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3)

夜裏,姐姐住在媽媽身邊,娘兒倆嘮了一宿。

姐姐悄聲問媽媽:“嘎達是怎麼了?我這次回來看他有些不對勁。”

媽媽歎了一口氣說:“真讓人操心哪,整天像傻了似的,一門心思想人家吳家的閨女。”

“那就托個媒人去提親呀!”

“還提什麼親,聽說她家搬得很遠,叫什麼沁的地方,還聽說那閨女到那兒就嫁人了。”

“那可怎麼辦哪?”姐姐也長歎了一口氣,不作聲了。

沉默了一陣,姐姐提出一個辦法來,她說:“媽媽,過些日子我回去讓他跟我走吧,到那裏散散心,他姐夫在王府印務處當差,每天讓他跟著去王府衛隊練習騎馬擺弄刀槍,有了營生幹慢慢地就把那閨女忘了。”

媽媽覺得女兒這個辦法好,高興地說:“那敢情好了,這些天我都愁壞了,就怕他憋屈出病來。你爸爸那死鬼整天就知道抽大煙,一點都不管孩子,你說我可有什麼辦法。”

過了一陣,媽媽又說:“閨女,你老弟他也不小了,該說媳婦了,你在那邊多留點心,看有適當的姑娘就替他選一個,有了媳婦就能把他的心攏住了。”

姐姐說:“我也在這麼想,一定快點給我老弟找一個媳婦。要漂亮的,最好是比他大幾歲的,大媳婦知道疼女婿。成了親,小兩口一熱乎以前的事就啥都忘了。”

話雖是這樣說,但娘兒兩個誰都心裏沒有底,嘎達的性格她們清楚,他認準的理是不會輕易改變的。她們都在暗暗地祈禱著:“慈悲的佛爺呀,保佑我家嘎達吧,讓他忘掉以前的一切吧,娶上一個可心的好媳婦吧,給您燒香磕頭了!”

12

印務劄蘭這個官職,相當於後世的旗政府辦公室副主任,嘎達的姐夫在這個職位上已經幹了快二十年了。二十年的老衙役,在整個旗劄薩克府中也找不出幾位,論資排輩他早就應該晉升為印務梅林了,可是他沒當上,恐怕今後也未必能當上。究其原因,一是他生不逢時,不早不晚恰恰在卓王代理旗劄薩克時進的印務處。卓王當時正忙著出荒斂財,哪有工夫管理旗政,所以對全旗的大小官員優劣不分忠奸不辨,涉罰藏否,全依各人進奉的銀子多少而定,幹好幹賴並不重要。他那時覺得自己有爵位,忠於職守,王爺不會埋沒他的。但他想錯了,那王爺本身就不正派,能幹出公道事嗎。後來達爾罕親王主政了,形勢按理說應該有所好轉,可是卓王時期上來那些小人都已羽翼豐滿,把持了劄薩克府內的所有關鍵位置。他們在達王身邊上下其手,時而掀起風浪,給年輕的王爺出難題。所以像他這樣不會投機鑽營不會弄虛作假的人,自然還是沒戲。

但是,達爾罕親王對他還是不錯的,他們畢竟是同宗,況且他也是世襲的貴族,更重要的是他這個人老實本分在王府中是出了名的。靠著自己人品誠實和辦事紮實他在官員中間贏得了威望。

住娘家的夫人回來了,還把小舅子嘎達帶來了,印務劄蘭十分高興。一直以來,他對這個比兒子隻大三歲的小舅子特別喜歡,雖然是平輩人,但他總是把嘎達當孩子看待。

姐姐家嘎達已來過幾次,這個大戶人家上上下下幾十口人對他都很歡迎。也許是有姐姐在這裏的緣故,嘎達對這個家庭一點都不感到陌生和見外,他在這裏住得很舒適,過得很隨便。外甥是他最好的夥伴,是全家人裏最歡迎他的人。他來了,外甥不管做什麼都得放下專門陪他玩。哪怕是正在讀書,家裏的塾師也得破例準假。

腰林毛都這地方到處長滿榆樹,新遼河從村北流過,給這裏留下一片濕地。一到夏天,濕地成了百鳥的樂園,當然也成了孩子們的樂園。孩子們把褲腿卷到大腿根,有的幹脆脫光髒,在濕地裏撿鳥蛋,捉魚,玩得十分開心。同時收獲也很大,回家時每個人都能帶回幾十個野鴨蛋和一大串貼魚。

在濕地玩夠了,他們就去鑽榆樹林。鑽榆樹林是需要膽量的,那些百年老榆樹枝繁葉茂遮天蔽日,人走進林子很快就迷失方向,找不到回去的路。林子裏有各種動物,狼、狐狸、抱子、野豬、灌子都有。狼輕易看不到,白天它躲得遠遠的,尤其是一聽到人聲它就馬上快速避開。狐狸、抱子、灌子一般不傷人,野豬則不得不防,那家夥在這林子裏非常強勢,隨便找個地方就安家,修一個很大的窩,生出一窩又一窩的豬患。一旦與人遭遇了,無論大小野豬都敢向人發起攻擊。

最危險的是天上飛的狗頭雕,誰要是惹著它,那可是自找麻煩。狗頭雕是一種猛禽,是鷹的一種,它的頭長得跟狗頭很像,所以得名狗頭雕。腰林毛都村的名字就是根據它起的,譯成漢語就是:有狗頭雕的樹林子。

狗頭雕這種猛禽平常不攻擊人,它主要以小型鳥類、鼠、蛇為食,人類要是動了它的窩或者傷害了它的孩子,它才會不顧一切地進行報複。

孩子們好奇,喜歡尋求刺激,有時趁大鳥離巢時偷偷爬上樹去掏人家的窩,拿了雕蛋或捉了雕雛,大鳥不回來就算他幸運,一旦大鳥回來正好碰上,那孩子必遭血光之災,不被啄死也會落得遍體鱗傷。

外甥帶著嘎達到榆樹林裏玩,同行的夥伴們想掏狗頭雕的窩,剛要往樹上爬,一公一母兩隻大雕恰好回來了,立刻俯衝下來發起攻擊,他們趕忙離開,才沒有受傷。過了一會兒,那兩隻雕飛走了,夥伴們又要去掏,嘎達說什麼也沒讓他們去。對他們說:“咱們再也不要這麼幹了,那窩是它們的家,咱們給破壞了,它們就沒家了。沒家的滋味不好受啊,你們不知道,我可知道。”

這樣說著,他就想起剛才兩隻雕對他們發起攻擊的情景,他就想起了郭前旗造反起義的陶格陶胡。

達爾罕王府畢竟是旗劄薩克王爺辦公的地方,比溫都爾王府氣派多了。據說這座王府已有二百七十多年的曆史了,如果把它的前身宰桑的老貝勒府算在一起,就超過三百年了。

這裏古時候的名字叫伊克唐噶哩坡,是達爾罕旗的始祖莽古斯帶領他的部眾最先落腳的地方。明朝嘉靖年間,蒙古鞋靶部被瓦刺部打敗,勒靶部是成吉思汗的二弟哈布圖·哈撒爾的後裔,是科爾沁蒙古的主體,其大酋奎蒙克塔斯哈喇是哈撒爾的第十四世孫。奎蒙克塔斯哈喇率部南遷,駐牧於嫩江至遼河之間,從此部落的名稱便叫作嫩科爾沁部,嫩江至遼河之間的草原便稱為科爾沁草原。大約在明朝萬曆年間,奎蒙克塔斯哈喇的曾孫莽古斯,成了以伊克唐噶哩坡為中心的將近五萬平方公裏土地的主人。

在莽古斯地盤的東側,是他三叔烏巴什的牧地郭爾羅斯草原。身為科爾沁部落左翼酋長的莽古斯,平時喜歡打獵。有一天,他帶領幾個隨從到他三叔的牧地上去打獵,一連數日未歸。家裏人很惦念,就派人到烏巴什那裏去詢問,烏巴什說根本就不知道莽古斯過來。於是大家都心裏發毛,怕出什麼事情,派出若幹人馬四處尋找。找來找去隻是在鬆花江邊的林子裏找到莽古斯的一隻靴子,人卻沒有蹤影。

此時的莽古斯,已是後金國主努爾哈赤的親家,四大貝勒之一皇太極的老丈人,他的女兒就是後來成為大清開國皇後的哲哲。

找不到老酋長的屍身,隻好就地埋了一座衣冠家,把那隻找到的靴子葬在裏邊。當地人後來還給修了一座廟,把那座墳稱為靴子墳,那座廟叫靴子廟。

莽古斯的兒子宰桑,埋葬了父親之後回到伊克唐噶哩坡,繼承父親當上了部落首領,給自己修了一座在當時來說規格挺高的貝勒府。在這座貝勒府裏,宰桑和科爾沁部落的族長右翼首領奧巴,曾經共同接待過後金使臣大學士希福和庫爾纏,與他們一起舉行了具有重大曆史意義的盟誓。在這座貝勒府裏,曾經走出宰桑的小女兒布木布泰,她就是大名鼎鼎的孝莊文皇後。

後來,宰桑死了。他特意囑咐兒子滿珠習禮,把自己葬到郭爾羅斯草原去,給父親莽古斯做伴,免得老人家太孤單。

大清崇德元年,滿珠習禮成為達爾罕旗首任劄薩克。這位功成名就春風得意的年輕郡王,旋即大興土木,在他父親的老貝勒府位置上修建了一座豪華王府,滋滋潤潤地過上了土皇帝日子。不久,皇帝又把他由郡王晉升為親王,在“巴圖魯”封號前麵又加了“達爾罕”號。這可就了不得樓,他成了整個蒙古地區聲名最顯赫的雙號親王。

王爵世襲閣替,官職世襲閣替,一傳就是二百七十多個春秋。達爾罕王府在老位置上修了舊,舊了修,幾經重建就換了十二代主人。第十二代達爾罕親王那木濟勒色楞年滿十八歲開始主政時,這王府由於在卓王主政的十幾年裏一直失修,已經很破舊了。但他上任伊始,百端待舉,用錢的地方太多,王府財政又是捉襟見肘,實在是無力修繕,隻好對付著住了。

王府初建之時,工匠是從遙遠的沈陽請來的,磚瓦也要從沈陽運來,不僅人力物力耗費太大,而且供應不及時。這時有個漢族工匠提出,最好能在附近建窯燒製磚瓦,又節省開支又使用方便。於是又從沈陽請來燒窯下匠,在王府東側二裏處建窯燒製磚瓦。後來這燒窯的地方人多立屯,就取名窯營子。

王府建成了,既是王爺的住宅,又是旗劄薩克府的辦公場所。一個大雜院,王爺的家眷用人,辦公的官員衙役,還有後勤雜務一幹人等,全都擁擠在一起,實在不方便。說不上是哪代王爺主政時,突然想到,何不把辦公區和住宅區分開呢,那樣就能互不幹擾都得清靜。於是就在王府後邊三裏處選址建房,把王府院裏的家屬和後勤部門的雜役全都搬了過去,取名叫好老營子,實際是王府的後勤基地。王府院裏隻剩下王爺一家居住,其餘就是劄薩克府各機構的辦公用房。

到那木濟勒色楞主政時,窯營子和好老營子都已是擁有近百戶人家的村子。王府居於村外,有高高的圍牆,四角還建有堅固的炮台,院裏長期住著幾十名護院的兵丁,還養了十幾條凶悍的惡犬。

村裏的人們雖然近在咫尺,卻很少有人到王府走動,大家都懷著敬而遠之的心情與它保持著距離。王府周圍形成了一條不設任何標記的隔離帶,這裏野雞兔子隨處可見,沒人攪擾它們的安寧。

新甸荒出放完畢,達王那木濟勒色楞剛好步人而立之年。少年失估的他,仰承著寡母的扶持,在充滿荊棘的人生道路上,艱難地才於前行,終於踏進了可以獨步社會的壯年門檻。

父親棍布旺濟勒的死,一直是個謎。有人說,是他嗜酒狂飲栽身伐命;也有人說,是家族內有人凱覷他的劄薩克位置投毒害死的。不管怎麼說,反正人是死了,沒人能夠弄清楚。

母親雖說是個弱女子,但她在父親死後卻變得無比堅強,她幾乎是寸步不離地護衛著兒子,陪伴兒子在王府私塾裏讀書,嚴格地管教兒子,使兒子在修身方麵力臻完美。那木濟勒色楞也確實沒有辜負母親的期望,他同時兼修蒙、漢、英文,三門課程都學得很好。這還不算,連藏傳佛經他也讀得滾瓜爛熟。

他這個孩子成熟得早,知道自己不同於別的孩子,人家都有父親的扶持與嗬護,自己沒有。仰仗著父親的福蔭,剛一出生就被皇帝封為公品級頭等台吉,享受朝廷發給的優厚棒祿。但這都是身外的東西,要想自立還得靠學問靠本事。

母親在嚴格施教的同時,也像世界上的所有母親一樣,沒忘了盡其所能為兒子做些鋪路的事情。不失時機地從家裏的積蓄中拿出錢來捐給朝廷,給兒子加官晉爵。

清王朝如果從公元1616年努爾哈赤建立後金算起的話,到1911年被孫中山領導的辛亥革命推翻,一共經曆了二百九十五年。當它走到將近一半路程的時候,正好是道光皇帝當政。大清國的康乾盛世剛過去二十多年,國勢便急轉直下,內憂外患,交相逼迫。有人說,道光皇帝的年號起的不好,路走到盡頭了。確也有點道理,起個什麼年號不好,偏偏起這麼一個倒黴的年號,多不吉利!

從道光皇帝即位開始,國家進人了多事之秋。在他執政的第二十個年頭,發生了第一次鴉片戰爭,這次戰爭以中國的慘敗而告終。此後帝國主義國家如饑餓的群狼一樣咬上門來,昏庸的皇帝和腐敗的大臣們被強盜們的堅船利炮嚇破了膽,打不過人家就割地賠款,甚至人家用幾句大話一嚇唬也馬上就跪地求和。喪權辱國的不平等條約一個接一個地簽,大片土地劃歸人家的版圖,大量的黃金白銀流進人家的口袋。俗語中有花錢免災一詞,可是清廷掌權者花了錢並沒能免災,西洋的東洋的外鬼們全都得意洋洋地住了進來。

曆來的腐朽統治者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在外敵麵前仿佛爹媽沒給他們生骨頭,鞠躬下跪賠笑臉當孫子,可是一轉身麵對自己的百姓時,則是要多狠有多狠。他們把從老百姓身上壓榨來的膏脂,自己揮霍還不算,又要慷慨地孝敬洋人。百姓不堪忍受,於是就起來反抗。清道光朝開始,便不斷地發生農民起義,著名的太平天國起義,就發生在道光皇帝駕崩不久屍骨未寒之際。

道光朝之後,鹹豐、同治、光緒三朝,五十八年時間裏,太平軍、撚軍、義和團把清廷折騰得焦頭爛額。為了鎮壓各地的起義軍,朝廷不得不在稅賦上不斷加碼,弄得民間苦不堪言。到光緒末年,清王朝已是日薄西山,走到了窮途末路。愛新覺羅皇家的殿堂裏,時刻有油盡燈枯光明不再的危險。

當局為了支撐這巨廈將頹的危局,在不遺餘力地盤剝老百姓的同時,還想出來一個賣官瓷爵的高招。皇家的府庫實在是太空虛了,創收的路子已經絕了,隻好開發非物質的無形資源了。這項資源潛藏於民間,也潛藏於官場,規模大得驚人。世上有那麼多想當官當不上的人,官場上有那麼多當了官還想高升的人,求官無路,升遷無門。忽然有一天,皇上發下諭旨,本朝各個品級的官職,各個等級的爵位,盡可明碼標價敞開購買。這該是多麼激動人心的好消息呀!於是乎搶購風潮驟起,大家爭先恐後趨之若鶩,白花花的銀子就像永定河的水一樣流進北京城。

地處塞外的蒙古草原,王公貴族們也都行動起來了,紛紛把埋在地窖裏和藏在墳窟窿裏的金銀財寶挖出來,裝上馬車帶上保鏢,披星戴月運往京城買官買爵。

王公貴族們花了銀子可以晉爵,也可以加官,比如說原來的頭等台吉可以變成輔國公,原來的輔國公可以變成貝子。以此類推,貝子變貝勒,貝勒變郡王,郡王變親王。同時還可以給沒有爵位和官職的兒子孫子買到爵位和官職。如果本人爵位是親王,已經頂格了,官階已是一品,沒法再升了,那麼朝廷收了你的銀子就先予以記錄,將來在你的兒孫身上兌現。

達爾罕親王那木濟勒色楞從九歲那年起,不斷地向朝廷捐輸銀兩,到二十五歲時已被加了四級,記錄了八次,除了原來的旗劄薩克以外,實質職務和榮譽稱號就有:被賞戴三眼花翎、賞乾清門行走、簡放幫辦盟務、賞禦前行走、賞用紫疆。

這些頭銜,隨意拿出一個來都是很嚇人的,更何況它們全都集於一人之身呢!

13

新甸荒出放所得價款,除了償還卓王的舊債和佃戶的租金等項,所剩已經不多了,大約還有正價銀兩萬九千多兩,作為旗劄薩克府的辦公經費。這筆錢對於長期財政緊張的旗劄薩克府來說,實在是久旱的甘霖,雪中的薪炭。

達王就打算把王府維修一下,另在王府北麵建一個院子,做為旗衛隊的兵營,省得那些兵丁整天擠在王府裏。

一天,他把印務劄蘭舍萬叫來說:“舍萬,這王府該修一下了,還要建個兵營,你看這事讓誰辦好呢?”

“我呀。”舍萬不加思索地回答。

“為什麼是你?”

“因為沒有比我更恰當的。”

“是嗎?”

“是的,因為我了解王府裏所有人的情況,我比他們任何人條件都好。既然王爺問我,我就不能把條件不如我的人推薦給王爺。”

“那麼你就說說你的條件。”

“察王爺,這一,我不貪,能保證把有限的經費全都用到工程上;這二,我精明,別人別想在我眼皮底下摟錢,我這人睡覺時都留一隻眼睛打更;這三,我懂行,我家的大院就是我自己監造的,工匠們唬不了我;這四,我算盤子打得好,能把賬算到骨頭裏,一個子兒都不會浪費。”

“就這些?”

“就這些。”

“好,這件事就交給你辦了,你回去以後盡快做一個工程預算拿來給我看。記住,一定不要打得太寬,咱們就那點兒銀子,好多用項都指著它呢!”

“知道了,王爺。”

舍萬退下去了。達王隔著窗上的玻璃望著舍萬離去的背影,重新琢磨剛才他們的對話,覺得這個人還是挺有意思的。他沒有像別的下屬那樣在自己麵前誠惶誠恐,而是不卑不亢,從容自如;沒有唯唯諾諾,而是大大方方,談吐自然。還有,他是這王府裏很少幾個在自己麵前不自稱奴才的人之一。他自告奮勇把維修王府和建兵營的差事承接下來,確實出乎自己的意料。本來是想把這差事交給包劄蘭的,現在卻被他截了過去,或許他會辦得更好一些。包劄蘭是貴族,是自己的同宗兄弟,雖然是遠支的,但畢竟都是博爾濟吉特家族,再加上他為人老實本分,又是劄薩克府的老人,所以用起來很放心。不足的地方就是這人缺乏靈活性,辦事不會變通。今日之事讓舍萬去做也好,一是讓舍萬有個脫穎而出的機會,二是也讓包劄蘭歇歇肩,他確實應該歇歇了。

達王主政以來,他就一直想把父王棍布旺濟勒去世以來旗裏這個亂攤子徹底收拾一下,但一直是力不從心。旗內八家王公對他這個涉世不深的劄薩克並不是完全膺服,不時有人掣肘,隻是他們懾於國家法律的約束,不得不表麵上與他虛與委蛇,一旦有機會就幹出藐視他權力的事來。這些人不同於老百姓,他們都有世襲的爵位,與皇室、宗室或遠或近都有親戚關係,有時幹點出格的事情,憑旗劄薩克這點權力真就奈何不了他們。

他決定首先從治理自己的王府開始,他要任用幾個忠心為他幹事的下屬,並把卓王當政時期混進劄薩克府的貪腐之徒清理出去。

他暗想,舍萬如果能把維修王府和建兵營的事情辦好,應該定為任用人選之一,直接由印務劄蘭提升為印務梅林,再把原來的印務梅林色音吉雅撤職,讓這個在出放新甸荒時跟著卓王大撈黑錢的老台吉回家抱孩子去。兵營修好之後,再招募一批新兵,衛隊中的章京和昆都都要安排新人,關鍵是軍務梅林,讓誰當呢?這可是個重要職位,一定要找一個優秀的,眼下王府裏還真沒有這樣的人。他打定了主意,這個人選寧缺毋濫。不管早晚一定會找到的,也許這個人明天就會出現。

忽然,一陣嘈雜的聲音從前院傳進來。王府是一個三進的大院,從正門進來第一層院子是印務處,印務梅林、印務劄蘭、筆帖式、賬房、采買、夥夫、車夫、馬夫、雜役,均在這層院子裏。第二層院子是王爺辦公的地方,房子大,設備好,特別氣派。東西廂房住著王府衛隊的兵丁,因為與王爺在一個院子裏,所以這些兵丁平時都不敢大聲說話,甚至走路都是攝手攝腳的。第三層院子住著王爺的家眷及女眷屬的貼身使女,還有幹些粗活的老媽子。

透過前院正房的穿堂,達王看到印務處的包劄蘭領著一個高挑個頭的年輕人走在甫道上。旁邊的人們有的跟他打招呼,有的跟他開玩笑。包劄蘭是前幾天告了假回腰林毛都探家的,看樣子是剛從家裏回來。

旁邊的人問:“包劄蘭,你領的這孩子是誰呀?是你兒子嗎?”這人是在跟他開玩笑。

包劄蘭就回答:“不是,你才是我兒子呢,這是你老舅。”

姐夫占了那人的便宜,嘎達也跟著笑了。

接著人們就圍上來一齊誇嘎達。

有的說:“包劄蘭,你小舅子長得可比你強多了,真俊!”

有的說:“木蘭嫂子那麼俏皮,她兄弟能差嗎。”

還有的剛見麵就開起了玩笑:“小夥子,辣椒辣了嗎?出門可得加點小心,別讓大閨女領跑了!”

達王笑眯眯的也從後院走過來看熱鬧,他被嘎達的俊美和帥氣吸引了。

達王走上前來,下屬們立刻都垂手站立。達王很隨便地問道:“這是誰家的後生啊?”

包劄蘭連忙躬身施禮,答道:“回王爺,這是鄙人的內弟。”

“夥子人材不錯呀!”

“承蒙王爺抬見,鄉下後生,有汙王爺慧眼。”

“多大了?念過書嗎?”

“今年十八,念過幾年私塾。”

“哦,家住哪裏呀?”

“本旗滿達爾哈,溫王屬下。”

達王看了包劄蘭一眼,用有點質問的口氣說:“這後生怎麼不回我的話呀?淨你替他說了。”

包劄蘭馬上有些惶恐,解釋說:“鄉下孩子,沒見過大世麵,王爺麵前不敢說話。”

達王多少有點溫色,說:“怎麼又是你替他回答?我那麼招人害怕嗎?”

這時嘎達說話了:“不,王爺不招人害怕,有什麼話就請問吧。”

這脆快響亮的答話令達王為之一振,心想,這後生不光模樣長得好,口齒也不錯。就接著問:“叫什麼名字?”

“回王爺,本人姓莫勒特圖,兄弟之中,排行最小,乳名嘎達,學名那達木德,漢名孟慶山。”

達王微微點頭,對嘎達的回答很滿意。又問:“是滿達爾哈的老戶嗎?”

“不是,原來在新甸,新甸出荒才搬到滿達爾哈。”

“在滿達爾哈住得慣嗎?”

“住不慣,本來在新甸挺好的,偏偏要出荒,弄得人們背井離鄉,苦不堪言,不知是誰的饅巴主意!”

包劄蘭在一旁臉都嚇白了,厲聲喝道:“嘎達,不許胡說!”又急忙向達王檢討:“王爺莫怪,王爺莫怪,都怪小人,今天不該帶他來。”

達王並無惱意,平靜地說:“沒什麼,沒什麼。姑妄言之,姑妄聽之。”

說完就回後院去,臨走時對嘎達說:“你的名字,還是叫嘎達好。以後常跟你姐夫來玩。”

達王臨走時那句話,讓包劄蘭把提到嗓子眼的心又放回了肚子裏。達王與嘎達對話時,他就擔心小舅子哪句話說錯了。果然,一提到出放新甸荒,嘎達就發起了牢騷,當時他心裏真是叫苦不迭。真沒想到達王竟然沒有怪罪,還說什麼“姑妄言之,姑妄聽之”,他明白這兩句話怎麼講,意思就是說的人隨便說說,聽的人也別當真。看樣子達王對嘎達還挺喜歡,還請他常來玩,我的天哪,這一回就夠了,王府這地方是隨便玩的嗎?

當嘎達知道從後院走出來的人就是達王的時候,心裏馬上就咯瞪一下,他不僅僅是對達王有些厭惡,而是有些恨。他知道這個看上去挺和善的人就是全旗權力最大的達王,出荒就是他說的算,新甸荒就是被他給出放了,害得自己失去了心愛的娜仁圖婭。所以一開始達王問話他幹脆不搭茬,後來見達王遷怒於姐夫了,他才接過話來。他知道達王聽了自己的話會不高興,不高興才好呢,也讓他難受一次。沒想到達王並不在乎,還請自己常來玩,什麼意思呢?他想不明白。

達王回到自己的衙署,腦子裏一直想著包劄蘭的小舅子,嘴裏不自覺就叨念:“挺好個小子,輕易碰不到啊,起碼在旗內的各家王公家裏找不到這樣的子弟。”

於是他就琢磨要把這個年輕人弄到自己身邊來,先讓他幹些日常雜務,慢慢鍛煉,久後必能成為有用之才。想到這裏他突然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十年後讓他當軍務梅林。這個念頭一出現,他自己就先笑了,這不是胡思亂想嗎,見著人家一個孩子,就想讓他當軍務梅林,多可笑!

可是這個念頭就是揮之不去,幾乎一有空閑他就想起這事。他盼望著包劄蘭哪天再把小舅子帶來,讓他再接觸接觸。可是包劄蘭哪裏知道王爺的心思,下決心不再帶小舅子進王府了,生怕惹出麻煩來。

到底還是達王耐不住了,有一天就把包劄蘭找來,問:“你那小舅子咋不來了?我挺想他的。”

包劄蘭很納悶,心裏就琢磨,一個劄薩克王爺,憑什麼會對一個平民的孩子感興趣呢?這事真是太奇怪了。也許小舅子真就跟這個位高權重的王爺前世有緣,要不然怎麼隻見了一麵就被記住了呢?

這時,達王又問話了:“你在尋思什麼呢,我說劄蘭大人,怎麼不回我的話呀?”

包劄蘭臉紅了,他被達王叫了一聲“劄蘭大人”,實在感到很不自在,特別難為情。忙不迭地回答說:“回察王爺,內弟他回滿達爾哈了。”其實嘎達此時還在他家。

“噢,他這麼忙著回去,家裏有媳婦嗎?”

“回王爺,他還不曾定親。”

“是嗎?真是個好後生啊!說不上哪家姑娘有福氣呀。”

“王爺過獎,王爺過獎,其實他就是一個平常的鄉下後生。”

“後生怎麼啦?”達王直盯盯地看著包劄蘭問。

“後生——,後生——,是呀,後生怎麼了?”包劄蘭懾懦著,不知怎麼回答。

達王大笑起來,說:“虧你還是讀書人出身,連這都答不出,後生可畏呀!”

包劄蘭也自嘲地跟著笑起來。

笑了一陣,達王說:“唉,我說包劄蘭,你那小舅子要是真沒定親,我倒是知道哪裏有個好姑娘,本王願意當一回月下老人,不知意下如何?”

“回王爺,區區草民承蒙王爺錯愛,實乃前生之造化,不僅我丈人家感恩戴德,就是我也受寵若驚呀!”包劄蘭又驚又喜,連連說感激話。

“好了,你抽空去你丈人家一趟,看他們是否有意,如果同意,本王就為他們做主了。你可以退下了。”

包劄蘭連連答應著退了出去。

其實包劄蘭根本用不著去丈人家征求意見,憑他在丈人家的威信,完全可以替他們答應下來。但他還是到滿達爾哈走了一趟,一是給丈人家報喜,二是為自己報功。

自然,嘎達全家都喜出望外,丈人丈母把這個給家裏辦了大好事的女婿誇了又誇,說不上誇了多少遍。女婿心裏很受用,也真覺得自己為丈人家立了大功。其實他很清楚,自己所做的就是帶著嘎達到王府走了一趟。

包劄蘭給達王回了話,達王其實思想並不守舊,對包劄蘭說:“本王上次說為他們做主,絕不是想包辦他們的婚姻,怎麼也得讓丫頭小子見見麵,互相滿意了才可以繼續往下辦,如果有一方沒相中,這事就輕輕撂下。”

“王爺說得是,”包劄蘭想先知道一點女方家的情況,“怕的是閨‘女家嫌我丈人家條件太差。”

達王明白包劄蘭的意思,就給他透露了一點消息:“條件嘛,肯定比孟家好一些,閨女她爸跟你一樣,也是個台吉。閨女是個小有名氣的才女,跟你小舅子一定般配,要不然本王也不會多事的。”

很快,達王就安排男女雙方見了麵,地點就在達王府的議事廳。

此時的嘎達心裏還在想著娜仁圖婭,但他不能拂了姐夫的熱心和王爺的麵子,心裏別扭著跟那女孩見了麵。本來是抱著應付一下的想法去的,沒想到不見則已,見了還真的動心了。

那閨女畢竟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又讀過書,舉止文靜,談吐大方,沒有一點扭泥之態,長相略微比娜仁圖婭差些,但她那大家閨秀的氣度卻是娜仁圖婭不能比的。

女孩一見麵就被嘎達的身材、相貌和風度給鎮住了,從姑娘眼裏漾出那柔柔的光波,就知道她心裏已經泛起了渴慕的漣漪。

這一切都被達王看在眼裏,他就知道這個媒保成了。於是他就讓下人去吩咐廚房備一桌酒席,他要留男女雙方吃飯,祝賀他們相親成功。

正事已經談妥,酒菜尚未備好,大家在一起閑聊。達王對兩個年輕人說:“我們大人閑談,你們就不要聽了,到外邊走走去吧,院外的杏花開得正盛。隻是不要走遠了,省得飯好了還得讓人去喊你們。”

王府外麵的佗崗上,粉紅色的山杏花宛若燦爛的雲霞。暮春時節的陽光格外柔和,晴空中飄著幾朵薄薄的雲,像白白的輕紗。滿世界都彌漫著濃濃的芳香,翩翩的彩蝶和忙碌的蜜蜂給這片香雪海平添了許多熱鬧。一對年輕人徜徉在花海之中,先是一前一後,走著走著就並肩而行了,走著走著人就不見了。

14

厚道的達王一整天都十分高興,覺得自己幹了一件功德不菲的事情。伊森格勒的巴根那台吉是自己同族中比較要好的兄弟,他的女兒朱蘭天資聰穎,自幼苦讀詩書,頗具才氣,且人材也很出眾。頭幾年達王就曾許諾過,要替這閨女找一個般配的好夫婿,今天終於了卻了這樁心願。

晚上,他把自己關在靜靜的佛堂裏,默誦了三遍《甘珠兒經》,心裏就覺得特別暢快。已經很久了,他一直保持著這個習慣,有了高興的事,或者是遇到了為難的事,他都要到佛堂裏來誦念佛經。他是個十分虔誠的佛教徒,深信佛是萬能的,佛法無邊,而人隻能遵從佛的意誌才能有所作為。如果違背了佛的意誌,就會一事無成,甚至墮人困厄之境而不可救贖。人逢喜事要感謝佛爺,人遇到為難事要請求佛爺指點迷津。

他此時興奮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他進一步認識了嘎達這個年輕人。嘎達那軒昂的氣宇,毫不拘謹的談吐,是他以前在旗內年輕人中不曾見過的。直覺告訴他,這個從鄉下走來的後生久後必定會有所作為,是個可用的人才。

他決定最近就把嘎達拿來,先交給老軍務梅林朝克圖,讓這個以管束嚴格著稱的老軍棍好好修理修理。

事情湊巧,還沒等達王跟軍務梅林朝克圖說這件事,朝克圖就自己找上來跟達王要人。說頭些日子從奉天請來訓練新兵的教官是個漢族人,不懂蒙古話,需要配個翻譯,這樣蒙漢兼通的人不好找,請王爺幫助解決。

達王說:“我這裏正好有個現成的,明天你就來領人。”

朝克圖疑惑地問:“真的?”

“那還有假?”

“不過,我可一定要個口齒利索的。”

“放心吧,一定比你利索。”

“是,奴才明白了,王爺看中的人一定差不了。”

“我說梅林大人,以後你能不能改改,怎麼老是奴才奴才的,聽著別扭。”

“是,王爺,奴才記住了。”

朝克圖確實是習慣了,奴才二字還是冒了出來,說完他就笑了。

逗得達王也笑了。

嘎達正在家裏籌備娶親,他的姐夫包劄蘭風風火火地趕來了。一進屋就大叫:“嘎達,你小子真是交好運了,又有好事情了!”

全家人都圍上來等他往下說,他卻說:“我馬不停蹄地趕了二百多裏,又餓又渴又累呀,沒有力氣說話了,快點給我弄口吃的吧。”

茶點擺上來了,包劄蘭先喝一口奶茶,又吃奶豆腐,並不說話。

嘎達等急了,催他:“姐夫你倒是說呀,有什麼好事?”

包劄蘭說話了:“嘎達,姐夫騎馬騎的這腰也酸肩也疼,你就給姐夫捏捏肩狽.。”

嘎達就給他捏肩,突然揪住他耳朵,喝問:“你老小子,到底是說不說呀?”

包劄蘭疼得咧著嘴哎呀呀直叫,連說:“我說我說,快鬆手,我說還不行嗎。”

一家人聽了這消息,皆大歡喜。

嘎達說:“成了親再去不行嗎?”

姐夫說:“這是王爺的命令,一時都不能拖延。成親的事就往後撂幾天,好飯不怕晚。明天一早你就跟我走。”

這個翻譯不同於一般的翻譯,一般的翻譯隻要把一方說的話準確地轉達給另一方就行了,可是嘎達服務的對象是一個軍事教官和一群接受訓練的新兵,教官喊的口令,需要嘎達用蒙古語再喊一次,新兵們才能做動作。嘎達翻早了不行,翻晚了也不行。早了教官話音還沒落,兩人的聲音疊在一起就顯得亂。晚了新兵們前後兩個動作相隔的時間太長,就顯得不連貫。最恰當的就是,教官的話音剛落下,翻譯的口令就得發出去。所以訓練場上很熱鬧,仿佛有兩個教官一起發號施令。

這嘎達天生就是帶兵的料,很快就進人了角色,跟那漢族教官配合特別默契。有時教官累了,嘎達就替他訓練,像模像樣地帶著那些新兵操練。一天,教官疑惑地問他:“老弟,你是不是在哪個隊伍上幹過?”

嘎達笑著告訴教官說:“幹過呀。”

“在哪裏?”

“達爾罕王府衛隊呀,才來十多天。”

教官還是疑惑得直搖頭。

老軍務梅林朝克圖拖著一身肥肉,每天搬了一把椅子坐在訓練場旁邊的老榆樹下看操練新兵,看累了就歪在椅子上打噸。他看著嘎達在操場上颯爽的英姿,聽著從嘎達口中發出的洪亮的口令聲,從心眼裏佩服這個嘴巴上尚未長出胡須的年輕人,就覺得自己真是老了,應該回家抱孫子去了。

三個月的新兵訓練很快結束了,嘎達和那教官已經成了好朋友。教官臨走時,跟嘎達緊緊擁抱,用手拍著嘎達的後背說:“老弟,好好幹,我看出來了,王爺和梅林都很喜歡你,前途無量啊!”

教官是奉天東北軍的一個連長,姓劉,人很和氣。嘎達真舍不得讓他走,在與教官擁抱那一刹那,嘎達哭了。教官幫他擦去眼淚,說:“不要哭,老弟,山不轉水轉,也許以後我們還會見麵的。”

僅僅用了三個月時間,舍萬就把多年失修的王府修葺一新。所有房子的外牆和院牆,全用青灰色的塗料粉刷了一遍。房頂的瓦縫多年來已被沙土迷平,長滿了雜草,有的房蓋上榆樹都差不多有茶碗一樣粗,這次全都清理一遍,串過瓦的房子就像人剛理過發一樣精神。整個大院都經過重新設計,在每一進的院子裏修了一個大花壇,種了各種鮮花;還移栽了一些造型美觀的樹木,堆建了幾處假山,掘了一個池塘,又在池塘邊修了一個精致的涼亭。這樣一裝點,王府大院立馬精神倍增,現出前所未有的優雅姿態。

同時,在王府北側的黑樹林裏,一座兵營也已竣工。這也是個規模不小的院落,四周是八尺高的青磚圍牆,院子裏有士兵食宿的夥房和營房,有整齊的馬廄,有寬敞的操場。

這黑樹林是個十分幽靜的去處,它方圓四十多裏,全是天然的百年古榆,其實這些樹的樹齡到底有多久誰也說不清,隻能用百年古榆來稱呼。它們在這塞外的荒漠上經冬曆夏櫛風沐雨,默默地用自己的年輪記載著歲月滄桑。夏天酷日的炙烤,冬日霜雪的磨礪,使它們的皮變成黑色;朔風的搖撼,飛沙的抽打,使它們的枝幹變得屈曲盤桓。夏天,枝繁葉茂的古榆在陽光下呈現出黑黝黝的顏色,林間更是黑沉沉的,很少有人敢走進去。久而久之,黑樹林就出了名。

兵營設在這裏,既安靜又隱蔽。

當舍萬向達王交差時,達王由衷地對這個以前被自己忽視了的下屬給予了表揚,同時心裏就自責,覺得不該對下屬官員如此失察。其實達王以前對舍萬並不看好,就是因為舍萬是卓王主政時進來的。在出荒的問題上,達王對卓王的成見太深,認為卓王這個人太不正派,所以對卓王在任時選拔使用的人也時時有所防範。這次委派舍萬監管工程實屬偶然,一是確實找不出恰當的人,二是想試探一下,不曾想真的有了新發現。

舍萬陪著達王視察了王府大院,又看了五裏外的兵營,邊看邊講解。他講得很細,尤其是對開銷方麵,說得更具體明白。他突出地給達王介紹了哪項哪項省了多少錢,哪項哪項省了多少料。達王聽了很高興,臉上露出了笑容。

見達王笑了,舍萬也笑了,但他笑得很淺,幾乎讓人不易覺察。

舍萬進王府一晃二十多年了。一開始是在印務處當雜役,幹些燒水掃地的零活。全體人員中他的地位最低,一個普通筆帖式他也得給沏茶倒水,忙前忙後地侍奉著。

他來當雜役,並不是為了掙幾個錢,而是為了學文化。整天在印務處廝混,可以隨時向筆帖式們學認字學寫字,識字多了就開始找書讀,書越讀越多,字就認的更多了。幾年下來,他便由一個文盲變成了見習筆帖式。那時全旗連一所學校都沒有,識字人很少,他就是用這種方式學了文化踏上了仕途。

舍萬的爺爺和爸爸都是莊稼人,家裏日子過得並不富裕。爸爸不知什麼時候聽過一個故事,說是一個有錢人看中了一個窮人的老婆,就想奪過來,決定先把這窮人害死再霸占那女人。可是自己又不想親自動手殺人,就花錢雇人殺。那富人給那殺手寫了一封信,許諾事成之後給他一大筆錢,然後就讓那窮人把信送去。窮人不識字,就把信送去了,殺手看了信當即就把窮人給殺了。可歎那窮人就是因為不識‘字才丟了性命,而且是自己送上門去被人殺的。

不管這故事是真是假,但說明的道理卻是很明白的,那就是人不識字不行,不識字的缺陷是要命的。所以舍萬的爸爸經常把這個故事講給兒子聽,而且想方設法讓兒子識字。

爸爸的想法很簡單,目的也很直截了當,即人識了字就不會吃虧,不會被人欺負。這是一個普通莊稼人的樸素認識,源自自我保護的本能。而舍萬就比爸爸開化多了,他識字以後讀了不少書,發現識字隻是掌握文化的途徑,人隻有掌握了文化,才能成就大事,古今多少重大事情都是有文化的人幹的。通過讀書,他知道了許多在家時爸爸不曾告訴他的事情和道理,學會了不少謀略,學會了如何審時度勢,如何揣摩別人的心理。文化可以改變命運,謀略決定成敗,這是他在讀書過程中逐漸咀嚼出來的道理,特別是他當上了見習筆帖式的時候,這個道理得到了印證,他就愈發深信不疑了。

卓王代理旗劄薩克時,舍萬就看出這個臨時旗主不想在理政上有所作為,隻不過借老達王暴亡小達王年幼朝廷命他代管旗政的機會狠撈一把。本來筆帖式出了空缺應該新招一名,但這樣就要增加旗裏的開銷,印務處幾次向卓王請求卓王一直拖著不辦,有時筆帖式們忙不過來,急得印務梅林團團轉。舍萬見這是個好機會,就毛遂自薦幫筆帖式們抄抄寫寫,幹得十分認真。筆帖式們對這個謙恭隨和的幫手都很喜歡,就聯名向梅林替舍萬求情,不要再讓舍萬當雜役了,那樣豈不是浪費人才,讓舍萬當見習筆帖式吧。梅林又向卓王請示,卓王一聽說是就地取材,不用增加開銷,便大筆一揮批準了。

卓王主政時,長期不到旗劄薩克府辦公,大多時間住在北京,有時回來也是住在自己的卓王府裏。旗裏有什麼事情,都是職能部門的主官們大老遠地跑去向他請示彙報。印務處的事情主要是印務梅林去與卓王接洽。舍萬看出老梅林是個關鍵人物,自己要想在這王府裏出人頭地,不走他的門子別的路都不通。

舍萬用了好長時間琢磨老梅林這個人,漸漸地找到了門道。原來老梅林在前任劄薩克老達王健在時就是印務梅林,那時他很年輕,人們都認為他是王府裏的一顆政治新星。但這人很不爭氣,掌權不久就開始撈錢。封建王旗的財政,其實就是王爺的個人財政,你替王爺理財是王爺對你的抬愛和信任,但你不能往自己的口袋裏揣,你揣了一分,王爺的錢就少了一分,他豈能容你!剛當上梅林就伸耙子褸錢,什麼時候是個頭啊?時間長了還不把王府褸到家去呀!於是他就被撤了職。卓王署理旗務以後,老梅林給卓王送了一筆銀子,他又官複原職了。看來,要想走老梅林的門子也得用銀子去敲門。

銀子這種重金屬,被人類確定為貨幣後,它立刻就有了靈性,可以馭鬼,可以通神,能讓硬漢為之折腰,能讓節婦為之失貞。權貴們平時氣貫長虹,能呼風喚雨,可是一旦遇到了銀子馬上就昏了頭轉了向,眼裏流出柔順的光,讓他們幹啥就幹啥。

舍萬備了一筆數目不菲的銀子送到了老梅林家裏,不久,他就當上了印務劄蘭。

本來,舍萬以為傍上了老梅林也就等於傍上了卓王,此後可以一路順風了,沒想到恰在這時達王滿十八歲開始主政了。卓王走人了,老梅林也不吃香了,他這個印務劄蘭也坐了冷板凳。

他想,這個冷板凳不想繼續坐下去,就必須積極想辦法,盡快改變現狀。

在印務處,跟他平起平坐的還有一個包劄蘭。印務劄蘭這個官職,在一般的蒙古王旗中隻設一位,但達爾罕旗是大旗,所以設兩位。原來隻有包劄蘭,他上來以後算是滿額了。說是平起平坐,其實他跟包劄蘭沒法比,人家包劄蘭是王爺的本家,有爵位,隻要年滿十八歲自然就到王府當劄蘭,根本不用像自己那樣花銀子去運作。況且包劄蘭的爸爸在老達王時還是協理台吉,全旗之內除了達王他的官職最高。卓王時期包劄蘭坐冷板凳,小達王上台後包劄蘭形勢好了,可是他歲數也不小了。雖然自己背景不如包劄蘭,但內心裏根本對他不服氣,長遠看他包劄蘭與自己沒法比,包劄蘭他會送禮嗎?包劄蘭他有自己靈活嗎?包劄蘭他有自己讀的書多嗎?

雖然,達王一直對自己不理不睬的,那是他有成見,對自己的能力不甚了解,但同在一個屋簷下,總會找到機會讓他了解自己的。不要著忙,要有耐心。

機會終於來了,達王找他詢問維修王府和建兵營的事,他知道達王不想把這件事交給自己辦,隻是跟他打聽一下。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這機會一定抓住不放,主動請纓,把自己精明強幹的一麵展示給達王。即使達王不同意讓自己辦,也要給他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就在達王跟他談話那一刻,他腦子裏飛快地琢磨著:這個達王,怎樣才能讓他注意自己呢?整個王府所有的官員在王爺跟前都是畢恭畢敬的,坐不敢坐,站也不敢挺直腰杆站,說話也不敢大聲說,誠惶誠恐,自稱奴才。自己也要像他們那樣唯唯諾諾奴顏脾膝嗎?不能,那樣就不是舍萬了。當下應該做的是,不卑不亢,最重要的是不自稱奴才,說話不吞吞吐吐,主動請纓,當仁不讓。這樣才能讓王爺感到自己的與眾不同。如果這些都演繹得恰到好處,那麼今天的事情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