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01
這是一條幹涸了許久的河道,人們都知道它叫新開河,它的老名字現在已經很少有人知道了。有時候有記者或作家前來考察,當地的人們就告訴人家說,嘎達梅林犧牲時這條河叫烏力吉木仁河,或是叫新開河。其實這兩種說法都不準確,正確的說法應該是新遼河、北老河或新河。新開河是新中國成立後內蒙古自治區民政廳為它命的名。
新遼河從開魯縣境內的台兒根河口由西遼河分出來,一路蜿蜒,在一個叫希伯花三河堂的地方進人達爾罕旗。達爾罕旗這片古老的土地,地處內蒙古高原向鬆遼平原的過渡帶,西高東低,呈西北東南走向。新遼河人境後,便在旗境內東奔西竄,一口氣把全旗各個角落竄了個遍,最後才依依不舍地在旗境東南的瑪拉沁蘇木唐家窯村附近又回到它的母親西遼河的懷抱。
新遼河從希伯花人境後一路向東,在珠日河牧場折向東南,來到一個叫花胡碩蘇木的地方,前方是一片坦蕩如砒的平川,無遮無攔,它便像一匹脫疆的野馬一樣,奔騰直下。
花胡碩蘇木東南部,臨河有一個小小的村莊,名叫鴻嘎魯敖包,這裏是春秋兩季鴻雁落腳的地方。新遼河在這裏有一個天然渡口,南來北往的人們都要在這裏渡河,這渡口跟著村莊而得名.,叫作鴻嘎魯敖包渡口。
這個再尋常不過的地方,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的一個春天,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一個為民眾的土地而造反起義的英雄在春汛的波濤中中彈犧牲了!
這位催難者就是嘎達梅林,一個蒙古族的血性漢子,讓後世草原永遠懷念和景仰的大英雄。
本來,他是可以順利泅過河去的,但是當時還有十幾名弟兄正被官兵步步緊逼命懸須臾。他猛地勒緊坐騎的嚼子,那戰馬本已人水的兩隻前蹄,突然高高豎起,順著主人的指令將身子轉過來,同時發出一聲悠長而尖利的嘶鳴。此刻嘎達梅林的匣子槍飛快地向追上來的官兵掃了一梭子,衝在前麵的官兵頭目應聲落馬。他一邊射擊一邊向集結到自己身邊的弟兄們發出命令:“快過河!跑出一個是一個。我掩護!”
弟兄們不想扔下梅林自己先走,但他們知道梅林的脾氣,沒有人敢不聽他的命令,尤其是在這萬分危急的時刻。大家不情願地躍人湍急的河水裏,在漂滿浮冰的激流中頑強地向對岸泅渡。
先下水的人差不多都安全上岸了,這時又有十多名落在後邊的弟兄集結到嘎達梅林身邊。問清後邊再沒有自己人之後,嘎達梅林果斷地下命令:“快渡河,敵人上來了!”
下水後他告訴大家:“不要騎在馬身上,下馬膊住馬鬃或馬尾,讓馬帶著遊得快。”果然這樣遊得快了許多,眼看遊到中流了,再加把力就脫險了,可是後邊的官兵這時已經陸續追到了河岸。他們射過來的子彈在耳邊啾啾作響,濺起一串串的水花。接連就有幾個弟兄中彈,身體再也無力與河水搏擊,蔣著馬鬃的手鬆開了,任由激流和冰排裹挾而去,水麵上留下縷縷殷紅。
已經泅過河的弟兄們一邊向對岸的官兵射擊,一邊焦急地高喊:“梅林,快!快!’川梅林,佛爺保佑你,再加把勁就平安無事了!”
岸上的人們恨不能跳下水去接迎自己的首領,可是大家都知道,那樣做不但於事無補,反而會添亂。人們的心一齊懸到了嗓子眼,大家都在為水中的人加油,祈禱。
河北岸的土崖上官兵齊刷刷地立著,可是他們並不向水中放槍,隻有一個人趴在地上用長槍向水中射擊,這人的身旁有一個小兵負責替他往槍膛裏壓子彈,兩支長槍替換著用。那槍手每射出一發子彈,不管打沒打中,人們都要一齊發出呼喊:“好!團座好槍法!”
這個趴在地上射擊的不是一般人,他是這夥官兵的最高長官,東北軍團長李守信。李守信追趕嘎達梅林已經一天一夜了,昨天傍晚嘎達梅林的隊伍剛到魯北縣,魯北縣的高縣長就派人送來密報。李守信得知這個情報,不由得心頭一陣狂喜,他知道此刻的嘎達梅林已是強弩之末,人困馬乏,彈盡糧絕,完全沒有了戰鬥力,這正是他一舉剿滅殘匪建立功業的天賜良機。他連飯都沒顧上吃,便帶領隊伍追了上來。半個鍾頭前,屬下報告說前頭有一條大河擋住了嘎達梅林的去路,他的心中又是一陣狂喜,覺得老天時時都在幫助自己,偏偏這裏就有一條河,偏偏這時候正是開河時節,就算是他嘎達梅林神通再大,也逃不過滅亡的劫數了。
可是緊接著屬下又報告說,看跡象嘎達梅林有泅水渡河的可能。他便驚慌起來,暗暗責怪自己大意。當他策馬趕到渡口時,發現嘎達梅林的人馬已經有一部分過了河,心裏就連連叫苦,他斷定嘎達梅林十有八九已經到了對岸。如果那樣他不但無功,反而會被上峰指責,怪他貽誤戰機,軍法從事。輕則也會認為他無能,以後不得重用。
他正在懊惱不迭氣急敗壞,就覺得對岸的情況有些蹊蹺,為什麼已經渡過河的人不走呢?他猜想一定是有重要人物還沒上岸。那重要人物是誰呢?他在心裏問自己。他想了一大陣,也可能想了一刹那,他忽然想明白了,一跺腳,罵自己:“你真渾蛋!那人就是嘎達梅林呀!”
他高聲叫道:“快拿長槍來,我要親手幹掉他!”他一邊開槍,一邊對屬下發出命令,不許眾人亂放槍,隻由他一人射擊。他生怕大家打不準,讓嘎達梅林逃了。
此刻,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中奮力搏擊的嘎達梅林,已經突過最為湍急的中流,距離南岸頂多不過四五丈遠。他的耳畔震蕩著弟兄們的呼喊聲,這聲音使他那本來已經疲乏不堪的身體平添了無窮的力量,他一手死死地薄著馬鬃,另一隻手猛力劃水,每一次發力都寄寓著抗爭與拚搏的誓願。可是,河水實在是太急了,盡管他拚了全力,盡管他那匹坐騎忠心耿耿地帶著他向對岸猛泅,但前進速度並不快。每一次努力,都要被洶湧的河水抵消一大半。
子彈不停地在他的前後左右呼嘯著,波浪被擊出一串串水花。
每在他耳邊掠過一串子彈,他都在心裏罵上一句:“狗雜種,槍法太差了,真讓我瞧不起你們!”
他默默地禱告著:“長生天保佑,隻要我嘎達不死,草原永遠是黎民百姓的!
“長生天保佑,隻要我嘎達能渡過河,西夾荒、遼北荒就不能丟!
“長生天保佑,我的牡丹一定會平安無恙,這一仗打完我就去接她,以後我們再也不分開了,生生死死永遠在一起!
“長生天保佑,糊塗的王爺快些清醒吧,你治下的土地眼看就喪失殆盡了,沒有了我,還有誰會保衛這片土地!”
突然,他就覺得後胸被什麼東西敲了一下,胸膛裏一陣滾燙。他知道自己中彈了,而且傷得很重。接著,一大口鮮血便重重地噴了出來,搏著馬鬃的手無力地鬆開了,身子漸漸開始下沉。
一直遊在他身邊的兒子阿木冷貴發現阿爸中彈,帶著哭腔喊叫著阿爸,巨大的恐懼把這個剛滿十九歲的孩子嚇壞了。這孩子本來不會遊泳,完全是靠著戰馬帶他過河。此刻他用右手抓著馬鬃,伸過左手緊緊地抓住阿爸的衣袖。可是出人意料的是,阿爸不但沒有隨他過來,反而破死力氣掙脫了,瞬間便消失在波濤裏。
阿木冷貴丟開馬,哭叫著向阿爸消失的方向撲去。情急之間,這孩子沒明白阿爸的意思,阿爸知道他不會遊泳,怕拖累他才拚力掙脫的。可是這孩子怎能眼睜睜地看著阿爸被水衝走,他不顧一切去救阿爸,阿爸是整個義軍的主心骨,是他心中的天,阿爸沒了,對他來說就是天塌了。他在急流中隻往上躥了一下,便再也沒露頭。
岸上的弟兄們霎時間全都驚呆了。
愣過神來之後,就有幾個會水的弟兄跳下河去撈救,但哪裏還能找到蹤影?這時河對岸的官軍好像也看出了眉目,一邊歡呼著,一邊向河裏的人亂槍射擊,接連又有幾個弟兄死在水中。
早春二月的北國,雖然已經過了清明,但大地依然沒有多少生機。野草尚未發芽,岸柳的枝頭還是光禿禿的,帶有幾分幹冷的北風掠過樹梢,鳴奏出斷斷續續淒槍的呼嘯聲。
這一天的傍晚,西方的天空中出現了這個季節難得見到的火燒雲景觀,殘陽如血,彤雲翻滾。奔騰的新遼河,被滿天的赤雲染成絳紅色,仿佛一河血水泛起的赤潮,嗚咽著流向遠方。
這個日子是:公元1931年4月9日,農曆二月二十二日。
02
潮爾烏力格爾藝人寶音,一整天都心神不寧。
這個五十歲的說書人,天生是個樂天派,這樣煩躁焦慮的狀況從來不曾發生過。從早晨起來直到太陽落地,他粒米未進滴水未沾,一個勁兒從屋裏走到院子裏,又從院子裏走回屋裏。老伴讓他走煩了,沒好氣地對他說:“我說你這是跑肚了,還是拉稀了?一遍又一遍地出來進去,門檻都快讓你踏平了!”
寶音心裏窩著火,正好拿老伴撒氣,他一腳把門瑞開,對女人怒吼道:“閉上你的臭嘴!敗家娘們兒,少管老子的事!”他平時很少跟老伴發火,倒是老伴常常愛跟他吵吵鬧鬧。今天的情況實屬反常,老伴小心翼翼地溜了他一眼,見他那一副凶神惡煞氣色,就嚇得不敢作聲了。
“難道是嘎達他……出……事……了。”寶音悵然地站在空落落的院子裏,仰望著夕陽西下的天空,幾片烏雲正聚攏在太陽旁邊,它們隨時都有遮蔽太陽的可能。幾天來,寶音實在是不敢往這上想,卻又時時刻刻不停地想,為此他曾幾次抽自己的嘴巴,然而那不祥的念頭竟然越來越頑強。:
天上的烏雲越聚越多,就在太陽行將落地的時候,被一塊漆黑的雲彩嚴嚴實實地蓋住了。本來不會看天象的寶音此刻似乎看明白了什麼,他心頭一沉,大叫一聲:“不好!嘎達,你不能走,黎民百姓不能沒有你!”
他的叫喊聲在血色的黃昏裏淒厲而蒼涼,響徹天彎,震蕩四野。老藝人呼天搶地,淚雨傍沱,悲痛欲絕,已經完全不能自已。
老伴著實被他嚇著了,她平生第一次見到丈夫這樣情緒失控,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她感覺到這件事一定非同小可。她不敢上前去阻止丈夫,但她又怕丈夫有什麼好歹。
這女人試探著走到丈夫身旁,本想拉丈夫起來,可是就在手伸出去的一刹那,她改變了主意。她沒有拉丈夫起來,而是緊挨著丈夫跪了下來,哀哀地哭起來。哭了一陣,見丈夫有些累了,她輕輕地拉拉丈夫的衣袖,小聲說:‘他爸,我們到屋裏去吧,小心著涼。”
他們是一對恩愛夫妻,日子雖然過得窮,卻不缺少感情,因為感情深,自然歡樂就多。寶音是草原上遠近聞名的說書藝人,在給鄉親們帶來歡樂的同時,也給妻子帶來了享受。他在家裏自拉自唱,唯一的聽眾就是妻子。有時唱到動情處,兩口子會一齊歡笑或一齊流淚。兩個人最不如意的事情就是沒有孩子,但他們都把由此引起的不快深深地埋在心底,平時互相稱呼也像有孩子的夫妻那樣以孩子的爸媽指代對方,叫得親切而且自然。
寶音是嘎達梅林的好朋友,從打嘎達梅林拉起隊伍造反那天起,他這顆心就一直為老朋友懸著。聽說嘎達梅林打了勝仗,他就沒日沒夜地給鄉親們演唱,聽說嘎達梅林作戰失利,他會一連幾天茶飯不思,一遍又一遍地在佛像前祈禱,求佛爺保佑老朋友安然無恙。有一次,嘎達梅林的隊伍從村裏路過,他硬是攔在嘎達梅林的馬前,非要跟著隊伍走不可。死纏硬磨了一個時辰,人家到底還是沒有答應他。嘎達梅林捏著他那纖細的手指說:“老哥,你這手生來就是拉潮爾的,使不了槍,還是回家說書吧,把我們反墾的事情編成書,說給鄉親們聽!”
寶音堅信,長生天是靈驗的,是不會欺騙他的。今晚這怪異的天象,絕不是好征兆,他認定這一準是嘎達梅林出事了。作為一個說書人,他知道許多類似的故事,天有異象必出大事。
幾天來他就不斷聽到嘎達梅林的壞消息。原本起義軍是經老北山向東烏旗方向轉移的。先是聽說他們在東烏旗境內連遭幾次伏擊,沒辦法隻好原路返回。後又聽說他們來到土謝圖旗的吐列毛都,這個地方山深林密,嘎達梅林打算把隊伍帶進密林中休整幾天。沒想到狡猾的官兵早在這裏布下了伏兵。一陣廝殺之後,三百多人的隊伍隻剩下八十多人了。再後來就聽說他們已經回到了旗內,人越來越少了,隻剩下三十多人了。
也許真有心靈感應這一說,寶音整整一天心裏像刀絞一般難受,他就猜出嘎達梅林他們一定要出事,結果真的就應驗了。
當他從人們口中確認了關於嘎達梅林的噩耗之後,立刻就瘋了。
他背著那把時刻不離身的祖傳潮爾,披頭散發在荒野裏狂奔,鞋跑丟了,赤裸的雙足被羨黎紮得血流不止。他時而呼喊,時而怒罵,時而號陶大哭,時而仰天大笑……他跌跌撞撞地來到鴻嘎魯敖包渡口,麵對滔滔激流長跪不起。
他實在是接受不了這殘酷的現實,那麼好的兄弟,才三十八歲,就生生地被官府要了命,這真是人間無日月,草原無青天哪!
他呼叫著:“嘎達兄弟,百姓離不開你!寶音不要你走!
“嘎達兄弟,你不要走,寶音給你說書聽!嗚……一嘎達兄弟他走了,再也聽不到我說的書了!
“嘎達兄弟,寶音知道你不願離開草原,不願離開百姓,還想聽寶音說書拉琴,你一定沒有走遠,你就回來吧!再讓寶音看你一眼,再聽寶音為你說一段書……
“嘎達兄弟,你就答應哥哥吧,回來吧!回來吧!”
嘎達梅林生前最喜歡聽寶音說書,因此不顧身份的差別,先是當了寶音的書迷,繼而與寶音成了莫逆之交。他的兵營裏經常可以聽到寶音的琴聲和書聲,寶音成了王府衛隊裏最受歡迎的人。
寶音想,聽人說人死三天之內魂靈沒有走遠,此時我要是拉琴說書,也許他能聽得到。於是他就從琴囊裏取出潮爾,麵對激流,正襟危坐,邊拉邊唱,仿佛老朋友嘎達梅林就在對麵笑眯眯地聆聽一樣。
他唱的是嘎達梅林生前最愛聽的《陶克陶胡傳》,故事的主人公是郭爾羅斯前旗人,也是一位反對本旗王爺出荒賣地率領民眾造反起義的英雄。鬆花江畔陶克陶胡起義僅僅過去二十年,遼河之濱嘎達梅林起義的烈焰又熊熊燃起。雖然,這兩次起義都被軍閥殘酷地鎮壓下去了,但抗爭的火種卻播撒在草原人民的心裏,隨時隨地都將形成燎原之勢。
古老的潮爾拉出悲壯而蒼涼的旋律,伴著寶音嘶啞的歌聲低回在泛起春潮的河麵上。
心想在塔虎浩特安穩地生活,
富饒的草原上鋪起了鐵路,
生活在這裏的蒙古人民,
眼含淚水逃向他處。
本想在郭爾羅斯安詳地生活,
遼闊的草原上上修起了鐵路,
繁衍在這裏的蒙古人民,
背井離鄉逃往四處。
檀香不再散發芳香,
神佛失靈無人信仰,
自從王爺放墾草原,
開荒修路人民遭殃。
柏香不再香飄四方,
活佛喇嘛也無人奉養,
自從王爺放墾草原,
殺牛宰羊人民遭殃。
紅冠子公雞淩晨時啼叫,
是為了呼喚眾人早早醒來。
反抗本旗王爺的陶克陶胡,
是為了郭爾羅斯百姓不受侮辱。
紫冠子公雞天亮前啼叫,
是為了呼喚眾人早早起來。
反抗本旗王爺的陶克陶胡,
是為了郭爾羅斯土地不受侵犯。
鬆花江的流水長又長,
郭爾羅斯的土地寬又廣,
暴動起義的陶格陶胡,
光輝名字萬古流芳。
洗兒河的流水清又清,
索倫山的密林高又靜,
杭擊軍閥的陶格陶胡,
不朽的名字永世長存。
他唱得很投人,自從十多歲開始說唱烏力格爾以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投人地唱過一回。他唱了一遍,又唱一遍,說不上唱了多少遍。夜色籠罩了天地,四野閱然無聲,河水映著天光,現出一道蜿蜒的灰白。
他唱著唱著,就看見河麵的霧氣中走出一個人來。他就使勁睜大眼睛,想看清那人到底是誰,可是那人說什麼也不走近他。看輪廓那人很像嘎達梅林,他就喊:“嘎達梅林兄弟,是你嗎?我就知道,你不會走的。哥哥我想你了,你快過來,跟哥哥嘮嘮磕!”
那人果真就是嘎達梅林,但他就是不往前來,他說:“寶音哥哥,你剛才唱的兄弟全聽到了,真是聽不夠!你我陰陽兩隔,我不能過去。兄弟隻有一事相托,請哥哥一定要把反墾起義的事情編成書,唱給後人聽。切記,切記!”
說完,那身影便慢慢隱去。
寶音急了,連聲大叫“不要走”,撲過去抓,卻什麼都不見了。
原來是在夢中。
夢醒後的寶音茫然四顧,心裏空蕩蕩的。天已是後半夜,灰蒙蒙的夜色籠罩著,這世界一片蒼涼。
此刻,他清晰地記得剛才的夢境,覺得心裏無比的清醒,熱血在胸間澎湃。他站起身來,口中默念著:“嘎達梅林兄弟,你的話哥哥記住了,現在就做!”
03
李守信從對岸起義軍的反應中猜出,自己肯定是擊中了嘎達梅林,若不然不會同時有幾個人下水去營救。於是他就急令士兵們一齊向水中開槍,在近百人的亂槍射擊下,水中的起義軍幾乎無一幸免。
他知道自己這次果真是立了大功了,三年來頗令省府當局頭疼的嘎達梅林匪患,隨著自己射出這一槍,終於可以塵埃落定了。順理成章,自己的人生也必將因此而發生重大轉變,立功、受獎、升遷,都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他不由得一陣狂喜,把槍抱在懷裏,對著槍管吻了又吻。吩咐替他壓子彈的士兵一定要把槍帶好了,這杆槍他要留做終生紀念。
這時,他的副官提醒他:“團座,是不是要把孟匪的屍體打撈上來?”
他這才冷靜下來,有些著急,責備副官說:“要撈,要撈,不撈出來我們憑什麼報功啊?這事你還用問我?飯桶!”
那副官挨了罵,沮喪地嘟嚷:“不知漂多遠了,再說天都黑了,怎麼撈呀?”
副官的聲音不大,但還是讓李守信聽到了。他對副官吼道:“渾蛋,你說什麼?漂多遠你也得給我追回來,天再黑你也得給我找到!今晚我見不到孟匪的腦袋,就割了你的腦袋!”
李守信罵過副官,大煙癮就上來了,他長長地打了一個哈欠。勤務兵立刻湊過來,小聲問他:“團座,用一點兒?”勤務兵的背包裏時刻都備著團座的大煙和煙具,隻要聽到團座的哈欠,他立刻就得過來侍候,稍晚一點兒就會挨打挨罵。
李守信又接連打了兩個哈欠,罵罵咧咧地說:“他媽的,不早不晚,偏偏這時候來癮,也沒有方便地方啊。”
這時站在他身後的連長胡寶山馬上獻殷勤說:“團座累了,這裏的事兒不用您操心了,我們會做好的。過河十多裏就是舍伯吐,我看您還是到滕司令家去休息吧,我馬上安排您過河。”
這胡寶山連長,是一個挺早就漢化了的蒙古人,頗會見機行事。
他安排李守信渡過河去之後,快速趕到正為打撈嘎達梅林屍體犯愁的副官那裏。
那個一籌莫展的倒黴副官,雙手抱頭蹲在河邊,就像正在為父母哭喪的孝子。這麼曠遠的河水,光線又是這樣昏暗,讓他怎麼才能把嘎達梅林的屍體找到呀!他一遍又一遍地罵自己多嘴,恨不得一頭紮進河裏隨嘎達梅林共赴陰曹地府。
胡寶山來到副官身旁,用腳尖碰了碰那家夥的胯骨,說:“喂,還不快點去撈嘎達梅林,不怕團座割你腦袋呀!”
那副官頭也不抬,帶著哭腔說:“怎麼撈呀?這個孟老嘎達,死了也不讓人安生。”
胡寶山靠近副官蹲下身來,湊近他耳邊悄聲說:“不是孟老嘎達不讓你安生,是團座不讓你安生,他得拿著孟老嘎達的腦袋去討封賞。活該,誰讓你多嘴!”平時他們關係不錯,所以他敢跟副官說這話。
那副官此刻聽了這樣的貼心話,心頭一熱流出淚來,哭著說:“胡哥,你說可怎麼辦哪?”
胡寶山捅了他一拳說:“就知道哭,沒出息,我這不是來幫你嗎。你快選出三十個精壯弟兄,急速趕往下遊,大約十裏左右河道有個轉彎,那裏水流狹窄容易扼守,上遊漂下來的屍體有一個撈上來一個,然後統統割下腦袋拿回來辨認。一定要快,別讓那些屍體在你們到達之前漂過去,如果漂過去就隻能到大海裏去撈了。對了,別忘了帶馬燈和繩子。”
那副官聽了,顧不得說聲謝謝,急匆匆帶著人出發了。
胡寶山在昏暗的夜色中衝著副官遠去的方向搖了搖頭,又微微領首,不出聲地笑了。他對身邊的隨從說:“準備渡河,去舍伯吐,滕司令家的飯菜也該做好了,陪團座喝幾杯。”
達爾罕旗西部重鎮舍伯吐,當時隻是一個比較大的村子。但它的地理位置卻非同尋常,這裏是清代旗劄薩克達爾罕親王的屬地,距劄薩克府即達爾罕親王府隻有二十公裏,遼河居其南,新遼河居其北,兩條河水把這裏衝積得如同鏡麵一樣平坦。這裏土地肥沃,水草豐美,是一片天然的好牧場。這裏還是通遼通往紮魯特旗、土謝圖旗、劄薩克圖旗,北上烏拉蓋、索倫、呼倫貝爾的必經之地。應該說在出荒之前,這一帶是全旗的核心地帶,難怪在它北麵的珠日河被解釋為心髒呢。
大牧主兼官僚滕海山的府邸就在舍伯吐。這位土豪民國初年在旗劄薩克府衛隊當過頭目,為了護衛家財,他成立了一支私人武裝,因此當地人們都稱他滕司令。滕司令雖然隻是個土司令,但很講究派頭,平時進出舍伯吐,都要有儀仗隊開道軍樂隊奏樂,吹吹打打招搖過市。最近幾年他賦閑在家,沒到官府幹事,但派頭絲毫未減。
這天下午,他的探馬報告說嘎達梅林的殘部已被官軍追至鴻嘎魯敖包渡口,問他是否在河南岸截擊,他不耐煩地說:“掌嘴,你怎能問這樣的蠢話?誰給我老滕發軍晌了,我去截擊孟老嘎達?”
探馬出去後,滕海山歎口氣說:“孟老嘎達這次可是在劫難逃了,是老天要滅他呀,怎麼偏偏正趕上開河呢?”
嘎達梅林的夫人牡丹,與他們滕家還能連上一點親戚,這樣論起來,嘎達梅林跟他也算有親戚。他對嘎達梅林有些惋惜,卻不是因為沾上親戚,他這個人霸氣豪橫,對七拐八拐掛上那點親戚根本不在意,他從心裏佩服的是嘎達梅林的行俠仗義英勇頑強,他覺得男子漢頂天立地就應該像嘎達梅林這樣幹點大事情。
傍晚,下人傳話進來,說是東北軍的李守信團長帶人馬來了。他本來不太情願搭理,但人家畢竟是官軍的團長,出於禮節他還是換上4L服到客廳接待這位不速之客。
滕海山對李守信早有耳聞,知道李守信是熱河省主席湯玉麟靡下的幹將,卻萬沒想到出現在他麵前的李團長竟然如霜打的茄子,蔫頭聾腦,哈欠連天,涕泅橫流。他立刻想到這是犯大煙癮了,便也不跟他打招呼,直接吩咐下人侍候李團長抽大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