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煙泡吸進去,李守信馬上來了精神,大呼小叫地開始與主人寒暄,仿佛見到老朋友一樣:“哎呀我的司令仁兄,久聞大名,如雷貫耳,今日得見,實乃三生有幸啊!”
這句套話他老久就已經背得滾瓜爛熟,就像評書藝人打場的段子,不管見到什麼要人隨時掏出來就用。相形之下,滕海山就不行了,他木然地站在那裏,找不到適當的話應對。
滕海山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來:“聽說李團長是來追剿孟慶山的,追上了沒有啊?”
李守信正希望主人問起這件事,精神立刻又增了幾分,得意地聳了聳肩膀說:“托司令您的福,讓小弟一槍就把他送到閻王爺那裏去了。”
滕海山聽了一驚,急忙追問:“屍體呢?”
“讓水衝走了,不過他沒不了,我的部下正在打撈。”
“好啊,李團長剿匪辛勞,滕某衷心佩服!來人哪——”
下人應聲而至。
滕海山吩咐:“告訴後廚,趕緊殺羊,我要為李團長好好慶賀,今晚一醉方休。”
他這一番布置,高聲大嗓,卻聽不出一點兒熱忱和真誠,純屬虛與委蛇。
李守信頗有些矜持地端了端肩膀,發出一串幹笑,說:“承蒙司令厚愛,李某今天就叨擾了!”
這時,一個下人進來跟滕海山耳語了幾句,匆匆地出去了。
滕海山轉過身來,笑眯眯地對有些發愣的李守信說:“滕某有一事相求,還需團座賞臉。”
“司令但說無妨,李某聽命就是。”
滕海山就把剛才下人說的事對李守信講了。那下人是滕家的親戚,他的小舅子剛剛十六歲,參加了嘎達梅林的隊伍,給嘎達梅林當勤務兵。在紮魯特旗掉隊了,恰好被李部捉住,準備帶回開魯處決。那孩子嚇壞了,一個勁地哭。他姐夫就來請滕海山求情,要李團長饒他小舅子一命。
李守信聽了,哈哈大笑,說:“我當是什麼大事,原來是那個小孩,既是司令的親戚,明天放了就是。司令真是愛民如子呀,李某佩服!”
滕海山木然地搓著手,說:“俗話講,好狗護三鄰,好人護三屯嘛,說到底不還是得團座開恩嗎。”
李守信又是一陣得意的大笑。
04
果然如胡寶山所料,副官帶著人馬來到河道轉彎處,沒過半個時辰,上遊漂過來的屍體就到了,沒費多少勁就全都撈了上來。按照胡寶山說的辦法,個個都割了腦袋,裝進麻袋,興衝衝地回來向團長交差。
副官在回來的路上想,這胡連長真是神人,今晚之事要是沒有他相助,就是愁死自己也沒辦法。怪不得團長都跟他稱兄道弟,人家是真有本事啊!
見副官圓滿完成了任務,李守信興奮異常。
整整三麻袋人頭,抬進了滕家院子裏,李守信命令士兵倒出來逐個查驗,他要把嘎達梅林的腦袋挑出來,明天回開魯向旅長複命。
三麻袋人頭全倒出來了,一個個血肉模糊,斂牙咧嘴,猙獰可怖,嘰裏骨碌地散落在滕家鋪了花磚的院子裏。
滕海山見這情形就老大的不快,他的宅院怎能受得這般站汙?這些痰斃的冤魂以後會不時出來作祟的。行伍出身的他,經常打打殺殺,死人見得多了,但他不願在自家的庭院裏看到這些。他本來是認識嘎達梅林的,但他此時端坐在客廳的太師椅上紋絲不動,任憑李守信他們翻來檢去辨認不出急得猴跳。
李守信有些心裏發毛,他怕這裏邊沒有嘎達梅林。一把揪住副官的領口,氣惱地責問他:“你不是說找到了嗎,在哪呢?”
那副官抖得像篩糠,結巴著說:“我一我沒一沒說謊,反一反一反正是全一全撈一撈出來了。”
“我問你在哪兒呢?說!”
“團座,我一我哪裏認一認一認識呀?”
李守信這時也有些醒悟,對呀,大家都沒見過嘎達梅林,怎能找得出來?
此時,他們中間有一個人也很著急,那就是胡寶山。他也想盡快把嘎達梅林的首級找出來。他知道嘎達梅林這顆人頭對李守信來說多麼重要,但對他胡寶山也同樣重要!
李守信忽然想起,路上抓到那個嘎達梅林的勤務兵不是在嘛,讓他來指認一下不就得了。
那孩子被帶來了,見了李守信跪下就磕頭,說:“長官,我告訴你們,明天一定放我回家呀。”
李守信說:“你就說吧,說對了馬上放你。”
那孩子就說:“我們梅林有兩顆金牙,在左邊,沒金牙的都不是。”
挨個冊開嘴檢查,終於找到了。
李守信非常激動,他有些忘情,準確地說應該是失態,一下子把那血肉模糊的頭顱摟在懷裏,仿佛那是自己親人的首級。
一直默不作聲的胡寶山小聲提醒他:“團座,弄髒衣服。”
李守信有些難堪,馬上自我解嘲:“我們也算老交情了,親近一下。”
胡寶山從李守信手裏接過嘎達梅林的頭顱,說:“團座,您已勞累一天了,還是早點休息吧。這個,今天夜裏我替你看著,保證萬無一失。”
胡寶山把李守信安排在滕府的客房睡下,在房門口設了一道崗,又在院裏設了兩個流動哨,然後他才悄然來到前院的客廳裏。
時近午夜,客廳裏負責看守嘎達梅林首級的士兵困得直打磕睡。這幾個人都是他的兵,見他進來,齊刷刷站起來打立正。胡寶山讓他們都去睡覺,然後把嘎達梅林的首級用一塊青布包了,來到屋外,輕輕地打了一個口哨,就有兩個人從暗處走過來。這兩人都是他的心腹,今天夜裏要幫他幹一件大事。
三個人來到暗處。
胡寶山問他們:“帶來了嗎?”
“帶來了。”
又問:“打聽好了嗎?”
“打聽好了。”
“好,馬上分頭行動。”
他把嘎達梅林的首級交給其中一個人,說:“你把它送到新艾裏屯子西頭的大柳樹下,有人等在那裏,交給他立即返回。”
又對另一個人說:“咱倆一起走,你把我帶到地方就行,不用你說話。”
舍伯吐這個地方,滕海山在這裏經營多年,多少有點集鎮的樣子。一條街指東到西,馬路兩側稀稀落落地排列著十幾家店鋪,有雜貨店、大車店、鐵匠爐、木匠鋪、剃頭棚、鑲牙鋪,還有診所、藥店、澡堂、茶館……白天店鋪開張營業,各式各樣的鋪幌花花綠綠,把這僅有一裏長的小街裝點得頗有幾分活氣。一到夜裏,店鋪全都關門上柵板,整條街道死氣沉沉,看不到一點兒光亮,各家的狗都養成了一樣的習慣,隻要不是自家院子有動靜,一聲都不叫。
鎮西頭的孫記鑲牙鋪,每天夜裏都靜悄悄的,全家人消消停停睡大覺。鑲牙鋪不像旅店飯店,也不像藥店診所,夜間從來就沒有顧客。
這一天卻破了例,已經是後半夜了,突然門板被拍得嗜哮山響,老鑲牙師傅怕是來了強盜,先是一聲不吭,外邊就一直在拍。後來外麵的人終於不耐煩了,說:“再不開門,老子開槍了。”老鑲牙師傅隻得戰戰兢兢地開了門,把來人放進來。
在昏暗的燈光下,老鑲牙師傅嚇得抖作一團,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那老伴用被子蒙了腦袋,連大氣兒都不敢喘一下。看清這兩個不速之客不是強盜之後,老鑲牙師傅魂才附體,哆哆嗦嗦地說:“兩位軍爺,要小的做什麼,請吩咐。”
這兩個軍人不是別人,正是胡寶山和他的隨從。
胡寶山在屋裏唯一的一把椅子上落了坐,翹起二郎腿,說:“到你這兒來,肯定不是修腳。鑲牙!”
緊接著他又補了一句:“鑲金牙!”
老鑲牙師傅連忙答應:“是,長官,鑲金牙,鑲金牙。長官您是哪顆牙不受使呀?”
胡寶山聽了心裏有些不痛快,說:“胡說,老子牙好著呢!”
老鑲牙師傅連忙自責:“看我這嘴,真該打。那麼,是這位軍爺鑲?”
胡寶山露出一絲詭橘的笑容,指指隨從手裏那個黑布包裹,說:“給它鑲。”並示意隨從解開包裹。
老鑲牙師傅好奇地探過頭去看,那顆人頭恍當一聲落地,嚇得他一屁股坐到地上,這回可真是真魂出殼了。他哭喊著:“哎呀我的媽呀,這怎麼是顆人腦袋呀?長官大老爺呀,您可別嚇唬我了,求求您了!”接著就像雞啄米一樣給胡寶山磕頭。這時,他那蒙在被窩裏的老伴也不再裝睡,鑽出來光著身子跪在炕上向胡寶山求饒。
胡寶山“啪”的一聲把匣子槍攢在炕沿上,厲聲吃喝道:“好你個賤民!我又不是讓你白給鑲,你就說吧,鑲還是不鑲?不鑲,老子崩了你!”
哭叫的兩口立刻啞了,答應馬上照辦。
老鑲牙師傅從來沒接過這種活兒,一邊做著,手就抖得不行,幾次把鑷子掉在地上。胡寶山坐在旁邊譏消他:“我說你是爺們兒嗎?怕啥,它不會咬你的!你要是我的兵,我讓你晚上樓著它睡覺。啥時候不怕了啥時候饒了你。”
天亮之前,終於給這顆無名的人頭鑲上了兩顆金牙。臨走,胡寶山把兩塊大洋重重地拍在老鑲牙師傅手裏,警告他說:“記住,今天的事跟誰都不能說,你要是給整漏了,我就這樣。”他對著老鑲牙師傅的腦袋做了個扣動扳機的動作。
第二天,李守信剛一起床就詢問人頭的情況,胡寶山告訴他,一夜都很安定,沒有什麼異常情況。並讓人把那包裹拿來請團座過目,看的時候還特意冊開那人頭的嘴唇,讓兩顆黃澄澄的金牙在團座的眼前閃了一下。
吃過早飯,李守信一行便急不可待地回開魯向崔旅長報功去了。
05
達爾罕旗閑散王爺溫都爾親王的府邸坐落在西遼河北岸的巴彥塔拉,在這裏,溫都爾親王支係到清朝末年已經世襲了十一代。巴彥塔拉,蒙古語,意為富饒的原野。
早在大清國建立的崇德元年(公元1636年),達爾罕旗就已設治,為清王朝統一北方立下汗馬功勞的蒙古科爾沁部博爾濟吉特·宰桑家族,成了達爾罕旗的主人。宰桑的四個兒子除了三兒子索呐穆未及封爵而卒,其他三個兒子皆被救封。老大烏克善被封為卓哩克圖親王,老二察罕被封為科爾沁貝勒,老四滿珠習禮被封為巴圖魯郡王,授達爾罕旗劄薩克。而那個沒等封爵就已去世的老三,大清皇帝也沒忘了他,先是清太宗皇太極把自己的三女兒固倫端靖公主嫁給了他的兒子奇塔特,後來清世祖順治皇帝又在順治六年封奇塔特為多羅郡王,並詔為世襲周替。
根據清廷的規定,蒙古王旗旗內的各家王公也必須劃分和固定屬地屬民。宰桑的四個兒子各有屬地,屬地上的百姓就是他們的永久屬民。
索呐穆一支的屬地在旗境東部東西二遼河彙合處以北,即今天遼寧省昌圖縣以北,包括吉林省四平市、雙遼市的大部分土地共有五個大的荒片,號稱五分坐落,又叫五家子,蒙古語稱塔本格勒。
那當了驗馬又被封王的奇塔特,活得好不滋潤,整日裏錦衣玉食,悠閑自在,領著朝廷豐厚的傣祿,擁著高貴美麗的公主,屬地上有大片水草肥美的牧場,牧場上有數不清的駝馬牛羊。更讓他無比得意的是,他家中還藏有他的老泰山大清開國皇帝皇太極親自為他頒發的奉天浩命,那件寶物不僅能保他這一輩享受浩蕩皇恩,而且能保他的後代永享榮華富貴。
多羅郡王爵傳至第六代,名叫喇什噶勒當,因隨乾隆皇帝出巡有功,被救封“溫都爾”號。傳至第十代是有名的“瘋王”那蘭格呼勒,正趕上清朝垮台民國建立,對蒙古貴族待遇不但沒削減,反而更加優厚。溫都爾郡王爵晉升為親王爵。
在溫都爾親王的五分坐落上,有東西兩條遼河經過,還有四座山。古稱達爾罕旗為七星落地之所,說的是達爾罕旗境內分布著七座石山,是天上的北鬥七星所化,它們分別是:大哈日巴山、小哈日巴山猶如北鬥中的天瑛、天樞,博格特爾山、玻璃山猶如北鬥中的天現、天權,蒙根套力蓋山、大圖爾吉山、小圖爾吉山分別為北鬥中的玉衡、開陽、搖光。溫都爾親王領地上的四座山正是大哈日巴山、小哈日巴山、博格特爾山和玻璃山,恰好構成“鬥”的部分。
在全旗的版圖上,溫都爾親王的領地處於東南部,這裏與滿族部落毗連,是東西遼河的衝積平原,氣候溫暖濕潤,既適合發展牧業,又適合農作物生長。這裏的居民長期與遼寧、吉林的滿、漢民族的百姓接觸,相對要比本旗其他地區開化得多。
博格特爾山實在不能算做山,它隻能算做丘,從規模上說要比科爾沁沙地上的沙佗子大一些。稱它為山主要是因為它的表層之下是石頭,清一色的玄武岩。
博格特爾山東北大約三十華裏,有一村落叫新甸,是一個將近五十戶人家的大村子。這裏滿蒙漢雜居,都以放牧為業,除了養牲畜,蒙古人還少量種些櫻子(散糜子)和蕎麥,櫻子是用來製炒米的,蕎麥則是他們的細糧,蕎麥磨成麵可以做貓耳朵湯、牛犢湯,可以壓口口,都是招待貴客的好食品。滿族人則種些雜糧或蔬菜,他們的食物構成要豐富一些。漢族人較少,都是清末從山東逃荒過來的,多數都人了蒙籍,娶了蒙妻,改稱蒙古人了。
這新甸有一個大戶人家,姓莫勒特圖,漢譯為孟,本來這個孟姓與漢族人孔孟顏曾四大姓中的孟姓不是一回事,但由於與漢族人雜居日久,在文化上多有交融,便也隨著漢族孟姓的生活習俗給小孩起名字,供奉古代的亞聖孟子為其先祖。
孟家屬於平民階層,在封建等級製度十分森嚴的蒙古王旗中,不是貴族,但也不是奴隸或騰戶,與王公貴族沒有人身依附關係。平民被稱為丁,或者哈拉楚,在旗內有一定的政治權利,可以使用旗內的土地和牧場,可以在王爺手下擔任各類基層官吏。
孟家的主人名叫伊德阿斯楞(雄獅的意思),他的上幾代一直在新甸地方居住,日子過得很興旺,家中有地,有牲畜,並且積攢了數量不少的錢財。伊德阿斯楞當家的時候,正值帝國主義國家向中國大量輸人鴉片,雖然中國出了個林則徐,在虎門銷煙打擊了英國侵略者,但無奈朝廷腐敗隨即便在鴉片戰爭中輸得一塌糊塗,割地賠款不算,還認可了鴉片輸人的合法化。黑色的煙膏通過玉石或瑪瑙製作的精致煙槍,燃出香氣誘人的煙霧,人一吸進去就會全身沒有一處不舒坦,飄飄然如駕雲霧羽化登仙。於是人們便趨之若鶩,有錢的沒錢的都好上了這一口。接下來就是有錢人抽窮了,沒錢人抽得丟了命,健康人抽成了會喘氣的骼骼。
伊德阿斯楞也抽上了大煙,好在他家還算殷實,他那一杆煙槍還沒能使家庭傾家蕩產,不過也漸漸的不如從前了。
清朝光緒十九年,伊德阿斯楞的五口之家又增加了一名新成員。一陣洪亮的嬰兒啼哭聲之後,接生婆掀開門簾對等在外間的孟家人們報喜:“大喜呀,你們老孟家又添了一個帶把兒的!”
外間的孟家成員一共有四個,父親伊德阿斯楞和他的兩兒一女。女兒木蘭是老大,她身下是兩個弟弟。
聽了接生婆報喜後,三個男人沒有任何反應,隻有那女兒驚喜地“呀”了一聲,不過她立刻又說出了自己的不滿:“又是個小蛋子,我以為能給我生個小妹妹呢!‘”
雖說有些不可心,但她絕沒有責怪母親的意思,說完就急匆匆衝進裏間屋去照料母親。
見女兒進來,母親略微有些歉意地說:“木蘭,媽媽不好,沒能給你生個妹妹。”
母親剛剛分娩,滿臉掛著疲倦,汗水把頭發全都浸濕了。女兒心中一陣發軟,急忙安慰說:“媽媽,弟弟妹妹木蘭都喜歡。”說著就伏下身去,她要仔細看看剛剛出生的小弟弟。
孟家的第四個孩子一出生,就顯得與眾不同。他不像其他孩子那樣出生之後一直閉著眼睛,甚至兩三天後開始吃奶時,眼睛仍不睜開。這小家夥剛出生不一會兒,眼睛就骨碌碌亂轉,像兩粒剛剛洗過的黑葡萄。姐姐伏下身來看他,用自己的臉摩掌他那毛茸茸的小臉,他不舒服了,立刻發出抗議,傲傲大叫起來。更有意思的是,氣得急了,一杆尿射出來,有如噴泉足有三尺多高。姐姐躲閃不及濺了滿臉,一邊擦一邊罵:“小壞蛋,你就是扛不住打,等你長大了,看我咋收拾你!”旁邊的接生婆笑著說:“這小子是屬龍的,剛一落草就龍氣十足,長大準保是一條好漢!”
剛好走進屋來的伊德阿斯楞接住話碴兒:“小子嘛,就得有點龍氣,要不然在世上挨欺負。”
仰臥在炕上的女人有氣無力地對丈夫說:“他爸,你就lsxs快給兒子起個名字吧,要起個好聽點的。”
伊德阿斯楞說:“我沒上過學堂,能起出什麼好聽的名字?就先起個小名吧,大名等以後念書時讓先生給起。”
女人說:“那也行。”
“反正四個孩子他來得最晚,排行老末,就叫他嘎達吧。”
“就叫嘎達?”聽語氣就知道女人有點兒不中意。
“就叫嘎達。”在家裏一向說一不二的伊德阿斯楞斬釘截鐵般地回答。他聽出了女人的質疑,今天他是看在女人剛給他生了個兒子的份上,要是在平時他才不會這樣溫和地對她說話。男子漢身為一家之主,大的事情都做得了主,給孩子起名這點兒小事,怎能讓女人多嘴?
嘎達出生的時候,姐姐木蘭已經讀完私塾,正待字家中。這個十五歲的姑娘,出落得一表人材,頑長苗條的身段,俊美的麵龐,總是笑意盈盈的眼睛,天生一副可人的儀態。正值青春期的女孩,滿心充溢著對未來的美好向往,朦朦朧朧地期待著父母能給他找一個好婆家,遇上一個好夫婿。這樣憧憬著,心裏就生出萬種柔情,臉上就寫出千般嫵媚。
她十分心疼母親,從小到大她目睹了母親在這個家庭中的慘境,盡心盡力地侍奉老人,逆來順受地陪伴丈夫,一個接一個地生孩子,沒完沒了地做家務……別的不說,外麵的活光是擠牛奶一項每天都要蹲上幾個鍾頭,常常是累得站不起來。屋裏的活光是全家人的縫連補綻洗洗捌測,就要花去燒茶做飯之外的所有零碎時間。在她的記憶中,母親從來就不曾有一刻得閑,就是坐月子,休息時間也沒超過三天。母親就是這樣操勞,有時父親脾氣上來,還要挨打受罵。從打懂事起,她就知道幫母親幹活,有了弟弟之後,帶弟弟的活就全落到了她的身上,兩個弟弟都是她幫母親帶大的。眼看著這第三個弟弟又出生了,還是她的活兒。有時累得急了,她真盼著快點找個婆家嫁了,可是又一想,如果那樣母親誰來幫啊?善良的女孩心先軟了,眼裏就啥出淚來。
本來,那個時代女孩子是不能讀書的,富人家也隻有男孩子才能讀書。孟家不是窮人,孩子們長夠年齡就送到私塾去,這一點伊德阿斯楞還是很開明的,但女孩子上學他還是有點不認同。女兒木蘭並不是到了學齡就順利進了學堂的,直到大弟弟達力黑紮布上學時,姐姐木蘭才以陪讀的身份與弟弟進了同一座私塾。先是,達力黑紮布進了私塾,經常挨同窗欺負,這孩子生來就性格懦弱,體質又差,所以孩子們都覺得欺負他好玩。達力黑紮布天資聰穎,記性特別好,先生教過的課程每篇他都背得滾瓜爛熟,另外還寫得一手好字,因此先生十分喜歡他,經常當眾表揚他,並同時訓誡班上的頑劣學生。那位略微有些遷腐的老先生哪裏知道,他這樣做不僅被訓誡的學生心生反感,就連被表揚的達力黑紮布心裏也是叫苦不迭,因為每次事情過後,那些遣了訓斥或挨了手板的同窗都要把氣撒在達力黑紮布身上。他們把身材瘦小的達力黑紮布拉到沒人的地方拳腳相加,並警告他不許向先生告狀,還要他以後先生提問時不許全答對。但倔強的達力黑紮布雖然挨了打卻不屈服,他說:“你們打了我,既非禮又無理,我可以不告訴先生,但先生提問我,我不能欺騙先生,明明會了故意說不會是對先生的不敬,我萬萬做不到!”對方見他不肯就範,便又是一頓拳腳。
姐姐進了私塾,最高興的就是達力黑紮布了,他有了保護傘,同窗們再也不敢欺負他了。姐姐比他大三歲,因為在家時經常代替爸媽管束弟弟們,所以養成了一副敢說敢為的性格,弟弟們有了錯她敢罵敢打,但她絕不允許別人欺負弟弟們,甚至有時爸媽管教不當,讓哪個弟弟受了委屈,她也會挺身而出,為弟弟鳴不平,所以弟弟們都既怕她又喜歡她。她來了,私塾裏那幾個頑劣孩子一開始不知她的厲害,都想在這個看似嬌柔的女孩麵前顯顯男子漢的豪氣。
有一天,先生不在,他們就一齊湊到木蘭的課桌前挑釁。其中一個說:“哎,你都這麼大了還念什麼書,還是回家幫你媽哄孩子去吧,要不就找個人家嫁了,我們哥幾個都去送親喝喜酒。”
那孩子說完,雙手抱膀,得意地看著木蘭。木蘭氣壞了,但她表麵卻十分平靜,雙眼帶著笑意與那孩子對視,趁他不備突然伸出手去死死地揪住他的耳朵。她揪得太狠了,那孩子隻有一個反應就是尖叫。光揪耳朵還不算完,木蘭又隨手把一碗捌毛筆的黑墨湯端起來,直接灌進那孩子的嘴裏。說:“我讓你喝喜酒!我讓你喝喜酒!”
這時那幾個一起起哄的孩子都嚇得悄悄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隻有這個喝了“喜酒”的還被木蘭揪著像殺豬一樣嚎叫。
恰在這時,先生回來了,喝問怎麼回事。木蘭一五一十把事情經過對先生說了一遍,先生說:“回你的座位吧,你沒有錯。”
那男孩還在十分誇張地抽泣,顯得很委屈,他以為這樣先生就不會處罰他。沒想到先生還是陰沉著臉命令他伸出手來,隨著一連串“啪啪”的竹板聲,那男孩的叫聲更慘了,全學堂的孩子全都嚇得把臉伏在課桌上,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06
在這個私塾裏,孟家的孩子全都接受了係統的啟蒙教育。姐姐木蘭十五歲那年與男孩中的老大同時讀完私塾,男孩中的老二在哥哥姐姐尚未卒業時,也人學成了那個越來越迂腐的老學究的弟子。老先生是蒙古人,精通滿蒙漢三種語言和文字,他給學生教授的內容,多是由漢文啟蒙讀物中翻譯過來的。孟家的幾個孩子,在這老先生的門下個個都把滿蒙兩種語言文字學得很精到,尤其是老大達力黑紮布,用功頗深,造詣甚高。離開私塾時,老先生久久地把他擁在懷裏,對他說:“孩子,老朽積數十年之所學,你用三年時間就悉數受之以去,真是後生可畏呀!記住,咱們蒙古人文化落後,識字人很少,希望你將來像為師我一樣當個塾師,向更多的蒙古孩子傳授文化知識,為振興我們蒙古民族出一把力氣。”
達力黑紮布硬咽了,他鄭重地向先生點了點頭,然後跪下身去給先生磕了個響頭,依依不舍地離開了。
轉眼過了七年,孟家最小的孩子嘎達也走進了這所私塾。塾師還是那個老學究,此時他已經是老態龍鍾,但給學生上課還是那樣一絲不苟,打起學生手板來照樣毫不含糊。
伊德阿斯楞親自把小兒子嘎達送到學堂,恭敬地給老先生鞠了一躬說:“巴克什,現在我把家中的老嘎達也交給您了,是龍是蟲任您調教。”
老先生把孩子拉到自己跟前,摘下架在鼻梁上的老花鏡,仔細地端詳起來。
這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身材比同齡孩子略微高些也粗壯一些,他不像大多數孩子那樣第一次來到先生麵前顯得十分拘束,而是坦然地站在先生麵前,目光毫不畏懼地與先生對視,有時還抓住機會對這個新環境溜上兩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