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 3)

先生開始問話:“叫什麼名字?”

“嘎達。”

“誰給起的?”

“阿爸。這是小名。”

“學名叫什麼?”

孩子不知學名是什麼意思,就用眼睛去詢問阿爸,阿爸忙代他回答:“還沒有大號,請先生給起一個吧。”

老先生眯起眼睛,領首沉吟了一陣,說:“就叫那達木德吧,漢名叫孟慶山。”說完也沒聽這爺倆的意見,就徑直把這個名字填在新生花名冊上。

問話繼續進行:“為什麼念書?”

“為了有出息。”

“什麼是有出息?”

“當官。”

“你知道什麼是官嗎?”

“知道,就像王爺那樣的人。”

老先生愕然了。站在一旁的伊德阿斯楞驚出一身汗來。

在老先生的教書生涯中,還沒遇到過這樣的孩子,直截了當地把讀書為了做官如此自然地講出來。他想,一定是家長經常灌輸的結果,否則這麼小的孩子是說不出這種話的。他用狐疑的目光看了一眼伊德阿斯楞,繼續問孩子:“是誰告訴你這樣說的?是爸爸媽媽,還是哥哥姐姐?”

“都不是,是我自己這樣想的。頭些天我家來了一夥人,凶得很,說是王府裏的人,是來賣草甸子的,在我家吃了一頓飯,把我家準備過節吃的東西都吃光了。”小家夥越說越氣,拳頭都摸了起來,“我要好好念書,當比王爺還大的官,誰欺壓老百姓就把誰抓起來,用皮鞭子打屁股。”

因為是在學堂裏,又是在令人敬畏的先生麵前,伊德阿斯楞很生小兒子的氣,但也不好發作。直到嘎達把話說完,才向先生賠著笑臉說:“先生不要見怪,這孩子從小在家慣壞了,信嘴開河,不成體統,回家我一定嚴加管教。”

老先生並沒在意,他擺了擺手,示意伊德阿斯楞不必動怒。說:“童言無忌,隻是告訴他在別的場合不要這樣說就行了。”

雖然先生這樣說了,但伊德阿斯楞還是覺得實實在在的丟了麵子,更嚴重的是心裏隱隱約約地覺得這孩子有犯上作亂的思想苗頭。那還得了,要殺頭的!於是就在當天晚上兒子放學回來後,飯都沒吃先扒了褲子抽了一頓皮鞭子。

嘎達挨了鞭子,他哭了,被迫向爸爸認了錯。但他心裏並不服氣,幼小的心靈裏求真的思想牢牢地紮下了根,叛逆性格也便成了生命之樹的根基。

爸爸的鞭子實在是打得狠了些,夜裏嘎達隻能趴在炕上睡覺。屁股上的鞭痕火辣辣的疼,哪裏睡得著?屋子裏漆黑一片,隻有窗口透進來一點微微的夜光。此刻他想起了姐姐,要是姐姐在身邊,破死命也會攔住爸爸的。全家人隻有姐姐敢跟爸爸講道理,姐姐是爸媽唯一的女兒,身份地位特殊,她要是較起真來,一貫蠻橫的爸爸也得讓她三分。暗夜中他流出淚來,抽泣得全身抖動,他太想姐姐了!

可是,姐姐卻遠在三百裏之外的腰林毛都。

那是嘎達不滿兩歲的時候,爸爸做主把姐姐嫁給了達爾罕王爺家族中的一個台吉。婆家是腰林毛都的大戶人家,丈夫有爵位,在王府當差,是四品頂戴的印務劄蘭,官階不低又很體麵,整天在印務處協助印務梅林處理政務。姐姐生得人才出眾,聰明賢惠,知書達禮。過門以後,丈夫疼愛,公婆喜歡,她自己稱心如意,娘家更是高興。

姐姐的公公在旗裏官做得很大,叫協理台吉,俗稱塔布幹諾顏,漢語稱為印軍。這樣級別的官一般在蒙古王旗中隻設一個,但因為達爾罕旗是大旗,所以設兩個。除了旗劄薩克王爺,協理台吉是旗內最高的官職,相當於後世的常務副旗長。

在這個貴族家族中,有一個世襲的規矩,每一輩中的長房長子年滿十八歲就到旗印務處當劄蘭,老二年滿十八歲則要到廟裏當喇嘛,如果是獨生子就隻能去做官,當喇嘛的事就沒了。

姐姐出嫁第二年,為包家生了個白白胖胖的大小子,這可算得上為包家立了大功。包家公公那輩是獨生子,丈夫這輩又是單傳,所以姐姐懷孕後全家人都翹首以盼,盼著送子觀音能給他們家裏送來一個男丁,婆婆更是盼得急切,一天不落地在觀音菩薩前焚香禱告,求菩薩保佑兒媳能給她生個大胖孫子。孩子降生時,包家張燈結彩,大擺筵席,整個腰林毛都村不分窮富,盡皆舉家到包家來赴宴,連吃三天。老協理台吉的同僚們都前來賀喜,車馬喧囂,絡繹不絕,通往包家府第的大路被來往的車輛碾出一層沒躁深的塵土。老協理台吉給家人定了個規矩,本村百姓送的賀禮一概不收,大家都是鄉鄰故舊,人不親土親,日子過得都不寬裕,他們隻要來了就是對包家的關照。日後他們哪家一旦有了紅白事情,隨禮之事萬不可落下,不能讓鄉親們小覷了包家。官府同僚們送的賀禮則送多少收多少,不收白不收,收了不白收,將來他們誰家有了事情還得如數還回去。

嘎達想念姐姐,也想念小外甥。那是小外甥剛剛冒話的時候,姐姐帶他回了一次娘家,甥舅二人剛一見麵,互相立刻成了對方的玩具,誰也離不開誰了。晚上睡覺他也必得挨著小外甥,時不時地伸手摸一摸小家夥。姐姐也巴不得嘎達挨著她們娘兒倆睡,這樣她也能親近一下幾年來晝思夜想的小弟弟。

此時的嘎達,身上的皮肉之痛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委屈,是思念之苦。淚水無聲地流下來,把枕頭泅濕了一大片。鹹鹹的淚水順著鼻腔流進嘴裏,他咽了一口又一口。終於他忍不住了,哭出了聲。

黑暗中有一雙手摟住了他的頭,是母親。母親把臉緊貼在兒子的臉上,他感覺出那張臉也是濕流媲的。母親已經進來很長時間了,一直站在兒子頭前,兒子哭,她也哭。她輕輕地撫摸著兒子的後背、屁股,聲音顫抖著問:“兒子,疼嗎?”

嘎達咬著牙回答:“不疼。”

“這老家夥,真狠心,把老兒子打成這樣。”母親嘟嘟嚷嚷地說,她不敢大聲,生怕讓男人聽見。

但還是被聽到了,另一個屋子裏立刻傳來丈夫的喝罵聲:“賤娘們兒,回來!不狠打他不長記性,長大了他敢犯上作亂!”

伊德阿斯楞嘴裏罵著,心裏卻也有些後悔,其實他是很喜歡老兒子的,四個孩子中女兒是他最喜歡的,其次便是嘎達了。另外兩個兒子,老大書讀得好,但他太蔫了,雖然這孩子從來沒招過災惹過禍,也沒跟他頂過嘴,他卻不怎麼喜歡他。他覺得在這個社會上,自立是最重要的,性格軟弱的人在社會上容易被欺負。老二在他心目中還不如老大占地方,老二書沒有老大讀得好,不過卻也本分,讓他不滿意的是他太平常了,你在他身上挑不出毛病,但也找不出令人稱讚的優點,這樣的人太平庸。庸常之輩雖然在整個社會人群中占大多數,但是他們恰好是個不作為的群體,是他最不喜歡的,盡管他本人也是其中的一員。他不希望自己的兒子長大後沒有作為,然而如眾多的父母一樣,雖然都有望子成龍之心,可是兒子沒能成龍,他們也隻能心平氣和地接受這個現實。

老婆攝手攝腳地回到房裏,她是準備挨男人一頓臭罵的,但奇怪的是男人並沒有罵她。她悄悄地躺在男人身邊,猜不透男人為什麼突然不作聲了。

這時男人說話了:“唉,嘎達他還疼嗎?”他本想把話說得軟和些,可是一出口還是硬邦邦的。

老婆已猜出他的心思,故意不作聲。他就伸手去搖她的肩,說:“怎麼了?問你話呢,啞巴了嗎?”話說得更硬了。

老婆轉過身來,大著膽子頂了他一句:“還用問,皮鞭子打到誰身上能不疼?虧你還是他親爸,你就打死他得了!”她嗚咽了。

伊德阿斯楞沒有發火,他輕輕地撫弄著老婆的頭發,用從來都沒有過的輕聲說:“是我不好,打得太狠了。你去把他抱過來,我們哄哄他吧。”

母親來到嘎達房裏,對嘎達說:“嘎達,阿爸叫你呢。”

這是孩子在內心深處正在盼望的事情,他對爸爸有很大的怨氣,但他不恨爸爸,隻要爸爸此時哄他幾句,他就會忘記所有的疼痛和不愉快,他還會像往常一樣摟著爸爸的脖子撒嬌。否則,他真不知道明天天亮後如何跟爸爸相處。

媽媽來了,他心裏高興,委屈也一下子全湧出來,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嘴裏喊著“不去,不去”,身子卻半推半就地被母親抱走了。

到了爸媽的房裏,他哭得更厲害了,爸爸伸手拉他,他一邊掙脫,一邊號叫著說:“不跟你睡,不跟你睡,你都打我了,都快把我打死了!”身子誇張地抽搐成一團。

可是,當爸爸叫一聲“老兒子”時,他便一下子撲進爸爸懷裏,哭聲更大了,把鼻涕眼淚一股腦全都抹在爸爸的胸膛上。爸爸連連在他背上輕拍幾下,他便不作聲了,貓在爸爸臂腋下呼吸勻稱地睡著了,一隻小手還緊緊地摟著爸爸的胸脯。

這一夜嘎達就睡在爸媽的中間,睡得比任何時候都香。

第二天,伊德阿斯楞早早起來,到倉房取出兩隻凍兔子,剝了皮,囑咐妻子燉了,還特意關照給老兒子嘎達兩隻兔大腿,算是對孩子挨打的一點補償,也算是自己對兒子的歉疚心情的一種表示。

嘎達畢竟是個孩子,兩隻兔子大腿進肚,吃得很得意,小嘴的周圍掛了一圈油漬,高高興興的去上學。媽媽攆到外頭給他擦了嘴,順便囑咐他:“見了先生,沒用的話不要說。記住了嗎?”

媽媽的話,又勾起了昨天的不快,他很不情願地回答說:“記住了,還得挨鞭子!”聲音拉得很長很長,分明帶著很大的情緒。

07

贏瘦不堪弱不禁風的塾師看上去已經是行將就木的人了,但是他一旦給學生講起課來立刻就精神抖擻興致勃勃,真讓人不敢相信在他那幹瘦的軀體裏還蘊藏著那麼充足的能量。第一堂課還未上完,倔強的嘎達便成了先生的崇拜者。他全神貫注地捕捉先生口中吐出的每一個詞彙,無比神往地聆聽著先生講的那些有趣故事。不知不覺地他就把先生和爸爸做了比較,他覺得先生講的這些,爸爸永遠也講不出來。但他知道爸爸是個明白人,爸爸讓家裏的每個孩子都讀書,就是為了使他們都能成為有出息的人,成為像先生那樣有學問的人。他崇拜先生,也很佩服爸爸。’

這位塾師很特別,新學生剛開課,他並不忙於給他們講課文,而是先給他們講故事。那些塵封在古書裏的陳年舊事,經過他繪聲繪色的演繹,聽得小孩們如醉如癡。

第一堂課,先生給嘎達和他的同窗們講的是《聖祖成吉思汗的故事》,嘎達平生第一次聽到了鐵木真這個名字,認識了科爾沁始祖哈布圖·哈撒爾,還知道了成吉思汗魔下四傑木華黎、赤老溫、博爾術、博爾忽。

最讓他感興趣的是蒙古族的始祖母阿闌豁阿教子的故事,說的是阿蘭豁阿看到五個兒子不團結,便拿出五支箭,讓五個兒子分別去折,他們很容易就折斷了。後來,她又拿了五支箭,捆成一束,讓他們折,結果誰也折不斷。通過這件事,五個兒子深受教育,終於團結起來,戰勝了部落的敵人。

老塾師講述這個故事時情緒很是亢奮,以致他那一直沒有血色的瘦臉一陣陣泛起紅暈。講完之後,他語重心長地對學生們說:“孩子們,咱們蒙古人曆史上曾經輝煌過,聖祖成吉思汗是我們永遠的楷模,你們要懂得故事裏的道理,團結起來振興我們的民族。”

說到這裏,他脖子上的青筋暴漲得老高,目中閃著凝重的光芒。這一刻的形象,在幼小的嘎達心裏留下了很深很深的印跡。

每天,先生講完課,布置大家習字。自己則在南北大炕中間的空地上邊踱步邊讀書,那姿態很特別,左手叉在腰間,右手把書卷成一個扁筒摸著舉到眼前。他略微有點水蛇腰,單薄的身子即使穿了棉袍也顯得很苗條。他在兩間寬的屋地上繞著圈踱來踱去,跟皮影戲中的人物十分相像。

有先生在屋裏看著,孩子們都不敢偷懶,課業完成得十分認真。由於崇拜先生,所以嘎達學習很用功,成績一開始就比別的孩子好,先生很喜歡他,常常在課堂上表揚他,就跟當年表揚他大哥達力黑紮布一樣。不過嘎達的情況跟大哥不同,大哥那時每次受了表揚都要遭妒忌挨欺負,嘎達這時同窗中沒人敢欺負他,每次受了表揚大家都會投來佩服和羨慕的目光。

看著先生讀書時那專注的神情,嘎達就猜想那一定是一本十分深奧的書,或者是一本十分有趣的書。他很想問先生那是一本什麼書,但他不敢,有了上學第一天的教訓,他在先生麵前再也不敢多說話了。終於有一天,細心的先生在放學時叫住他,問他為什麼不愛說話了。他不敢說上次因為話多挨父親打的事,隻是說在家父母有過交代,沒用的話不許亂說。

先生和藹地告訴他:“人長嘴不光是用來吃飯的,更重要的是用來說話的,心中所想要通過語言來表達。亂說話不好,不說話更不好。我有好幾次走到你身邊時發現你想要問我什麼,但都憋回去了,現在你就說吧,到底想問我什麼。”

他臉紅了,說:“其實也沒什麼,就是想問問先生讀的是一本什麼書。”

“噢,原來是這樣。那是一本《成吉思汗篇言》。就是我們蒙古人的聖祖成吉思汗的經典言論。不行,這樣說你不懂,篇言就是勸誡的話語,就是告訴人們應該如何做人做事的話。”

“先生,我現在能讀這本書嗎?”

先生笑了,說:“孩子,你剛上學,好多字都不認識,好多詞都不理解,現在你最重要的是把課程學好,這本書到時候我會讓你讀的,不光這本,還有好多書你都要讀了,才能成為一個有學問的人。”

“先生,有打仗的嗎?”

這一回,先生沒有聽明白,他搖搖頭說:“小孩子家,讀書是為了學知識,看熱鬧的書還是不讀為好。”

“先生,我說的不是看熱鬧的打仗書,是學打仗的書,我長大要帶兵打仗。”

老先生又一次愕然了。在他幾十年的塾師生涯中,還未曾碰到過這樣的孩子。他瞪大深陷在眼窩裏的眼睛,要仔細審視一下麵前這個孩子,這到底是個什麼孩子呀?前次說要當官,而且要當像王爺一樣的官,這次又說要帶兵打仗,難道他是哪顆星宿下凡嗎?老先生久久地盯著他,目光凶而且怪,非常嚇人。

但嘎達一點都不怕,坦然地和老先生對視,又補了一句:“帶兵打仗,就像哈撒爾和木華黎一樣。”

老先生終於舒了一口氣,他想,也許這孩子是受了他在第一堂課上講的故事影響才這樣說的吧。

但願如此。

但願不是如此。

他輕輕搖了搖頭,實在拿不準自己到底希望怎樣。

老塾師是這一帶有名的宿儒,年輕時就以文才出眾而聞達於士林,旗劄薩克府印務處曾多次征招他去當筆帖式,都被他拒絕了。寧可當教書匠而不願涉足官場,人們都認為他是個傻子,是個識文斷字的傻子。官場上的人們先是認為他迂腐,繼而認為他怪,再後來漸漸對他了解多了,在他的迂和怪中嗅出了與世道格格不人的氣味,人家就幹脆不理他了。曆朝曆代都有一部分知識分子,大多犯一個毛病,與政治格格不人,結果不是被政治搞得狼狽不堪,就是被政治曬在一邊無滋寡味的。這老塾師就屬於後者,旗政當局有好多事情他都看不慣,並且在民間多有微詞。事情傳到當權者耳朵裏,人家還是很大度的,就說:“不就是那個教書匠嗎,別理他。”

老塾師對當局最不滿的事情就是出荒了,他的老家是鄭家屯,在那裏他家有水草肥美的牧場,祖祖輩輩在西遼河畔休養生息,甚是愜意。可是鹹豐元年旗劄薩克府硬是把這塊草原出放了,他們全家隻好背井離鄉遷到這舉目無親的新甸地方,沒了草場無處放牧,幸虧他有文化,隻得靠教書糊口。心裏憋著怨氣,所以旗劄薩克府招他去當筆帖式他斷然拒絕了。

想不到新甸這片荒地又要出放了。

新甸這片荒地,早在十幾年前旗劄薩克府就準備出放的,不知為什麼一直沒有實施。這一帶的百姓一直是懸著心過日子,大家都是懷著一樣的憂慮,戰戰兢兢地打發時光,每天都覺得有上午沒後晌。都知道說不定哪天早晨旗劄薩克府的差人就會帶著測量隊突然出現,於是村裏就會滬飛狗跳,接下來世代生息的草原就會被燒荒的烈火迅速吞噬泌.們拖兒帶女拋家舍業遠適他鄉。

終日人心惶惶,生活依然繼續,日出日落在人們哀苦的牧歌中照樣周而複始,絲毫也沒因為人心的惶恐而改變。大家也都知道惶恐沒有用,就如在曠野裏遇到風暴,眼見得天邊已經揚起沙塵,甚至已經聽到狂飄的呼嘯聲,頂也頂不住,躲也躲不開,隻能聽之任之。

近些日子,旗劄薩克府的差人接連來了幾次,其中有一次還是在嘎達家吃的飯,人們就覺得一直擔心的事情就要來了。

老塾師是過來人,遭遇過一次背尹離鄉的苦難,因此對這次將要發生的變故似乎不太在意。在人們奔走相告忙於傳遞消息的時候,他仍然每天堅守課堂搖頭晃腦之乎者也,仍然毫不留情地對學生罰站打手板。那認真勁兒就仿佛磨坊裏戴著蒙眼的老驢,隻要沒人吃喝它停下來,它就一直走下去,一直走到地老天荒。

有人問他:“先生,要出荒了,學生都搬走了,你怎麼辦?”

他尷尬地咧咧嘴,說:“學生沒了,我就去放豬。”

“沒有人家了,哪裏還有豬?”

“那我就去旗劄薩克府去放豬,那裏總不能也出放了吧。”

這句調侃的話把大家都逗笑了。這時他就正經起來,壓低聲音說:“你們不要冬天沒到就先打哆嗦,依我看這荒一時半會兒還出不了,大家想想,光緒十一年就說要出這片荒,現在已經是光緒二十五年了,十五年時間連一寸都沒出,這就說明有蹊蹺,中間出了什麼麻煩。要不然能拖到現在?你們知道嗎,賣地掙銀子,白花花的銀子呀,為了銀子,當官的辦事麻利極了!”

人們問他出了什麼麻煩,他搖著頭回答:“我哪裏知道,問我還不如去哈日巴山問石頭。”

真是讓老塾師說中了,新甸荒的出放還是杳無時日,人們還得繼續在惶恐中守望著終將失卻的家園。

小孩子不像大人那樣整天愁吃愁穿愁南朝愁北國,他們隻要有父母在身邊,天塌下來都不理會,哪管什麼出荒不出荒的。嘎達每天照樣背著書包去上學,他那書包其實就是母親用來包衣服的包袱皮,一塊三尺見方的用靛青染過的家織土布,把幾本書卷在這包袱皮中斜挎在背後,再把餘下的兩個對角在胸前打個活結,既結實又伏貼,即使背著它翻跟頭都不會散花。他穿的是一件家織布的毛藍長衫,是剛上學時母親親手給他做的,十分合體,把他那修長的身材襯托得更加偉岸挺拔。他的頭發又密又黑,前額像所有男人一樣剃得精光,腦袋的後半部分留著長發,編了一根油光怪亮的大辮子。

嘎達讀書很用功,他一直惦念著什麼時候字認多了就跟先生借那本《成吉思汗簇言》,看看聖祖老人家在那裏到底說了些什麼話。

終於有一天,也是在放學時,先生把他留下來,對他說:“嘎達,你念書很用功,課內的知識學得很紮實,沒讓我操一點心,現在你可以讀一點課外書了。”說著就把那本《成吉思汗篇言》拿出來遞到嘎達手上。

就在嘎達接書的一刹那,老先生又把書摸緊了,鄭重地說:“你要先跟我保證,這本書你既然讀了,就要牢記終生。這裏麵的每一句話都是至理名言,作為蒙古人的子孫,不可不知,不可不循。”

嘎達急切地想把書拿到手,連忙向先生承諾:“先生,學生知道,要終生牢記,終生遵循。”

老先生這才鬆開手,說:“拿去吧,有讀不懂的地方就來問我。”

這天夜裏,嘎達的小屋麻油燈一直亮到三星西沉,最後燈油耗盡了他才不得不睡。在昏黃的燈光下,這個乳臭方幹的孩子,被八百年前那個叫鐵木真的蒙古大汗實實在在的折服了。他一遍又一遍地誦讀著《成吉思汗溉言》中那些充滿哲理的經典語句,他的靈魂被震撼了,他的心智被啟迪了,種族血統的原始基因在他幼小的軀體中第一次萌動了。

隻要有草原在,蒙古人就能生存。

要讓青草履蓋的地方都成為我們的牧馬之地。

雛鷹隻有自己去飛,翅膀才會變硬;孩子隻有離開爹娘,才能學會生活。

你的心胸有多寬廣,你的戰馬就能馳騁多遠。

與其悲歎自己的命運,不如相信自己的力量。

不要想有人保護你,不要乞求有人替你主持公道,隻有學會靠自己的力量活下來,你才算是真正的蒙古人,才是任何人都打不落馬的蒙古人。

不要理會能走多遠,隻管前進,目標必會達到。

人生最大的快樂,就是擊敗敵人。

我的七尺身軀無足輕重,但我們的國家與子民要萬世永存。

他如醉如癡,把那些金子一般的字符深深地嵌進了自己靈魂的基座上。

第二天,在課堂上他就有些精神恍惚,眼睛紅紅的,眼圈黑黑的,兩個鼻窩明顯地掛著燈煙熏過的印記。這一切同窗們沒有覺察,先生一眼就看到了。

放學時他又被留下了。

讓他萬沒想到的是,先生竟然把手攤到他麵前說:“把書還給我吧。”

他不明白先生為什麼這麼快就往回要書,就十分不情願地把已經包好的書包打開,嘟嘟嚷嚷地央求說:“先生,就讓我再看幾天吧。”

老先生一點兒沒商量:“不用再讀了。”

他不解地問:“為什麼隻讀了一個晚上就不讓我讀了?學生不明白。”

老先生狡黯地笑了:“你已經把它背下來了,還用再讀嗎?”

他被說愣住了,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先生說什麼?我?背下來了?”

老先生說:“是的,這本書,你能背下來了。今天第一眼我就看出來,你一定是一宿沒睡,憑你的記性,背不下來才怪呢!”說著就把書翻開,命令嘎達站好了,當場驗證。

嘎達怎麼都不敢相信,自己一夜之間竟然把這本書背了下來,但經過先生檢查,這事是真的。

走在回家的路上,嘎達格外興奮。剛才的事情讓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記憶力這麼好,用先生的話說是過目成誦。於是他就放慢了腳步,從頭開始把《成吉思汗溉言》又背誦一遍。

聖祖說:“隻要有草原在,蒙古人就能生存。”草原就是我們蒙舌人的母親,草原是聖祖的草原,是父母的草原,也是我的草原,還’兒子、孫子的草原,沒了草原我們蒙古人的根就無處紮。聽說先生的老家是鄭家屯,那裏原來也是很好的草原,可是王爺把那裏出放了,先生隻好全家跑到新甸這裏來了。將來新甸這片草原要是也出放了,我們到哪裏去呢?我們還能生存嗎?

想到這裏,他的心頭襲上了一絲惆悵,情緒黯然了。這個花季少年,過早地開始了與自己年齡和身份極不相稱的思考,他對這個世界有太多太多的追問,卻得不到一個圓滿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