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08
就在嘎達十三歲那年,北邊三百裏遠的郭爾羅斯前旗,發生了反抗王爺賣地的陶格陶胡起義,那動靜真叫大呀,整個東三省都被震動了。
事情的大致起因是這樣的:光緒三十一年,郭爾羅斯前旗劄薩克王爺齊默特色木王勒升任哲裏木盟盟長,他為了償還巨額債務,就決定出放鬆花江沿岸塔虎村一帶的土地。這片土地本來是當地百姓世世代代賴以生存的保命地,所以立刻引起民眾的反對。光緒三十.二年九月,眾人公推四等台吉陶格陶胡代表民眾到王府請願,要求停止出放荒地。結果不但未能獲準,陶格陶胡還被重打五十大板轟出劄薩克府。陶格陶胡咽不下這口氣,就在回來的第二天早晨率領自己的三個兒子和親友三十多人起義了。陶格陶胡的義軍在廣裹的鬆嫩平原上縱橫馳騁,沉重地打擊了軍閥政府和封建王公的勢力,有力地彰顯了蒙古民族不屈不撓的鬥爭精神。
嘎達聽到這件事的時候,大人們已經知道好長時間了,但誰都不敢公開議論,因為官府於事發當時即通傷各地不得與“陶匪”勾連,不得傳播有關“陶匪”的消息,嚴禁蒙人通風接濟。所以大人們也隻能在隔牆無耳的環境裏談論這件事,身邊有小孩的時候絕不提起。
也有例外的情況,那就是親戚們在一起喝酒時,酒酣耳熱之際,有的人嘴上就沒了把門的,大吵大嚷:“看人家郭前旗的陶老爺,就是厲害,連吉林將軍和齊王爺一塊兒反了,咱們達爾罕旗什麼時候能出一個那樣的,我天天給他燒香念佛。”
旁邊立刻就有人接住話碴兒說:“你反了吧,我天天給你燒香念佛。”
“我可不敢,我隻有一個腦袋,還留著吃飯喝酒呢。”
揭他短那人接著便訓斥他:“吃飯喝酒也堵不住你那張嘴,再不閉上你那糞坑,怕是沒等你反,官府就會要了你的腦袋。”
那吵嚷的人終於有些清醒了,知道自己失言,便給自己打圓場:“笑談笑談,不說了,喝酒喝酒。”
嘎達放學後沒有回家,就在學堂附近逗留著,等別的孩子都走光了,他又重了回來。
這學堂是老塾師自辦的學館,也是他的家,學生都離校了,他正準備吃晚飯。見嘎達回來,他多少有些意外,就問:“嘎達,你有事?”
此時這一老一小,儼然就是一對父子,幾年來的相處,他們之間的關係已經遠遠超出了一般的師生關係。老人家喜歡這孩子天資聰穎,性格耿直,嫉惡如仇;小孩子喜歡老人學識淵博,心地善良,剛直不阿。所以雖然嘎達的學名是他給起的,但他很少叫,就像許多人家的家長一樣,盡管孩子有一個挺好聽的學名,他卻總覺得叫小名順口。其實不僅僅是叫著順口,而是小名就等於昵稱,這裏麵滿含著親昵的情慷。
嘎達此時很激動,臉不知不覺地漲紅了,他說:“先生,你知道陶格陶胡嗎?”
老塾師不由得一驚,他沒有回答孩子,而是反問一句:“你知道嗎?”
“我是最近才聽說的,不知道他是什麼人,就來問先生。”
老先生還是沒有正麵回答,又問他:“《成吉思汗蔑言》的第一條是怎麼說的?”
“回先生,‘隻要有草原在,蒙古人就能生存’。”
“郭前旗的草原被王爺賣了,那裏的蒙古人沒法生存了,你說是不是應該有一個人站出來帶領大家反對?”
“哦,我明白了,陶格陶胡就是帶領大家反對出荒的人,他是個大好人,他是個大英雄!”
嘎達把嘴湊到老先生的耳朵旁,壓低聲音說:“我想去郭前旗,跟陶格陶胡一起幹。”
這句悄悄話把老先生嚇著了,他第三次愕然了。
他實在沒有想到,這小東西竟然會有這麼離奇的想法。他也同樣壓低聲音說:“孩子,你怎能有這樣的念頭?你還是個孩子呀!你現在最重要的是好好念書,不是去造反。再說了,那可是弄不好要殺頭的。”
“‘我的七尺之軀無足輕重,但我們的國家與子民要萬世永存’。”他用《成吉思汗蔑言》裏的話回答先生。
老先生想,看來這孩子真不是說著玩的,弄不好他一旦離家出走鬧出什麼閃失就說啥都晚了。怎麼辦呢?把這事告訴他父母?不行,伊德阿斯楞那脾氣太糟糕,聽了這事一定會又是打又是罵的,說不定會把孩子逼走的。不告訴吧,這事責任太大了,他實在是擔待不起。
不愧是老學究,他到底還是想出了好辦法。他決定先穩住這孩子,就對嘎達說:“嘎達,你上學第一天怎麼對我說的?”
“念書為了有出息,有出息就是當官,當比王爺還大的官,誰欺壓老百姓就把誰抓起來,用皮鞭子打屁股。”
“這就對了,你想想,現在你才十三歲,身子骨還沒長成,到了那裏人家能要你嗎?就算能要你,你上陣也打不了仗,隻能成為隊伍上的累贅。念書才是正路,你要是真當了比王爺還大的官,就能管住王爺,他想賣地,你就說,‘大膽奴才,誰讓你隨便賣地的?祖先給我們留下的草原能說賣就賣嗎?來人呐,摘去他的頂戴花翎!’於是草原就保住了,這該有多好!”
老先生說得繪聲繪色的,孩子笑了,笑得十分開心,仿佛身曆其境一樣。
新甸這個地方,地處挑(挑南縣)遼(遼源州)官道東側,北臨郭爾羅斯前旗,東接本旗東夾荒,幅員雖然不算遼闊,但也算得上一方物阜民殷的寶地。平展展的草場一望無極,一條西南東北走向的季節性河流把草場劈為兩個麵積差不多相等的梯形,這條河便是它們的共用邊。這條河名叫茂林河,向西南流出三十多裏在玻璃山腳下彙人新遼河,向東北也是流出三十多裏彙人老牛圈。老牛圈是一片窪地,方圓幾十裏沼澤連綿。雨季茂林河進人豐水期,南半端的水向南流,北半端的水向北流。直到老牛圈裏的水蓄滿了,北半端的水才掉頭向南流。老牛圈裏的水一旦往外流,那麼這個年份就會出現多少年一遇的大水災,但這樣的情況實在是少之又少。
北方的春天來得晚,常常是把脖子探進夏天的領地裏不願縮回去。已經是農曆五月了,人們還都習慣地把這個時間稱作春天。新甸這裏的人們一到端午節,便把畜群紛紛趕到野外的營地,開始了一年中最為愜意的走敖特爾生活。綠野如繡,氈包點點,駿馬奔馳,牧歌串串。安謐祥和的家園,連天上的白雲都眷戀了,繚繞著不肯離去。
這一年,嘎達十五歲,他已經不再念書了。
他家的草場比別人家大,建了兩個牧點,有雇來的牧工放牧。他不願在家閑著,也騎著馬帶著鋪蓋到牧點上去,與牧工一起吃住。跟父親講,這樣做是為了幫助家裏照看牧場,父親高興地誇他長大了懂事了。此時大哥已成家,並且有了孩子,其實嘎達到牧點來住,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嫌家裏人多太鬧。
他喜歡這樣的生活,在大自然的懷抱裏放浪形骸,想自己喜歡想的事情,唱自己喜歡唱的歌,做自己喜歡做的事。
還有一個秘密,就是可以經常見到自己喜歡的人,這是最主要的。
。各家草場都是達爾罕旗的,小範圍說都是溫都爾王爺的領地。屬民們都有權使用,但沒有劃分明確的界限,隻是根據自家的需要大致上確定個範圍,年複一年的在這個範圍裏放牧、打草,約定俗成,誰也不擅自改變現狀。
跟嘎達家毗鄰的是一個騰戶人家的草場。這戶人家姓吳,是陪外旗王公之女來到達爾罕旗的隨嫁戶,被稱為騰戶,也叫拔戶。騰戶初來之時因為主人身份高貴,所以他們仰仗主人的威勢也有一定的地位。當主人故去之後,他們這些外來戶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就連地位不如他們的坐地戶也敢欺負他們。人丁興旺的騰戶情況要好些,沒人敢來找麻煩;家裏人手少尤其是缺少男丁的人家可就慘了,挨欺負的事情隨時都會發生。
吳家就屬於後者,夫妻兩人帶著一雙兒女,單路藍縷艱苦度日。女兒十五歲了,快要嫁人了,兒子卻剛滿一歲。窮家的孩子難養活,女兒身下接連夭折了三個,沒有一個活到三歲。
嘎達心中暗暗喜歡的就是這家的女兒,她名叫娜仁圖婭。兩年前,這女孩也到私塾念書,與嘎達曾有過一年的同窗之誼,嘎達應該算是她的學兄。嘎達清楚地記得,娜仁圖婭剛人學那天,她一進屋,好像屋子立刻就亮堂了許多,所有的男同窗一整天都特別興奮,因為大家誰都沒見過這樣漂亮的女孩。那天晚上,嘎達有生以來第一次失眠了。就連挨爸爸鞭子那次他都未曾失眠,這次卻怎麼也睡不著。閉上眼睛那女孩就出現在眼前,睜開眼睛那女孩就鑽到了心裏。人家女孩說不定此時早已進了夢鄉,他這裏卻輾轉反側痛苦不堪。這正是:多情反被無情惱。
也許嘎達這孩子有些早熟,也許這是本能的驅使,反正這一夜他失眠了。這事爸爸媽媽都不知道,這個諱莫如深的夜,是屬於他自己的,煩惱浸在甜蜜之中,他癡癡地盼著明天的相見。
娜仁圖婭在男孩子們的目光中似乎覺出了什麼,尤其是嘎達那火辣辣的眼神,每一次從她臉上掠過都會引起一陣灼熱感。這莫名的感覺是此前從來沒有過的,她還是個孩子,但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整天生活在父母身邊,男女之事早已被她隱隱約約的有所覺察。她知道那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情,男女之間互相喜歡大家都有個好心情,臉上整日都有笑容。爸爸媽媽就是這樣,盡管日子過得窮,但隻要他們在一起,屋裏就有笑聲。難道自己跟這個英俊的男孩也有了那種感覺?奇怪呀,怎麼剛見麵就會生出這種想法?她有些激動,但更多的是緊張。
越是緊張,她的感覺越是告訴她,那雙冒著火花的眼睛正在看著她,她的臉就一陣陣地發燒。她明白這事情不能讓爸爸媽媽知道,爸爸心氣很高,節衣縮食送她來念書,絕不會允許她因為這事而荒廢了學業。
嘎達似乎已經不能自拔,他連續幾夜都沒能睡好,上學時眼神就有些呆滯,聽課時老是走神。
這一切當然逃不過先生的眼睛。他沒有驚動女孩,卻在放學後叫住嘎達,說:“明天不要來上學了,讓爸爸給你說媳婦吧。”
嘎達明白先生為什麼這樣說,但他還是硬著頭皮抵賴:“先生不要冤枉人,我跟那新來的女孩沒有什麼。”
先生忍不住笑了,說:“還抵賴呢,自己都說漏了。”
嘎達也難為情地笑了。
老先生輕拍著他的腦袋說:“孩子,你還小,沒見過世麵,百步之內必有芳草。隻要書念好了,就不愁沒有好女孩嫁給你。‘你的心胸有多寬廣,你的戰馬就能馳騁多遠。’眼睛一旦被漂亮臉蛋擋住了,前進的路上就邁不開腳步。”
“先生說的是,嘎達記住了,今後再也不看她了。”
老先生心裏暗笑,到底是個孩子。說:“不是不許你看,是不許你想。”
“是,再也不想她了。”
嘎達走出門,老塾師眯著眼睛笑了,自言自語:“食色,性也。英雄、難過美人關,何況是個孩子!不想了,容易嗎?”
也真是難為了孩子,嘎達果然說到做到,從那天起他再也沒有失眠,聽課時再也不曾走神。他艱難地把那女孩深深地埋藏在心底,不再去想她了。
那是這個少年第一次青春的萌動,那是一支初戀的美妙序曲,多少有些甜蜜,多少有些苦澀。
就在他們同窗求學不到一年的時候,娜仁圖婭突然退學了。據說是她不滿周歲的小弟弟出麻疹死了,媽媽一股火病倒了,她隻得輟學在家照料媽媽,擔負起沉重的全部家務。
女孩的離去,對嘎達來說,實在是個意外。同窗一載,倏而別離,前路未卜,人事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就在娜仁圖婭走出學堂的那一刻,嘎達這個十四歲的準男子漢,眼睛濕潤了。
這回先生沒有責備他,反而走過來溫和地對他說:“嘎達,去送送你的師妹吧。”
嘎達心裏十分感激先生,隻是在眾人麵前有些難為情,他說:“怕是走遠了吧。”
先生說:“走遠了就目送她一程。”
當女孩老遠地回過頭來張望時,她心頭禁不住一陣欣喜,學堂前正有一個男孩向她招手呢,她知道那是嘎達,淚水一下子模糊了她的雙眼。
娜仁圖婭是蒙古語“彩霞”,這個彩霞一般光鮮的女孩,今後的命運會怎樣呢?
09
一年後,當嘎達的身影出現在吳家的氈房前時,娜仁圖婭驚奇地發現,他已經成了一個真正的小夥子了,高高的個子,魁梧的身材,白哲的麵龐上除了多幾顆青春痘沒有其他變化,黑漆一樣的眉毛下那雙俊氣的眼睛依然那樣明亮,但更深沉了。
同樣,在嘎達的眼裏,娜仁圖婭改變了許多,她比原先豐滿了,但仍不失苗條,勻稱的身段,纖巧的腰肢,猶如茂林河畔的岸柳一樣婀娜,原先那純淨清澈的眸子,此時多了幾分憂鬱,明顯地標示出生活曾經給予她的磨煉。
此時的娜仁圖婭大方了許多,見同窗來看她,那份喜出望外的愉悅讓她的母親感到驚異。母親已經好久沒見到女兒這樣歡欣了,當媽的心裏明白,是自己和這個家庭拖累了孩子,讓她中途輟學,回到家裏吃苦受累。雖然女兒從來都沒有過怨忍情緒,但在這個四口之家裏隻要女兒一不作聲,屋子裏立刻就沉悶得不行,兩個老的馬上就覺得對不住女兒。難得今天女兒這樣高興,看樣子女兒挺喜歡這個年輕人。
這時娜仁圖婭就喊她:“媽媽,你快過來,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嘎達,孟家的。”
母親端詳著眼前這個帥氣的年輕人,不知為什麼自己就覺得有些局促,心裏說,這孟家是哪輩子燒高香了,生出這樣一個好孩子?
這時娜仁圖婭又喊:“媽媽,快點招呼嘎達進屋,別讓人家老在外邊站著呀!”
嘎達進屋,母親在矮床上鋪了一領新羊毛氈讓他坐下。那邊娜仁圖婭又喊:“媽媽,奶茶我已沏好了,你給嘎達弄點心,奶豆腐、奶皮子、炒米,還有烏日莫。”
一切都安排就緒了。母親已經看出女兒是打心眼裏喜歡這個男孩子,就抱著小兒子到氈包外麵去了。
娜仁圖婭在擺放茶點的小炕桌對麵坐下來,高興地看著嘎達吃。她的眼睛大膽地在小夥子臉上徘徊著,看他的眼睛,看他的眉毛,看他的耳朵,看他的鼻子,看哪裏都覺得好,就連那幾顆青春痘都長得恰到好處。在學堂讀書時她從來沒看得這樣細,偶爾看上一眼也是急忙收回目光,哪敢這樣從容不迫。
兩男女隔著小茶桌,一個香香地吃著,一個癡癡地看著。忽然他們都覺得應該說說話,說說許久以來在心裏夢裏不知說過多少遍的話。
還是娜仁圖婭先開口:“嘎達,你還在念書嗎?”
“不念了。”
“家裏給你說媳婦了嗎?”
“沒有。”
“有人給你提媒嗎?”
“沒有。”
“你心裏有人了嗎?”
嘎達故意不作聲,娜仁圖婭心裏就有些發毛,急切地追問:“人家問你呢,心裏有人了嗎?”
嘎達慢吞吞地回答:“有了,兩年前就有了。”
“啊?”女孩心裏咯瞪一下,“她是誰?哪裏人?”
“她是誰我不知道,她是哪裏人我可以告訴你。”
“快說!”
嘎達憋不住笑,把一口奶茶噴了出去,說:“不遠,她就坐在我對麵。”
娜仁圖婭嬌慎地叫起來:“哎呀,原來你這麼壞呀!人家不理你了。”
說完漲紅著臉跑了出去,對母親喊:“媽媽,別老在外邊待著,看把小弟曬著!”
夕陽落山的時候嘎達離開了娜仁圖婭的氈房,姑娘送他到茂林河甩灣處停下來。此刻新甸草原別有一番風韻,落日的餘暉把一切都塗上了一層橘紅,天上有幾朵薄薄的雲,被已經沉進地平線的太陽照得像粉白色的輕紗一樣透亮,岸邊的柳樹上,歸巢的喜鵲喳喳叫個不停,仿佛它們也在為兩個年輕人賀喜。
嘎達臨走,擁抱了娜仁圖婭。姑娘把頭紮在他懷裏,流出了幸福的淚水。他在那張淚光婆婆的臉上吻了又吻,直到把所有的淚花都吻幹淨了,方才依依不舍地上馬離去。
兩個才十五歲的孩子,就這樣開始了初戀之旅。沒有太多的羞澀,沒有太多的試探,也沒有太多的周折,甚至沒有太多的考慮,他們就互相認定了對方。
少男少女,初涉愛河,那洶湧澎湃的波濤總是令他們感到既浪漫又刺激,兩個人都忘了一切,也忘了自己。枯水季節的茂林河,河道裏有潔白鬆軟的沙灘,河岸上有蟲L曲婀娜的翠柳,輕風習習,鳥語陣陣,是戀人們約會的絕佳去處。那天嘎達和娜仁圖婭第一次擁抱的大柳樹下,成了他們每天接頭的老地方。從這裏開始,沿著河道徜徉而下,他們有時款款漫步,有時追逐嬉戲。在柳叢中玩捉迷藏是他們最喜歡的遊戲,每次娜仁圖婭藏起來都被嘎達輕易捉到,嘎達藏起來娜仁圖婭卻怎麼也找不到。直到把女孩急得要哭了,嘎達才突然出現在她身後,喊一聲“笨丫頭,在這呢!”,子是“笨丫頭”便慎怒著撲過來打他,不想正好撲進人家懷裏,兩個就在草地上滾在一起。鬧得累了,兩個人就相擁著歇一會,嘎達聞著娜仁圖婭的體香,陶醉了。在他的記憶裏,母親的體香溢滿濃鬱的奶味,那是他的生命之源,在他未出生時就已浸透他的身體。姐姐的體香散發著少女的清新,讓當時的他感到新奇而且親切。娜仁圖婭的體香給他帶來的是一種全新的感受,使他的魂魄進人了無比美妙的境界,他品味到了清純,品味到了甜蜜,品味到了溫柔與關愛,使他興致勃發豪情萬丈。他們躺在軟乎乎的沙灘上,或是眯起眼睛打個噸,或是仰望藍天追眺漸飄漸遠的白雲。
娜仁圖婭會唱歌,會唱許多好聽的民歌,她天生有一副好嗓子,又十分愛唱,把那些在草原上說不上流傳了多少代的古歌演繹得精妙人神。她來了興致,會不歇氣地連唱一個時辰,高亢燎亮的歌聲振蕩四野,響遏行雲。
不過她很少這樣熱情奔放的放聲歌唱,她喜歡唱那些憂傷的歌曲,常常是一個人低聲哼唱,聲音放得極輕,感情卻很投人,唱著唱著就淚流滿麵了。
嘎達一開始不喜歡她這樣,但因為愛她的人,所以漸漸地也便喜歡了她的喜歡。
娜仁圖婭經常愛唱的是一首叫《老哈河》的民歌,歌雖不長,卻感人至深,哀婉淒絕,令人肝腸寸斷。
老哈河的源頭上,
水鴨大雁聚一群。
我生來性情溫順,
嫁到遠方離了親人。
烏日根河的源頭上,
老鷹山雕聚一群,
我生來性情和順,
嫁到異鄉離了家人。
黑斑點的梅花鹿
繞著山梁不住嘶鳴;
思念原來的出生地,
沿著來路飛馳不停。
可愛的姑娘嫁到遠方,
家務繁重手腳酸疼;
衣袖掩麵淚如泉湧,
思念媽媽泣不成聲。
紫斑點的梅花鹿,
繞著沙梁不住嘶鳴;
懷念原來的放牧地,
沿著歸途奔跑不停。
溫順的姑娘嫁到遠方,
整日勞累四肢酸痛;
衣襟掩麵號響大哭,
想念媽媽無比傷情。
姑娘每次唱這首歌,都是一曲未終,人已滿臉淚痕。嘎達也跟著賠出不少眼淚來。
有一次,兩個人並排躺在沙灘上,望著深邃的藍天,時爾有潔白的雲團飄過,時而有晶亮的遊絲飛來,他們都覺得很美麗。
娜仁圖婭問嘎達:“你說天上的白雲好看嗎?”
嘎達說:“好看,但沒有彩霞好看。”
“彩霞也是雲啊,是早晨的白雲。”
“不管怎麼說,我就是喜歡彩霞。”
“早晨一過,彩霞變成了普通白雲,你還喜歡嗎?”
“喜歡,隻要是彩霞變的我就喜歡。”
“那麼,白雲要是飄走了呢?”
“它要是飄走,我會拚命去追。”
“怕的是它飄得太快,飄得太遠,你就追不上了。”
“……”
女孩後悔了,她想,話題怎麼扯到這裏了?多不吉利!
果不其然,這句兩男女幸福時刻的戲言,不意日後竟成了俄語,這是後話。
10
新甸荒的出放,吵吵嚷嚷鬧哄了二十幾年,這時終於有了眉目。這件事對新甸地方的旗民來說簡直是大難臨頭,家家戶戶生活了多少代的家園,馬上就變成別人的了,牛羊無處放牧,鍋灶無處安放,就連撒泡尿都得澆到別人的土地上。限期內必須無條件離開,到哪裏去沒有人管,隻能自己找地方。
多少年來,旗內各荒片上的牧民早已相對固定,各領主的屬民也不許擅自流動,因此出荒地界上的牧民隻能投奔本領主所屬的其他荒片,到那裏去當低人一等的外來戶,賴在那裏求生存。
世上的事情總是有人得意有人憂,在新甸地方的百姓正因流離失所而啼饑號寒時,那些操辦荒務的各級官員,卻都在為這樁驚動了皇帝的出荒案塵埃落定而彈冠相慶。
這事還得從光緒十年(1884年)說起。
那一年,達爾罕旗第十三任劄薩克和碩達爾罕親王棍布旺濟勒去世了,他的獨生子年僅五歲的那木濟勒色楞承襲了達爾罕親王爵,成為第十四任劄薩克。因其年幼不能主政,所以朝廷決定由旗內的閑散王爺卓哩克圖親王濟克登旺庫爾署理印務,代行劄薩克職權。
要說卓王這個人,還得先說他的親王爵位。大清崇德元年,清太宗皇太極成為清朝的開國皇帝,對為大清國建立立過汗馬功勞的蒙古王公進行封賞。科爾沁貝勒宰桑的大兒子烏克善被封為卓哩克圖親王,並詔世襲閣替。卓哩克圖是榮譽稱號,親王是爵位,須知這親王的爵位可是夠嚇人的,在大清朝隻有皇帝的兄弟子侄才能獲封此爵,但烏克善得到了,而且是祖祖輩輩往下傳,不許別人替換。傳到濟克登旺庫爾這一輩已經是第十二代了。與烏克善同時受封的還有他的四弟滿珠習禮,他被封為巴圖魯郡王,授旗劄薩克,並詔世襲閣替。滿珠習禮的爵位照烏克善低了一等,但皇帝把旗劄薩克的職務給了他,這可是實權,是達爾罕旗的法定代表人。烏克善隻是一個閑散王爺,爵位很高,資格很老,傣祿不少,但實權不大。
達爾罕旗受封的八家王公中,卓王的領地最大,在西遼河岸邊的莫瑞村有豪華的府第,並修了一個在東蒙地區屈指可數的莫力廟。到濟克登旺庫爾這一輩,把福享進了北京,花巨資在北京修了一座時髦的王府,長期在北京養尊處優,好不自在。
卓王雖然有錢,但畢竟沒到花不完的地步,終於有一天他的賬麵上出現了赤字。享福享慣的人,讓他節儉他受不了,借錢也得繼續消費。天子腳下,富貴之鄉,燈紅酒綠,紙醉金迷。那裏有品嚐不完的珍謐奇撰,有令人銷魂的八大胡同,有逛不夠的繁華市井……這個渾身土氣的卓王大把大把地在那些地方撒銀子,於聲色犬馬的熱鬧之中、陶醉著。
終於有一天,一個鐵一般的事實讓他冒出了一身冷汗。他已經欠下祥泰德商號大股東吳玉祥東錢四十九萬七千三百六十吊,這可是個天文數字,驚得他手腳都麻了。那時市上流通的是銅錢,每枚銅錢為一文,一千文為一吊,可兌一兩白銀。再看當時的物價,一斤豬肉二十文,一斤白麵才九文。由此可知這個卓王捅下的錢窟窿該有多大,難怪他冒了冷汗。
生活在繼續,消費也在繼續,揮霍依然繼續,債台也就繼續升高。
債主登門索債,平時頤指氣使的一品王爺也隻得放下架子跟人家說小話,求人家寬限他幾天。好不容易把債主哄走了,他就哭喪著臉龜縮在太師椅裏盤算,可是說什麼也想不出擺脫困境的好辦法。
真是天無絕人之路,恰在這時旗劄薩克達王死了,他意想不到的被朝廷委以代理劄薩克的美差,眼前立刻便柳暗花明。那一天他高興地喝了一天酒,趁著酒興又鑽進八大胡同中最有名的胭脂胡同放縱了一整夜。
他感謝皇上降大任於他,高興剛剛過世的達王走得恰是時候,嘴裏不停地叨念著“皇恩浩蕩,真是皇恩浩蕩啊!”
有了現在這個代理職務,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打出荒的主意了。
說幹就幹,卓王決定先把哈日巴山南麓的荒地出放了,把欠昊玉祥的宿債還了。他先成立了一個叫福長地局的辦事機構,然後便堂而皇之地操作了。
這時他的後院卻起火了。
他的老婆育木吉特福晉聽說要賣地,跑到理藩院就把他告了。理藩院出麵製止,此事就隻好作罷。卓王又氣又恨,在心裏把福晉往死裏咒了千遍萬遍。
哈日巴山的荒地是他自己的領地,福晉有權跟他搗亂,他也拿那老婆沒有辦法。想來想去,他就決定在溫都爾王爺的領地上做文章,把新甸荒抵押給吳玉祥。
他背著溫都爾王爺,以代理劄薩克的名義把新甸荒頂債款抵押給吳玉祥。吳玉祥手裏掐著卓王給他出具的蒙文印據,覺得心裏有底了,就回家睡安穩覺去了。可他萬沒想到,這個蒙古王爺把他給騙了。
卓王從北京回到達爾罕旗,立即派人到新甸招佃,把整個荒片佃給了從河北來的五百多個漢人,共十二萬八千響,得錢六十五萬七千六百吊。看著一串串堆得小山似的銅錢,卓王笑了。心裏又叨念起“皇恩浩蕩,真是皇恩浩蕩啊!”
那邊把吳玉祥穩住了,這邊又淨撈了大把銀錢,神不知鬼不覺就賺得囤滿倉滿,隻是那瘋瘋癲癲的溫都爾王爺那蘭格呼樂,卻還蒙在鼓裏。權力真好呀,劄薩克大印在手,沒費本沒費利,隻是動動心思稍事運作,什麼難辦的事都迎刃而解,金錢就削尖了腦袋往你腰包裏鑽。想那達王一支,世代穩坐劄薩克寶座,說不上撈了多少?想到這裏他就又嫉妒又恨。罵老祖宗烏克善窩囊,身為長子,同為皇帝的大舅哥,卻眼睜睜地讓滿珠習禮當上了劄薩克。
他讓賬房把這筆佃荒得來的巨款存進鄭家屯銀號,自己帶上銀票興衝衝地回北京了。手裏有了錢,他就想起了京城的八大胡同,猜想那裏的粉頭也許早就把他忘了。這回他要實打實鑿地震震她們,讓她們好好見識一下本王爺的錢袋子到底有多鼓。
沙沱子裏的野雞有一個習性,顧頭不顧髒,見了獵人或者其他天敵,總愛把腦袋鑽進草叢裏,卻把尾巴露在外邊,它自以為聰明,覺得獵人不會看到它,結果被人逮個正著,丟了小命。
卓王利令智昏,犯了野雞一樣的錯誤。他滿以為這樣做不會出問題,他跟北京那邊的吳玉祥是抵押關係,吳玉祥隻要拿好他的抵押印據就行了,不會大老遠地跑到新甸來察看。因此新甸這邊他完全可以放心大膽地把地佃出去,並且以上打租的方式收取租金。他就沒想到這兩方被他騙了的人如果有一方細心察驗一下,他這本來就沒捏好釣包子立馬就會露餡。
果然,那北京的吳玉祥就多了個心眼,打發人到新甸來暗訪。來人到了新甸,恰逢那些河北的佃戶也要進駐,當地的旗民人心惶惶。密探不敢耽擱,急忙返回北京向吳玉祥報告。昊玉祥是何許人哪?那可是京師有名的商界巨頭,他的先祖在大明永樂年間就已由山西打進北京,滿人人關以後,他家的商號不但沒受到影響,反而把買賣做到了內務府。到他這輩,雖說是對祖業沒怎麼發揚光大,但在京瓷地方還是沒人敢小覷,就連內務府的包衣見了他也是一口一個“吳爺”的叫著。
就憑這一點,吳玉祥的腦袋就非平常人可比,他豈能被光知道吃喝縹賭的卓王算計了。
吳玉祥在得到消息的當天就興師問罪,坐了一乘小轎怒衝衝殺進卓王府。結果撲了個空,卓王的福晉說她丈夫根本沒回來。那女人哪裏知道,卓王回到北京沒進家門,直接住進了胭脂胡同。找不到卓王,吳玉祥就幹脆到理藩院把卓王給告了。
理藩院的官員這一天真有點納悶,前腳吳玉祥剛走,後腳又有兩個人來告卓王。同吳玉祥相比,這兩個人一看就知道是種地的莊稼人。同一片荒地,先抵押給吳玉祥,後佃給這些闖關東的流民,卓王從中大撈其財,憨厚的莊稼人讓他騙了,精細的生意人也讓他騙了,老家夥真是道行不淺,理藩院的官員們真的不得不佩服他。
兩家告狀的都有理,證據也都充分確鑿,按理說這官司好斷。但是被告卓王就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對吳玉祥那邊硬頂著欠債不還,對佃戶這邊死賴著不退租金。官司就這樣無休無止地拖了下來,那邊的吳玉祥急紅了眼,這邊的佃戶愁白了頭,隻有卓王老人家優哉遊哉自得其樂。
怎麼會出現這種局麵呢?這裏的原因很簡單,就是理藩院拖著不辦。為什麼不辦呢?就是沒見到銀子。兩家原告都覺得自己有理,都快冤死了,不能憑著有理的官司還要在衙門口使錢充冤大頭,因此誰都一毛不拔。卓王這邊雖然一點理都不占,但他覺得自己爵位高資格老,這點騙幾個小錢花的事情對他這樣品級的貴族來說算不得什麼,先祖為大清王朝的建立出生人死做了那麼多的貢獻,自己做這點出格的事情有什麼了不起。他更是個超級鐵公雞,半根毛都不肯拔。理藩院的官員們知道他實受了那些白花花的銀子,卻不肯拿出一點兒來花錢免災,對他很生氣。但又不能對他下狠手,立馬據實結案奏報皇上。那樣的話,從卓王碗裏分一杯羹的希望就一點都沒有了。還莫如用慢火燉他,時間長了再老的鴨子也能把他燉脫骨了。
所以,這個案子就一直懸著。
懸來懸去,卓王死了。這下眾人一下子都傻了眼。
但兩家原告絕不就此罷休,還是繼續告。又告了四年,老卓王的兒子也死了,這時已是光緒二十年了,老卓王兒子的兒子襲爵,繼續代行旗劄薩克職權。
吳玉祥們的官司至此已經打了十年,連續告了祖孫三代代理劄薩克。說來卓王這一支人馬也真夠頑強的,不管債主和佃戶怎麼告,就是巋然不動。這期間理藩院也在堅持,還是繼續用慢火燉。大家都很有耐心。
又過了四年,達爾罕旗正統的旗主第十四任劄薩克那木濟勒色楞年滿十八歲,開始主政了。老卓王的孫子在交權時心裏想,小子,接著幹吧,有你的好曲唱,馬上就會有人把你告到理藩院。
果然,沒過多久達爾罕親王就接到了理藩院轉來的狀紙副本,上麵赫然寫著:“達爾罕親王那木濟勒色楞,售荒得財,抗不撥地,跡近謳騙。”年輕的達王一下子被弄蒙了:天哪,我什麼時候售荒得財了?這不是卓王幹的嗎,憑什麼告我呀?剛主政的他此時尚不明白,人家告他並沒告錯,事情雖然是卓王幹的,但他是以旗劄薩克的名義幹的,現在你是旗裏的法定代表人,人家就是要告你。
告狀的佃戶要求特別明確,或者得荒,或者得錢.,二者必取其一。可是達王這兩點哪個都做不到,錢是老卓王騙的,已經過了兩代,他沒辦法把這筆錢從卓王家族手裏摳出來,旗劄薩克府也無力償還這筆巨款。至於撥地,他更做不到。那是溫王的領地,早年卓王背著溫王做手腳,又是抵押,又是出佃,已經侵犯了溫王的權益,一個閨女找了兩個婆家,留下了這麼大的後患。現在他更不能趟這渾水。
又沒過多久,理藩院又轉來了吳玉祥的控告狀,要求旗劄薩克府代老卓王還債,否則他就要以手中所持卓王的印據處分新甸荒,或賣或佃,悉由他來做主。
達王不是做事拖拉的人,但是此事過於棘手,既無力快刀斬亂麻,又無力居中調停,所以本不想拖也隻能往下拖了。
拖來拖去拖到了光緒三十三年,又是十年過去了,這事終於捅到了皇帝那裏,光緒皇帝在關於此案的奏折上朱批:“按照所陳各節,確切查明,據實具奏,勿稍拘隱,原折著鈔給閱看,欽此。”
這下好了,誰也拖不下去了,理藩院馬上會同東三省督撫徐世昌,共同辦理此案。這個時候的大清王朝,正處在風雨飄搖巨廈將傾的前夜,皇帝能在整日煩憂不堪焦頭爛額的忙碌中抽出時間過問此事,實在難得。官員們預感到要變天早就不幹事了,都在盤算著自己的歸宿,但這件事皇帝下了諭旨,所以還得去辦。
理藩院和東三省督撫派了三位大員,其中一名輔國將軍,一名奉天高等法院推事,一名候補知州,到達爾罕旗對事情做了詳細調查。其實,調查這件事並不麻煩,一切都如禿子腦袋上的虱子——明擺著,調查隻是個程序,顯得對皇上的諭旨執行得足夠認真。
這三人回去交差後,由徐世昌給皇帝寫了一個詳細的奏折,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寫得清清楚楚,並且提出出放新甸荒的方案,認為這樣可以使纏訟多年的新甸荒案有一個很圓滿的了結。
光緒皇帝朱筆一揮,批道:“著照所請,該部知道,欽此。”
於是徐世昌擬定了一部《出放新甸荒章程》,派來測量隊,對新甸荒重新丈量,並在報紙上登出告示,麵向全社會招墾。很快,整個荒片出放完畢。
這押荒銀又是一筆巨款,按照徐世昌向皇帝提出的方案,先把老卓王欠吳玉祥的舊債還了,又把老卓王收佃戶們的租金還了,還把佃戶們多年來打官司所造成的損失補償了,剩下的全歸旗劄薩克府作為公用。
這樣的結局,受益最大的是卓王,去世多年的老卓王在棺材裏笑沒笑沒人知道,反正他的孫子小卓王是樂得不輕,好幾次在夢裏笑醒了。
最憋氣窩火的是溫都爾王爺,他的領地賣錢給卓王抵了債,自己分毫沒得著,卻還要收拾出荒留下來的亂攤子。新甸荒上那麼多屬民被趕出來,別的地方不接納,還得擠進他剩餘的領地裏,憑空給他添了不少麻煩。要不是皇上禦批,他絕不會善罷甘休,吃這麼大的啞巴虧!
11
憋氣窩火的是溫都爾王爺,顛沛流離的是他的屬民。
十七歲的嘎達已經跟娜仁圖婭好了兩年多了,兩年多他們幾乎天天見麵,簡直是如膠似漆,可是最近連續幾天他們都沒見麵了。嘎達天天到他們常約會的大柳樹下去等,卻老是見不到心上人的身影。
這一天,他又來到大柳樹下。初冬的天空已不是那麼湛藍,鉛灰色的雲塊被冷風撕成一縷縷的絲絛垂掛在天幕上,河岸上的枯草時緊時慢的瑟縮著,有幾隻烏鴉一會兒落到地上,一會兒又飛到樹上,呀呀地叫著。
娜仁圖婭還是沒有來。一種不祥的預感突然襲上嘎達的心頭,他飛身上馬,順著河道向娜仁圖婭家的方向疾馳。到了,他一下子傻在那裏。哪裏還有什麼娜仁圖婭的家呀,原來立氈房的地方空蕩蕩的,已經拆了的土灶裏還有些灰燼,時而被風旋起來揚向天空。
這家人早已不知去向。
嘎達木然地立在那裏,像丟了魂一樣。旋即又開始尋尋覓覓,在空地上打轉轉,自己也不知會轉出個什麼結果來。他幼稚的想,閉上眼睛轉幾圈猛丁一睜眼睛,或許原來的景象就會再現。熟穩的氈房依然立在那裏,從敞開著的門裏飄出誘人的奶香,女主人就會熱情地迎出門來,親昵地叫著“嘎達,你怎麼老也不來,快把嬸子想死了”。她家那條大黃狗圍前圍後地對他搖著尾巴,用嘴巴蹭他的腿,用舌頭舔他的手。他就奇怪怎麼不見娜仁圖婭的影呢,正在著急,就聽氈房後邊傳來熟悉的笑聲,娜仁圖婭飛快地轉了出來。
這樣想著就閉了眼睛轉了幾圈,睜開眼睛還是什麼都沒有。
他的心這下徹底涼了。
頭幾天他跟娜仁圖婭最後一次見麵時的情景,又浮在他的眼前。
那天見麵,兩個人親熱時,嘎達就覺得有些不對勁,往常一向興致很高的娜仁圖婭,不知為什麼神情很是淡漠,臉上掛著愁雲。嘎達就追問她為什麼,她卻不肯說,實在追問得急了,她才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說:“嘎達,我們都好了兩年多了,你還是跟你爸媽說一下,正式托一個媒人到我家求婚吧,成了親我們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
嘎達想,原來是因為這事。他就說:“我也很著急,但沒有辦法向爸媽張口,我們家的規矩是,成親先從老大開始,哥哥娶完媳婦才能輪到弟弟,現在二哥還沒成家,我說也白說,我們還是再等等吧。”
“那你就不怕讓別人搶了先?”
“我不怕。”
“為什麼?”
“因為有人比我更怕。”
嘎達這句幽默的調侃並沒引起姑娘的共鳴,反而恰恰觸動了姑娘的疼處,娜仁圖婭黯然地低下了頭,說:“我怕有什麼用?嫁給誰不都是爸媽說了算。”
那聲音已經是低得不能再低,隻有她自己才能聽得到。
接下來,似乎兩人都沒什麼話說了,娜仁圖婭的神情就有些怪怪的,她主動地把嘎達抱得緊緊的,吻他的唇,吻他的臉,吻他的脖子,吻他的眼睛,吻得很貪。又抓過嘎達的手,把它放在自己身上以前從來不許嘎達碰的地方。這舉動來得突然,倒把嘎達弄得緊張了,有些手足無措。
姑娘就有些急,有些失望,她漲紅了臉,說:“嘎達,我還是給了你吧,這樣,今生今世不管到了什麼地步,我都是你的人了。”
嘎達明白她的意思,但他沒有那樣做,他告訴她,一定要等到娶她那一天。
粗心的男孩,還是沒有完全領會女孩的話。
聰明的嘎達此刻本應該能夠看出心上人的反常情緒,可是他卻疏忽了,以致鑄成了讓他抱憾終生的大錯。
原來這些天娜仁圖婭的父母正在醞釀著一個重大的決策,這個決策關係到他們家庭的未來,更直接影響到女兒娜仁圖婭的終身命運。這夫妻倆正在策劃通過解決女兒的終身大事,給家庭帶來轉機。
隨著新甸荒的出放,一時間這地方仿佛發生了強地震。二十幾年來人們把出荒傳得沸沸揚揚,大家害怕歸害怕,畢竟還沒到被逼著搬家的地步,所以日子還能對付著過。現在不同了,火燒眉毛了,不顧眼前不行了。家家都得考慮自己的去向,為今後的生存找一條出路。
娜仁圖婭家本來就是外來戶,沒什麼根基,這次又麵臨去一個新地方再當一次外來戶。他們嚐過當外來戶的滋味,低人一等,沒完沒了地受人歧視被人欺壓,太艱難了。在新甸這地方好不容易住熟了,可是眼下還得搬家,往哪裏搬呢,實在是走投無路。一夜之間,娜仁圖婭的父母這對剛過四十歲的夫妻竟然愁白了頭。
他們想到了遠在東烏珠穆沁旗的一個親戚,打算投奔那裏。
那是娜仁圖婭母親家的一個遠房親戚,七竿子打不著,八竿子碰不上,比不是親戚強不了多少。費了好大周折終於聯係上了,那親戚聽了他家的情況,答應幫忙。這下可樂壞了娜仁圖婭的父母,整天慶幸遇上了救星,把那親戚視為活菩薩。可是很快那親戚又捎來信說,如果姑娘能先在那邊找婆家,事情將會特別好辦。
父母明知女兒已經跟孟家的老兒子嘎達好了兩年多了,如果讓女兒到那邊去找婆家,生生拆散他們,真的有些於心不忍。但不這樣做事情又不好辦,於是他們就一狠心答應下來,並委托那親戚給物色一個。那親戚辦事很痛快,立馬就有了回音,說找的那人是個五等台吉,這姑娘真是有福氣,過門就當太太。如果此事能定下來,台吉家將盡快前去迎娶,並把姑娘全家都接過去。
迎娶的車隊是夜間來到的,沒有熱鬧的場麵,沒有喜慶的儀式,沒有豐盛的宴席,在一陣急匆匆的忙碌之後,娜仁圖婭家的所有東西全都裝上了車。子夜剛過,他們就上路了。孟冬十月的後半夜,已是一片肅殺之氣,清冷的下弦月把它極微弱的光灑在大地上。馬蹄得得,重重地叩擊著彎彎曲曲的土路,也重重地叩擊著娜仁圖婭那顆滴血的少女之心。
連續幾天,嘎達都在娜仁圖婭家立氈房的地方尋覓,他的心丟了,魂也丟了。他問遍了所有認識的人,可是人家都不知道。他哭了,發瘋了,他在曠野裏撕心裂肺地呼喊,叫著娜仁圖婭的名字。嗓子喊啞了,喊出血了,他還在喊。
稍稍冷靜之後,他終於明白,這一切都是出荒造成的。
這恨人的出荒!
這該死的出荒!
他忽然想起了陶格陶胡。
不久,孟家也搬離了新甸。他家遷的不遠,大約五十裏左右的新遼河西岸,一個叫滿達爾哈的小村子。這裏住著幾戶伊德阿斯楞的本家,是他們接納了這戶失去土地的人家。
嘎達失魂落魄地跟著家人來到了滿達爾哈,他再也沒有往日那樣的好心情了。他的初戀,那充滿神秘和好奇的初戀,那充滿歌聲和歡笑的初戀,那充滿甜蜜和溫馨的初戀,那充滿憧憬和向往的初戀,就這樣結束了。
兩年多的戀愛生活,讓這個剛剛步人青春歲月的男孩對女性世界有了初步的了解,那些新奇的感受讓他思考了許多。與同齡人相比,他較早地知道人生的真正開始是與異性的親密接觸,男人的生命中不能缺少女性,生活的靚麗色彩十成中有八成來自於女人。他常把自己熟悉的男人和女人進行比較,得出的結論是,女人比男人偉大得多,比如母親、姐姐、娜仁圖婭,還有娜仁圖婭的媽媽等等。有了她們,家裏的男人才能過上像樣的日子。女人是草原,男人是草原上的牧人。沒有草原,牧人就無法生存。
娜仁圖婭走了,他失去了自己的草原,他不知道以後的日子怎麼過。
冬日的陽光把原野上的積雪照得一片晶瑩,濺口的寒風在雪地的表麵飛快地掠過,卷起了無數股由雪麵子形成的激流,這白色的激流把草原攪得周天寒徹,牧人們稱之為“白毛風”。“白毛風”一來,牧人就倒黴了,沒法出牧,就會有大批牲畜餓死凍死。嘎達家由於新從外地遷來,沒備下牲畜過冬的飼草,所以牛羊死了不少。這個原來在新甸時完全可以稱得上地主或牧主的人家,經過這一個冬天,就變成貧民了。
春節過後,遠在腰林毛都的姐姐回來了,見家裏受了這麼重的災很難過,但更讓她感到意外的是小弟弟嘎達的變化。姐姐是全家人中跟嘎達最好的人,每次姐姐回來住娘家,嘎達都特別興奮,在姐姐身邊圍前圍後,有說不完的話,恨不能把姐姐離開家以後家裏發生的所有事都講給她聽。這次他卻變得沉默寡言了,剛見到姐姐時也隻是勉強擠出一絲苦笑,打了一聲招呼就再也不作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