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話一說再說，鄰居們就相信了。
思思覺得這個世界上惟一心疼自己的隻有爺爺奶奶了。好幾次爺爺奶奶摸著思思身上青紫的皮肉直掉眼淚，思思心裏就暖暖的，覺得平日的挨打都算不了什麼了。
奶奶說：“造孽呀，早知道這樣就不要抱回來了，抱回來養到這麼大，又不當人看！”
思思這才知道，當初媽聽人家說：“一兒一女最有福，”媽就說：“可惜晚了幾年，計劃生育了，要早幾年就能再生一個。”
人家說：“抱養一個也可以呀！”
媽心血來潮，果真把思思抱回來，養了幾個月就煩了，又說要丟掉。奶奶說：“丟孩子會遭天報應的，我給你養，養大了還是你女兒。”因此思思是爺爺奶奶養大的，到三歲才又送到爸媽身邊來。
爸是爺爺奶奶的大兒子，按當地習俗，父母同大兒子生活在一起。早些年，爸媽住單位上的房子，地方小，爺爺奶奶便仍住老家，後來爸媽在城郊建了一幢小陽房。房子建成後，爸說：“把咱爸媽接過來吧？”
媽眼一斜：“什麼咱爸咱媽，那是你爸你媽。”
雖然媽老大不願意，但終於還是把爺爺奶奶接過來了。
思思很快發現自己成了媽向爺爺奶奶進攻的武器。
媽買的水果被哥獨享了，爺爺奶奶看不下去，就拿自己的零用錢買了二斤蘋果，悄悄地塞給思思吃。終於被媽知道了，媽逢人就講：“這個死妮子，一點也不和我親，隻和她爺爺奶奶親，我養她有什麼用。她爺爺奶奶也真是，買了蘋果隻給小妮子吃，連自己親孫子都不給，哪有這麼當老人的。”
到了下一次媽打思思時就一邊打一邊罵：“你反正不把我當媽看，你隻認爺爺奶奶，你找他們去呀，讓他們養你一輩子。你為什麼還要在這裏天天惹我煩。”
思思就明白了，這是故意說給爺爺奶奶聽的。
如果前天半夜媽同爸吵了架，第二天媽對爺爺奶奶也橫眉豎眼，常常把鍋盆摔得“當當”響，這個家沒法呆了，老人沒個老人的樣，生出這麼個不中用的廢物。”
奶奶有時忍不住說：“說話要憑天地良心！”
媽立刻衝上前，指著奶奶的鼻子大罵：“老娘沒良心，你這老東西就有良心了？你調教出那個小東西天天來氣我。買兩斤蘋果還是偷偷摸摸塞給那小東西吃，誰稀罕你的爛蘋果，可是有什麼事不能做得光明正大？”
奶奶氣得說不出話來。
後來趁媽外出時，奶奶常揩著淚對思思說：“唉，孩子，這是你的命，我和你爺爺反正沒幾年好活了，可是你的日子還長呀。”
接下來的半年裏，爺爺奶奶先後去世了。
爺爺奶奶一走，思思就覺得除了看月亮再沒有什麼事好做了。
月亮已升上中天，明晃晃地掛在頭頂上，月光照不進來，房間裏便又暗了下去。
掛鍾敲了十二下。哥還沒回來，一定又在同學家過夜了。爸今晚值夜班。媽知道她摔碎碗的事了嗎？哥告訴媽了嗎？四周依舊很靜，隻有鍾擺的聲音“嘀嗒嘀嗒”敲在思思的心上，她害怕聽到院子裏的聲音，任何響動都可能是媽回來了。思思也不敢在床上躺下，媽回來一定會一把將她從被窩裏提起來，一頓劈頭蓋臉的板子，然後罵：“你這死妮子，做了壞事還睡得心安理得！”
她摔碎碗已經錯過一次了，不能再錯一次。可是她的腦袋開始昏昏沉沉，瞌睡得很。眼睛粘在一起，睜不開來，惟有耳朵仍無比警醒地聽著樓下院子裏的響聲。這使她難以沉入夢的黑暗裏去，她的心像吊在半空中，渴望下落，可是一有風吹草動她半吊的心又提到最高處。
月亮已經往西邊落下去了，也不知究竟過了多少時間。天快亮了嗎？思思覺得自己快要死了，睡眠牽扯著她的神經，使她的頭皮越來越緊，就要炸開去了。媽還沒回來嗎？今晚一定玩通宵了，可是有時候媽也在兩三點回來，她一躺下，說不定媽就回來了。媽為什麼還不回來？現在她寧願媽快點回來，讓媽狠狠地打一頓，她就可以安心地睡覺了。媽為什麼還不回來？
突然一隻老鼠從思思腳上竄過，思思嚇得大叫一聲，腦子就清醒多了，就覺得自己在窗前站得太久了，腳又酸又麻。月亮轉到房子另一邊去了，再看不見。思思轉過身來，走到床邊，在床沿上坐下，床弦較高，思思坐好後，腳就從地麵懸空了。又酸又脹的腳卸去了所有重荷，像不存在了似的，腦袋很快又暈暈沉沉了，思思覺得整個身體都虛無了，快要飛起來了。
這時，思思聽到有人在叫她：“思思，思思！”
思思打了個激靈，還是不能完全清醒過來，迷迷糊糊往四周看了一遍，沒有人。
那個聲音還在叫她：“思思，思思！”
似乎在房間的某個角落，似乎在屋頂上，有一刻又從窗外傳來。聲音很熟悉，思思突然醒悟，一定是爺爺奶奶在叫她！
可是思思仔細地聽了好一會兒，始終分不清聲音傳自哪個方向。
思思突然記得爺爺曾說過的話，心想，爺爺奶奶一定在月亮裏麵，這樣雖然隔得很遠，爺爺奶奶也看得見她，她也看得見爺爺奶奶。
思思跑到窗戶邊，往外望去，月亮也轉到房子另一邊去了。思思跑下樓，院子裏，月亮灑滿一地，可是月亮直往西邊墜下去。
思思聽見爺爺奶奶在叫她：“思思，思思！”
現在思思聽清了，爺爺奶奶果然在月亮裏麵，她想爺爺奶奶來接她了。思思朝月亮下落的地方跑去。跑了幾步，天上的月亮被房屋遮住了，可是不遠處的地上還有一個月，近在咫尺，幾乎伸手就可以摸到。
爺爺奶奶在叫：“思思，思思！”
思思毫不遲疑地朝月亮，朝爺爺奶奶接她的方向歡快地飛奔而去……
思思失蹤了，第二天親朋友好友左鄰右舍找了一整天也沒找到。第三天思思的屍體從附近一口深水塘裏浮了起來。脹滿水的肚皮滾圓滾圓。
好些男孩子一點不怕，站在池塘邊看大人們把屍體撈上來。
一個孩子說：“你們看她的肚子像什麼？”
“像皮球！”
“像冬瓜！”
“像肉包！”
“像燈泡！”
……
再沒什麼好說了，有個孩子突然叫道：
“像月亮！”
立刻遭來其他所有孩子的一致反對：“不像不像，怎麼會像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