子,走路一步三搖,慢慢地,輕輕地,還時不時看看天,看看地,看看小區裏的花花草草。女人的丈夫餘貴見過,大概是個生意人,經常開著白色寶馬從小區的大門進出,比女人起碼大出兩輪去。雖然說南城的規則是,一個男人不管多老多醜,隻要足夠有錢就可以擁有最年輕漂亮的女人,餘貴還是有些忿忿不平。兩人多不配啊,女人的丈夫黑皮老臉的,頭頂光禿不說,腮幫子肥得像豬頭,還隨地吐痰。有一回,好像故意似的,他早不吐晚不吐,偏偏等車子經過小區大門往裏開時,才把玻璃搖下來,朝外麵吐出一口。那是一泡油份充足的痰,特別濃而肥大,和它的主人一樣耀武揚威財大氣粗,堂皇而無恥地巴在餘貴腳跟前。很多天裏,隻要想起那口濃痰,餘貴就吃不下飯,一個勁反胃。想想吧,女人每天就是在和這樣一張惡心的嘴接吻,這實在令人難受。但是般配不般配,說到底他餘貴又有什麼資格評判呢?難道跟著他餘貴就般配嗎?就算是把南城最漂亮最滋潤的女人給他餘貴,他又有什麼能力給她們保鮮呢?他恐怕隻能把她們喂養成像他娘一樣幹巴瘦小的女人。
這個結論每次都給予他沉重的打擊,及時阻止他在想入非非的路上跑太遠。
也許是生意忙的緣故,女人的丈夫不是每天都回家,一個星期至多回來四五次,少則一兩次。女人隻有坐在寶馬車裏進出時才從小區大門走,平時獨自出門則是到後門外去打車。
在明白男人要找的是這個女人後,餘貴才突然想起,最近有一兩個月沒見那輛白色寶馬車進出小區了,這可能就是女人一直沒在小區大門現身的原因吧。
餘貴實在想不出來,這個胡子巴拉土得掉渣的男人能夠和女人有什麼關係,他連女人姓甚名誰都說不出來,這起碼從根本上排除了兩人諸如父女同鄉之類的關係,連這一類最有可能的關係都排除了,餘貴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樣的關係可以將這樣兩個人聯係起來。
但男人找的顯然就是她。女人剛出現,男人就毫不遲疑地走向她。餘貴不知道男人是怎麼看到女人的,那扇小鐵門雖然上麵有些鐵欄是鏤空的,但是下麵大部分蒙的是鐵皮,男人和餘貴一起蹲在後門外街道對麵的一個花圃旁,除非站起身,否則從他們蹲的角度看過去,很難看到裏麵的情況,但男人就是在第一時間發現了女人。男人抱著膝蓋把自己團得很緊,緊得像一把彎曲的繃著弦的弓,餘貴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像一支箭一樣唰的射了出去。男人太急了,他隻記著自己心裏那點事,太不講策略了,女人還沒從那個小鐵門出來,她隻是從小坤包裏取出鑰匙,一隻手抓著鎖一隻手捏著鑰匙欲開未開的時候,男人已經穿過街道,跌跌撞撞躲過兩輛出租車一輛三輪摩托車接近了她。他的樣子活像一條呲呀咧嘴張牙舞爪的狗,不僅把身子跑得氣勢洶洶,而且嘴裏還發出粗礪急促的喊聲,男人叫道,喂!喂!喂!男人的喊聲半是普通話,半帶鄉音,因為急切聲音有點變形,因此聽起來像是在喊噢噢噢,又像是在胡亂地說著別的什麼,總之完全失去了打招呼的意義。他明顯是想引起女人的注意,他的目的達到了,但是女人被他嚇住了。女人手上的鑰匙啪地掉在地上,然後她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雖然墨鏡遮住了她的眼睛,但她的神態舉止依然明顯地透露出她此刻的慌亂,她護住坤包緊接著又連退了幾步。距離的拉長終於使她從最初的驚愕無措中慢慢穩住了陣腳,她站在那裏望著男人,臉上寫滿了疑惑。
鐵門阻止了男人的進一步靠近,男人站在鐵門外急切地問,劉德旺呢?劉德旺在哪裏?能不能告訴我劉德旺哪裏去了?
劉德旺這個名字使女人的疑惑很快找到了答案,因此她臉上的疑惑很快地鬆弛變軟下來,最後像一層水波一樣蕩漾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副眉頭微皺的表情,似乎為了和這副表情相適應,女人兩隻手也在胸前抱在一起。女人抱著手皺著眉的樣子使她整個人看起來冷冷的,冷靜而冷淡,女人就這麼冷冷地看著鐵門外的鄉下男人,像是想看看這個男人要搞出什麼名堂來。
男人卻還是那句話,隻不過他的語氣變成了乞求,男人說,求你告訴我劉德旺哪裏去了!你一定知道,求求你告訴我!你不告訴我我就沒法活了,你就當是可憐我!
女人的眉頭鬆開了一些,在確認男人不會對她造成傷害後,鬆開的就不止是眉頭了,還有她的身體。男人那副張牙舞爪呲牙咧嘴的態勢在女人眼裏已經解除了武裝,如果還是一條狗的話,也隻是一條小打小鬧不合時宜咬人褲腳惹人討厭的巴兒狗。女人臉上也就理所當然地寫上了一副不耐煩的神情,她讓抱在胸前的一隻手慵懶地抬起小半個身子,朝男人甩了甩,說,去去去!不要問我,我哪裏知道!他的事我不管的!說著一轉身踩著高跟鞋噔噔噔離開,走了幾步又回來撿起地上的鑰匙,看也不看男人一眼,上樓去了。
男人還在後麵喊,求求你,你一定知道劉德旺哪裏去了,求你告訴我!男人想追上去,他的手從鐵門上麵鏤空的欄杆間伸進去,似乎要攥住女人離開的背影,但那個背影一副不管不顧充耳不聞的樣子,扭著扭著在一個拐角突然就消失了。男人的手一下子失去了目標,那是一隻粗壯結實的手,它的力氣無處發泄於是隻好重新回到了欄杆上,把鐵門搖得哐當哐當作響,可是再搖也解不了男人心頭的焦慮和絕望,而且有幾個巡邏的保安聽到響聲朝這邊走來。男人的乞求終於變成了憤怒,男人喊,劉德旺,我操你媽!
5.
那天上午稍後一些時候,餘貴把男人帶到附近一個簡陋的小飯館,點了幾個菜,要了幾瓶最便宜的八度牌啤酒。男人的沮喪寫滿了整張臉,動作機械而僵直,雖然坐在餘貴麵前,整個人卻石頭一樣硬硬地沉在別的什麼地方。餘貴叫他舉杯他就舉杯,餘貴叫他吃菜他就吃菜,他聽餘貴的話就像餘貴成了他爹。餘貴是明白酒的好處的,喝吧喝吧,餘貴不停地和男人碰杯,勸男人喝酒,餘貴知道,隻要這酒喝下去,再硬的石頭都能化開,化不開是不可能的,化不開那就是酒還沒喝夠。餘貴不知道男人的酒量有多大,因此一個勁地勸男人喝酒。男人的酒量顯然不及餘貴,兩瓶酒下去,男人嫌杯子太小了,兩人直接拿著瓶子對吹。吹著吹著男人就成了一副臉紅脖子粗的樣子,不停地打酒嗝,眼神卻分外活泛起來,一輪一輪地有了生氣。在氤氳的酒氣中,從男人的敘述裏,餘貴知道了男人叫老黑,是個包工頭,他幹的工程正是從這個叫劉德旺的手裏承包過來的。
我當時還以為是撿到了寶呐!老黑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看著餘貴說,你知道啵,我一找他他就像兄弟一樣拍著我的肩膀朝前麵一幢樓一指,說,就它了,你願不願意接下來?牆麵粉刷全歸你!那是一幢足有十來層高的商場大樓,乖乖!我舌頭都打結了,都有點不會說人話了。後來我才明白過來,劉德旺憑什麼找我們?還不就因為我們不專業沒有接過大工程,好騙!但當時我腦子根本轉不過來,我腦子裏想的盡是錢,大把大把的錢,老天呐,我叫著老天,稀裏糊塗就把合同給簽了。誰知道天殺的劉德旺他的工程也是包來的,劉德旺在別處用這種辦法也轉包了幾個工程,我們這個工程還算是小的。一年下來,我們在這邊給他幹著活,他在那邊從人家那裏按進度領錢,錢領得差不多了,快過年了,等我們要從他那裏拿錢的時候,他卻跑了。
老天爺,那麼多錢,不是我一個人的呐。老黑忽忽地吐著酒氣,一邊搖著頭,目光卻定定地死盯著不遠處某個地方,好像那些錢就在那裏似的。
我每天都在找劉德旺,明知道找不到,但就是停不下來,一停下來心裏就發慌,還不如到處走走。連著幾天我一粒飯都吃不下去,隻是在街上到處走,隊裏的人見我這樣也不好說什麼,都是鄉裏鄉親一起出來的,他們知道我是個老實人。但暫時不說不等於一直不說,畢竟合同是我簽的,錢也都是由我領,他們不說,不等於他們的家人也不說,都指著這錢過年呐。
眼看到了大年三十,隊裏的人都回去了,我也還是想回去過年的,想看看老婆孩子,聽聽他們的聲音,可是一打通電話,我老婆就在那邊叫,老黑,你拿到錢快回來啊,家裏到處是人哦,他們坐在家裏不肯走,米麵臘肉都吃光了哦,他們說你多少問到點錢的話,先給大家過個年哦,你不會一個人獨吞了啵……
這個年我是一個人躺在工地的工棚裏度過的,我知道我兩手空空是回不去的。我每天在南城遊來逛去,隻要一停下來,就好像有人在跟我說,老黑,走吧走吧,說不定前麵拐個彎就碰到劉德旺了。我一下子就有勁了,我就衝上去。可是劉德旺在哪裏?有時候找著找著我突然就哭起來,也許到死我都找不到劉德旺!
後來我終於打聽到劉德旺的女人住在“怡雅苑”小區,我就來了。那個女人我見過,以前劉德旺到工地的時候,時常帶著她,我想問問她,劉德旺到底在哪裏……
餘貴發現事情離他的想象出現了巨大的偏差。他現在懷疑這個叫老黑的男人可能不正常。辛辛苦苦沒日沒夜守了這麼長的時間隻是為了問女人一句話?女人憑什麼要告訴他呢?先不說女人是否真的知道劉德旺的下落,就算知道,她也絕不會為了一個毫不相幹的外人出賣自己的男人,有了這個前提,老黑的等待實際上毫無意義,而他餘貴目前所做的一切也變得沒有絲毫意義可言。這個結論對餘貴的打擊是致命的,他一下子從昏頭脹腦的酒意中清醒過來。老黑還在說,可是餘貴一句也沒有再聽進去。在他的想象中,一切不可能是這樣的,一個關係到幾十萬的行動居然還沒有開始就到了頭,這是他無論如何都不能甘心的。
6.
好在餘貴隻用一個晚上就將他的頹勢扭轉過來了。餘貴的很多具有決定意義的念頭都是睡前躺在床上,於似睡非睡間冒出來的。
表麵上看,餘貴已經走入了絕境,因為他所期待的那個巨大行動根本不存在。但是換一個角度來看,這也許恰恰為他提供了一個反客為主的絕佳機會。他心裏就像有一列火車在行駛,一直就沒有停下來過,現在也不可能停下來,既然老黑不是引領著火車一路向前的那個人,那就由我來吧。
餘貴的整個謀劃都是躺在出租屋的床上完成的。夜已經很深了,老黑的鼾聲震天。餘貴的單人床睡不下兩個人,老黑隻有打地鋪。地麵潮濕陰冷,但對於老黑來說這依然是很多天以來的一個好覺,疲倦和酒精使他暫時遠離了煩惱。
餘貴的謀劃就這樣在老黑的鼾聲中一點點成型。他先是想了個大概,再不斷從細處去充實它,不時推翻不合理的地方,又不停有新的點子冒出來。最後餘貴花了很長時間來尋找它的破綻,又做了適當的彌補,好了,方方麵麵都想到了,如果這是個陰謀的話,應該算得上是個不錯的陰謀。和以前不同的是,這一次,他不再是陰謀的受害者,而是陰謀背後那個把握一切的操縱者。餘貴還是喜歡用陰謀這個詞,雖然他上學時學過詞的感情色彩,知道像陰謀一類的詞是不該用在自己身上的。但管它呢,如果他喜歡,誰又管得著呢?
餘貴幾乎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動,他跳下床去,搖了搖熟睡中的老黑說,我有一個……計劃。餘貴差一點說出,我有一個陰謀,可是那兩個字藏在心裏可以,真要用嘴說出就變得別扭起來了,而且還有一種怕讓人聽見的感覺,臨出口時,餘貴還是換了一個詞。
老黑睡得太沉了,隻是哼了一聲,連身子都沒有動一下,又睡了過去。
餘貴沒有再搖他,餘貴想我真是興奮過頭了,我怎麼能把這些告訴老黑呢?我得把它藏在心裏,然後像密碼箱一樣扣上鎖,除了我自己,誰也不能打開它。
7.
沒有人知道“怡雅苑”小區外那個條幅最早是什麼時候拉起來的,這天早上一個早起的老太太上街買菜時,它已經在那了。老太太停下來望了一眼,又繼續往前走,那時候街上人跡稀少,天色還不大亮,迷蒙間,老太太以為那不過是個平常的宣傳條幅。等她從菜市場回來,條幅前已經圍滿了人,並且圍觀者久久不願散去,這令她十分好奇,她遲疑了片刻,終於不惜冒著把菜壓壞的危險,奮力擠了進去。
巨大的紅色條幅掛在“怡雅苑”小區後門不遠處的兩棵樟樹間,上麵赫然寫著一行黃色大字:15幢601林曉惠,夫債妻還,天經地義!求你別讓我們家破人亡!
天色已經大亮,條幅上的字顯然頗具視覺震撼力,路過的人紛紛被它吸引過來,從小區出來的人也都要貯足觀望一番。他們看了條幅以後,立刻對條幅的主人發生了興趣,想看看條幅的主人長什麼樣,因此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有人站上了自行車的後座,有人踮起腳往上跳,更多的人是拚了命撥開兩邊的人往裏麵擠。後來有人說,這個人在前門蹲過好些天了,怎麼到這裏來了!有幾個小區裏麵的住戶跑進小區後馬上又跑了出來,他們在考察了一番後告訴周圍的人,平時天天進出沒在意,原來靠近後門那幢就是15幢,601就是陽台正對著條幅的那一家,原來那家女主人叫林曉惠。至於林曉惠是誰呢?不知道,也許平日遇見過,但小區的人大都關起門來過日子,互不相識。
圍觀的人不時散去一些,又圍攏來一些,新來的人很快從前邊的人那裏知道了一些情況,於是每一個人在看完條幅和條幅的主人後,又都轉過頭去張望15幢601,尋找那個叫林曉惠的女人。
餘貴特意戴了一頂破草帽,故意把領子鬆鬆垮垮地立起來,還在臉上抹了灰,他不想讓小區的人認出他來。按理他已經和小區沒有關係了,就算認出來了也和他們沒有關係,況且誰又會在意一個小保安呢?他隻不過不想節外生枝。
餘貴花三十塊錢在地攤上買了個望遠鏡,有老黑吸引眾人的目光,他可以在附近轉悠來轉悠去,趁人不注意就跑到附近一個茂密的竹叢後去,透過竹葉的縫隙用望遠鏡朝601看,從那裏不僅可以看見601的陽台,而且還能看清楚601室靠這邊的幾個窗戶。
餘貴也是前一天才知道女人叫林曉惠的。為了知道這一點,用掉了餘貴兩百塊錢。以前當保安時,弄清這個不是難事,隻要到物管查查登記就清楚了,為便於在有事的時候和住戶聯係上,物管的登記冊上一般有住戶的一些信息。但現在餘貴隻有求助於從前的同事王大江。王大江在電話裏用警惕的口吻問他,你知道這個想搞什麼名堂哦?顯然王大江在電話裏有點猶豫。餘貴隻好提出,隻要肯幫這個忙,上次王大江借的兩百塊錢就算是清了。這麼說的時候,餘貴的心痛了一下,畢竟是兩百塊錢啊,餘貴手頭錢已經不多了,做條幅也花去餘貴不少錢呢。他隻有安慰自己,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這隻不過是暫時墊付,比起他將得到的,是值得的。
餘貴沒有想到,真正頗費了他一番心思應對的第一個障礙居然是老黑。前一天,在明白過來餘貴的意圖後,老黑囁嚅了半天蹦出一句話來:是劉德旺欠我的,又不是他女人,我隻想問問劉德旺哪去了,咱們這麼幹,不……不地道!
老黑的態度令餘貴很快意識到自己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問題:他隻顧向前,卻沒有從思想上堅定同盟者的信念,要是打仗,這將導致叛變,就是不打仗,也會招來後院起火。他怎麼能讓老黑成逃兵呢?老黑成了逃兵,他的計劃將隻能是個破產的計劃。
他不僅不能讓老黑當逃兵,而且還必須鼓舞起他的鬥誌。想來想去,餘貴覺得最好的辦法就是把林曉惠也變成老黑的仇人。
於是餘貴歎了一口氣,說,老黑,既然你這麼說,那咱們就不幹了,可是老黑我要說你,你這麼大把年紀算白活了!
說完了這句,餘貴故意半天不說話,隻是冷笑著看老黑,一直看到老黑露出一副不自在的神情才接著說,你沒有聾也沒有瞎可是聾子瞎子也沒有你那麼糊塗!你難道不知道他們根本就是一路貨色?林曉惠的錢不就是劉德旺的錢?劉德旺騙了那麼多錢,就算是用箱子裝也裝不完,可是他說跑就跑了,他不能把錢揣在身上跑,不然一抓住就全完了,他也不能把錢存進他劉德旺的銀行卡裏,要是那樣公安局早給凍結了。如果是你,你會相信誰?你見過的人比我多,要是不犯糊塗閉上眼睛都能猜出來,劉德旺一定跟他老婆說好了,說我出去避避風頭,你一定要把錢藏好羅,還得時不時去看看錢還在不在,你幫我守好錢,但要裝得像什麼都不知道一樣,就是有人用鋼筋撬你的嘴也不能說。等時間一長,他們就把我忘記了,他們就會相信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到那個時候我們就可以偷偷找個地方過花天酒地的日子去。老黑,他們騙的就是你這種人,可是他們騙不了我。你請我不是白請,我太知道他們了,你不知道我當兩年保安都看到了些什麼!我看到林曉惠整天什麼事也不用幹,照樣有吃有喝,過得比神仙還快活!她又不是印鈔機,可是她花錢比印鈔機還快!我以前一直不知道她的錢是怎麼來的,現在我知道了,是你們用水泥沙石給她砌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