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他就給達王來個先聲奪人,達王問他維修王府和建兵營讓誰來辦,他不假思索張口就答“我呀”。一下子就把達王的注意力牢牢地抓住了。接下來事情的走向就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了,達王不但把工程交給他做,而且還對他產生了很好的印象。
15
官員們在官場上最害怕的是頂頭上司的冷淡,平時人家有你就當沒你,不跟你說話,不正眼看你,不給你事做,給你喝溫吞水,給你坐冷板凳,其實就是用鈍刀子割你。舍萬被達王委以重任,使他在王府大院裏一下子風光了許多。有些人就開始納悶:他是卓王提起來的呀,達王怎麼把這麼大的事讓他管?印務處的老梅林竟然直接問他:“舍萬,你跟我說實話,送了多少這個?”他用手比量出銀元寶的樣子。此時舍萬已經不再拿他為重,顯出不屑一顧的樣子斜了他一眼,話裏帶刺地回答:“世道——變了,王爺——也換了,不像——原先了,辦事——不用花銀子了。”他把聲調拉得很長,有點像唱小曲。氣得老梅林一甩袖子就走了,出門後恨恨地罵:“哼,小人得誌,忘了當年怎麼求我了?”
經手這兩項工程,舍萬從一開始就打定主意,一分一文都不能貪占。這是他從漢文史書《史記》中得到的啟發,秦朝末年,劉邦和項羽同時起兵反秦,約好誰先攻下鹹陽就做關中王,劉邦先攻下了鹹陽,但劉邦卻沒有稱王,而是退了出來駐軍霸上,等待與項羽相會。這劉邦本是一個貪財好色的人,可是人關以後卻變得十分檢點,不收斂財物,不掠占美女0他不是不貪不色,而是沒到時候,他知道金錢美女遠沒有他的宏圖大業重要。這工程對王府來說固然重要,但對他舍萬來說更重要,是他的立身工程。這個工程做好了,就能取得達王的好感和信任,有了達王的信任,他就穩立不敗之地了。來日方長,金錢會有的,地位會有的,良田牧場會有的,三妻四妾也會有的。忙什麼?欲速則不達。
果然,舍萬在整個工程中分文未取,而且工程的質量實屬上乘,博得了達王的稱讚。應該說,這是舍萬一生中幹的最光彩的一件事,也是他一生中最廉潔奉公的一次。他自己知道,達王也知道,其他人不知道。他自己知道是怎回事,達王卻不知道,因而達王就把他當成了好人、能人、可以信賴的人。從此,他便成了達王手下炙手可熱的人物,在達爾罕草原上一度上下其手,翻雲覆雨。此是後話。
平時很少喝酒的達王,這天中午吃飯時忽然想要喝酒。飯菜已經擺好了,達王還沒回來。一般情況下他吃飯是很準時的,這天說不上為什麼他回來晚了,廚師老周坐在餐廳側門旁等著。這時就聽門外傳來達王的聲音:“老周,中午有酒嗎?我要喝酒。”
老周知道,達王這一定是有什麼高興事了,以前他總是遇到喜事就要喝幾盅。於是就把櫃子裏放了許久的茅台酒拿了出來,這是達王進京值年班時皇帝賞給他的,一直沒舍得喝。
達王坐下來,端起酒杯,突然又放下了。他說:“一個人喝酒,高興不起來呀!”
平時達王用餐,總是有福晉陪坐,孩子們和女用人另開一桌,近一個時期以來,福晉身體不好,很多時候都是達王自己吃。今天剛端起酒杯,見沒人陪他喝,就有點掃興。
但很快他就把目光落到老周身上,說:“來來來,老周,幫個忙,你陪我喝。快去取個杯子來。”
老周有些惶惑,遲疑著不肯動彈。
達王就催他:“怎麼不動呀,要不本王替你去取?”
老周這才連忙去取來杯子,惶恐地斟滿,站在那裏不知怎麼往下喝。
看他那樣子,達王就有些急,指著對麵的椅子說:“坐呀,你要是站著,這酒還怎麼喝?那就不是你陪我喝酒了,而是我在罰你喝酒。”
老周隻好落座,但他沒有全坐上去,隻把屁股在椅子上搭了一個邊兒。
見老周還是很拘謹,達王就說:“喝吧,老周,不必見外,你到我家來給我做飯吃,我們就是一家人,你我就是兄弟,你就是我老哥,別以為我是王爺就了不得,你要是有一頓不給我做飯,我就得餓著。所以我和我的全家都特別感謝你。”
這老周是個漢族人,早年闖關東來到邊外,又輾轉來到達爾罕草原。他做得一手好菜,人又隨和,經人介紹就進了王府給達王全家做飯,一晃已經十幾年了。
這一段時間裏,達王一直都很興奮。主政十幾年了,還從來沒有過現在這樣的好心情。當年十八歲的他,從卓王手裏接過來的攤子,簡直是千瘡百孔一塌糊塗。別的不說,單單出荒一件事,就鬧得他昏天黑地焦頭爛額。老卓王在新甸荒上做手腳,騙得大把的銀子裝進腰包,債主們卻到理蕃院控告他這個剛上任的劄薩克,每天應付官司就把人弄得精疲力竭。旗財政就像拴在草地上的一頭驢,驢被老卓王牽走了,拴驢的撅子也被貪官們拔走了,待到他主政時隻剩下一個窟窿了。劄薩克府聚著一幫卓王時期的官僚,一個個又奸又滑,好事找不著,壞事少不下,遇事繞著走,幹事袖著手。沒用之人成堆,有用之人很少。這一切,無時無刻不在煩擾著他。
最近,情況終於有了轉機,他在卓王時期的老班底中發現了舍萬,在王府外邊發現了包劄蘭的內弟嘎達,經過一段時間的考驗,這兩個人都沒讓他失望,自喜今後有了好幫手,就覺得心裏格外舒暢,眼前一片光明。
達王是不大耽酒的,兩杯酒進肚,臉上就現出紅暈,人就興奮了。唱起了一首草原上的古歌:
豐饒秀美的古爾班查布其草原喲
就在眼前
小紮格勒,在前麵用力地奔跑著
步履輕捷
蹄下的聲音擾如銀錘叩打著金石
追趕的馬隊
小跑的時候
……
身後的柳林,一排一排地倒下了
大顛的時候
兩側的山峰,一座一座地坍塌了
枯黃的葉子
旋舞、紛飛
溫柔的小溪,都換上冰冷的顏麵
可汗,登上了高高的溫都爾山梁
陣陣悲愁
襲上心頭
當他疾步登上寶爾套蓋峰的時候
兩匹俊美的神駒
正像雲天裏的流霞躍入他的眼簾
——哦嗜
兩匹神駒
那些容顏佼美的哈屯們,妃子們
像緊簇的花團圍繞在可汗的身邊
可是
在兩匹神駒遠離家鄉的孤寂之夜
除了想念你們,可汗還能想起誰
……
當洪號響起、馬蹄蕩起百裏塵埃
我將用什麼樣的好馬去參加競賽
當九萬騎手
舉行盛大圍獵的時候
你讓我騎著什麼樣的駿馬去出獵
當狂妄的異族,在遠方升起狼煙
猖撅進犯領地
我將騎著什麼樣的戰馬,去討伐
我可愛的紮格勒呀,你們回來吧
這是一首八百多年以前流行在蒙古草原上的民歌,唱的是聖祖成吉思汗和他的兩匹駿馬的故事。當年成吉思汗要想征服天下,沒有優良的坐騎不行,如今的達王唱著這首歌,就聯想到自己主理旗政也是一樣,沒有優秀人才輔助不行。
達王已記不清全部歌詞,隻是斷斷續續反反複複地唱,興致越來越濃,聲音越來越高。
這時,福晉的女用人悄悄走進來,對達王小聲說了幾句什麼。達王立刻止住了聲音,臉色變凝重了,站起身急急地跟著女用人離開了餐廳。
達王的福晉四鴿病了。
這位跟他過了十年的滿族格格,近年來身體一直是時好時壞,請了莫力廟的喇嘛醫生看過,不見效又專程去過北京,中醫西醫都治過了還是不行。不滿三十歲的人,眼見著就憔悴了。她又十分要強,四個孩子的飲食起居總是要親自料理,女用人做她不放心。自己和達王的衣服也都是親自漿洗熨燙,女用人隻是負責打掃屋子裏的衛生。每每都是幹完活就癱倒在炕上,冒出的虛汗把頭發都泅濕了。女用人跟她搶著幹她也不用,總是說:“趁著我身子還中用,就讓我好好侍奉他們爺兒幾個吧。”聽這話好像她已經知道自己的身體出了大問題,沒有太多的時日了。女用人心裏發酸,趕緊跑出去擦眼淚。
這福晉太太雖不是皇家的金枝玉葉,但也是宗室貴胃,自幼在北京的王府裏長大,受過良好的教育,過慣了錦衣玉食的生活。如今疾患在身,仍然格盡人妻人母之責,這讓本是性情中人的達王感動得一陣陣熱淚盈眶。
四鴿福晉的先祖是清太祖努爾哈赤的次子代善,清太宗皇太極稱帝後,封代善的兒子嶽托為克勤郡王,接著又把他的女兒接人宮中,撫養成人封為公主。這位公主後來下嫁給第一代達爾罕親王滿珠習禮。克勤郡王爵在清代那可是非同尋常,它是清初封的八家世襲閣替的鐵帽子王之一,是滿族鑲紅旗的旗主,第六代克勤郡王的福晉就是《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的姑母。
說來真是巧合,時光走過了二百七十四年,第十二代克勤郡王愛新覺羅·裕傑也把女兒嫁給了達爾罕親王。
這份姻緣說起來還是慈禧太後成就的。當年達王襲爵之後,當上了備指額驗,備指額附就是額驗候選人。按照清初定下的規矩,每個時期都要把蒙古王公子弟中的俊秀者選為備指額驗,以備公主格格婚配時挑選。達王就是由老佛爺慈禧太後親自指婚與四鴿結合的。
這個時候的克勤郡王家族,已走到了窮途末路,跟大清國一樣進人了彌留狀態。四鴿福晉的娘家哥哥愛新覺羅·晏森,遊手好閑,好吃懶做,把一座郡王府揮霍空了,就開始靠變賣家產過.日子,最後沒啥可賣就賣墓地裏的石頭、磚瓦、樹木。最後幹脆一狠心把王府也賣了。光知道遇鳥鬥燦燦的八旗子弟晏森,窮得口袋比臉還幹淨,又身無一技之長,日子實在難過。正在這時,他那當郡王的老阿嘛又死了,朝廷讓他襲了王爵。王爺是當上了,可是既沒飯吃又沒房住,隻好到車行領了“號坎子”(寫有編號的坎肩)當了洋車夫,一時成了京城一大新聞——鐵帽子王拉洋車。
遠在塞外的四鴿,整天惦念著敗落的娘家,病情一天比一天加重。
更讓人煩惱的是,四鴿生的四個孩子中還有一個先天弱智,她這個當媽的一想到萬一哪天自己離開了,別的孩子還好說,這個傻孩子怎麼活呀?淚水就喇喇地流個不停。
男人就怕家裏有個病老婆,達王也是一樣。篤信佛教的他一邊為福晉延請郎中治病,一邊不斷地向佛爺喇嘛祈禱,求神佛保佑他的妻子快快痊愈,每天清晨和夜晚他都準時到佛堂去給佛爺上香,誦念經文,雷打不動。他想,自己的虔誠和執著,一定會感動神靈的。他真的害怕失去妻子,身為王爺的他找老婆並不困難,也可以說很容易,但他絕不願意讓別的女人來取代四鴿的位置,為了他們的四個兒女,他也要懇求上蒼保佑他的妻子安然無恙。他熟讀四書五經,漢族的孔聖人曾經十分肯定“賢賢易色”的主張,認為對妻子要重品德,不重容貌,把夫妻間的關係看得極重,認為那是人倫之始,王化之基。他這個王爺,此時正該對聖人之言身體力行。
他對四鴿還懷有另一番情慷,那就是四鴿給他生了兩個兒子,這讓他無限感激,為自己,也為祖宗。父親那輩是單傳,他這輩還是單傳,子孫不蕃,人丁不旺,王族的延續時有不銜之虞。作為博爾濟吉特部族的子孫,深感肩負沉重。由此看來,四鴿對他的家族,對他的王室基業,不僅有功,而且有恩。
有一天,四鴿緊抓住他的手,嘴唇顫抖著說:“樂康,我怕是真的不能再陪你了,不要再為我操心費力了。十幾年來你對我的恩愛我很知足,死而無憾,隻是孩子們讓我放心不下呀!”
提到孩子,她終於忍不住,放聲哭起來。達王也是淚雨傍沱,緊緊地把妻子抱在懷裏,不停地安慰她:“不要胡思亂想,佛爺會保佑我們的,你一定能好起來,一定能!”
16
新兵訓練已經結束很長時間了,老軍務梅林朝克圖幾次邀請達王到兵營來檢閱,達王都沒來,福晉的病拖得他什麼心思都沒有。這一天,福晉的病情略有好轉,達王就想到兵營去走走,順便也看看嘎達。
他沒有帶隨從,一個人騎著馬沿著黑樹林中的小路奔向兵營,這條小路他走過一次,那是兵營竣工時舍萬請他去視察時帶他走的。
深秋時節,林間的落葉已經積了厚厚的一層,樹上還有一些舍不得離開枝頭的葉子在寒風中颯颯抖動。風兒在樹梢上掠過,林間並不冷,樹根旁仍有蒲公英在開放,一叢叢地向著樹上篩下的陽光揚起金黃的笑臉。
達王心情不錯,不時輕輕地給坐騎加上一鞭,但那馬並不撒開蹄子快跑,它明白主人這隻是習慣性的動作,仍然不緊不慢地走著,把落葉趟得嘩嘩作響。
前麵就是兵營了,可以看到營門前用樹幹紮起的鹿碧,距營門半裏許,立著一塊醒目的木牌,上麵寫著:兵營重地,不得擅人。
達王讓馬放慢了腳步,悄悄地接近兵營。突然,路旁的大樹後邊傳出咄喝聲:“什麼人?站住!”接著就閃出兩個端著槍的士兵。
達王下馬對那兩個士兵說:“我是王爺,到兵營找你們的朝克圖梅林。”
兩個士兵不大相信,狐疑地上下打量著他。其中一個說:“不像,是王爺怎麼能一個人出來,連個隨從都沒有。”
達王說:“王爺怎麼就不能一個人出來?你們就放我進去吧,我真的是王爺,找你們的梅林有重要事情。”
“不行,嘎達說了,弄不清身份,任何人都不能隨便進人兵營。”
“嘎達?嘎達是誰?他怎麼說的算?”
“嘎達也是新來的,跟我們一樣,老梅林讓他管我們。”那士兵突然發覺自己說多了,就連忙打住,說,“唉,我說你這人,怎麼啥都問?”
“好,我不問了,你們趕快帶我去見梅林吧。”
“你有什麼事對我們說,我們給你察報,你以為梅林是隨便見的嗎?”
達王哭笑不得,就裝著生氣的樣子說:“行,我不見了,我走。耽誤了大事,看老梅林怎麼收拾你們!”說完就做出要上馬的架勢。
兩個士兵有些害怕了,就說:“你要真是王爺,我們就帶你去。不過你要冒充王爺,可是自討苦吃!”
達王在前邊走,一個士兵端槍押著他,另一個牽著馬,相跟著走進兵營。
剛一進院,就被正在帶領士兵操練的嘎達發現了。嘎達立刻跑上來敬了一個標準的東北軍軍禮,然後對那還在端著槍的士兵罵道:“你這渾蛋,他是王爺!快去通察梅林大人。”
那士兵方才緩過神來,飛快地跑了。
教官走了之後,老梅林就把操練衛隊的事情全都交給嘎達了,儼然嘎達就是他的副手,是他的拐杖。他自己倒落得個清閑自在,整天歪在椅子上打噸。
聽說達王來了,老梅林一打挺從椅子上起來就往外跑。他那肥胖的身子像隻圓圓的肉球,跑起來仿佛是肉球在滾動。他一邊跑一邊喊:“王爺呀,你怎麼自己來了?你是先給奴才打聲招呼,讓奴才去接你呀。”
到了達王麵前,又接著自責:“哎呀,這事怪我,這兩天腳步懶了,沒去給王爺請安,不知王爺要來,竟害得王爺大老遠的一個人跑來,真是罪過,罪過。”
達王平靜地看著老梅林,對他剛才這一番絮叨好像在聽,其實一句都沒聽進去。
老梅林見達王不跟他搭話,就猜出是嫌他太絮叨了。連忙改個話題:“難得王爺在百忙之中前來視察兵營,就請王爺先檢閱衛隊吧。”接著就給嘎達下命令:“嘎達,列隊,按照《步兵操典》上所規定的動作操練一遍,請王爺檢閱。”
一百三十個兵丁以最快的速度列隊完畢,在嘎達的指揮下開始操練。人是新的,軍裝是新的,槍支也是新的,隊伍規模雖然不大,但是挺有氣勢。年輕的指揮官英姿颯爽,清脆洪亮的口令聲直衝霄漢。整齊的隊形,規範的動作,威猛的作風,淩厲的氣勢,令人耳目一新,直看得達王心花怒放,連連對老梅林說好。
老梅林是個厚道人,他很喜歡嘎達,就想趁這個機會在達王麵前替嘎達說點好話,請王爺給嘎達任命個官職。給一個新兵任命官職,在王府衛隊裏從來沒有先例,盡管嘎達實在是太優秀了,可是他心裏也沒有底。
操練結束時,老梅林用試探的口氣對達王說:“王爺,這嘎達還行吧?”
達王沒有回答他,卻反問道:“你看呢?”
“我看行。”
“人你都用了,能說不行嗎。”
“奴才是想聽聽王爺的看法。”
“行了,別兜圈子了,有啥想法就說出來吧。”
老梅林一邊搓著手,有些為難地說:“給這孩子一個位子吧。”
達王說:“一個新兵,你看讓他當啥好?”
“就讓他當個什長,怎麼樣?”
“什長,不行。”達王嘴裏說著,一邊連連搖頭。
老梅林見達王不同意,心裏很失望,就勉強地搭汕著:“王爺要是看著不行,這事就撂撂再說,反正年輕人來日方長。”
“不,不能撂,現在就定,就讓他當個曉騎校吧。”
老梅林以為自己聽錯了,就追問說:“曉騎校?”
達王狡黯地看著老梅林,目光中含著笑意,說:“怎麼,還嫌小?那就把你梅林的位子讓給他吧。”
老梅林此時膽子也大了,說:“讓就讓,早讓比晚讓好。”
說著他就立刻把大家召集過來,讓達王當眾宣布任命決定。
嘎達怎麼都不曾想到,自己就這樣輕易地當上了王府衛隊的軍官,而且是越過章京直接當上了昆都。竊喜之餘他就想,自己原來對官場的看法是不是有問題?在這王府裏,除了王爺,哪個不是大把大把地花銀子才有了現在的地位,怎麼輪到自己頭上太陽就從西邊出來了?平時那些送了銀子的和得了銀子的都在一個鍋裏攪馬勺,大家你知我知心照不宣,你好我好一團和氣。可是一旦有誰沒送或是有誰沒得著,一旦有人影響了別人發財,情況就不是這樣了,就會出現有哭有笑的場麵,就會發生明爭暗鬥。現在,自己的雙腳已經踏進了這個充滿玄機的地方,也要跟那些送銀子的和得銀子的一鍋攪馬勺了,勢必也得麵對這一切,今後的路該怎麼走?他一時陷人了沉思。
他這樣想著,神態就有些怔怔的。以至達王叫他他都沒有反應,待到叫他第二聲時才緩過神來,急忙答應:“嘎達在,王爺有何吩咐?”
“我問你在想什麼呢?”
“回王爺,屬下在想明天的訓練。”他對達王撒了個謊。
“明天不要訓練了,回家吧。”
嘎達不解地看著達王,滿臉困惑。
“愣什麼,回家娶媳婦啊,都讓人家閨女等半年了。本王準你一個月假,趕緊回去把事辦了。”
嘎達一下子就被達王任命為曉騎校,整個王府很快就都知道了。最感到震驚的是舍萬,他弄不明白為什麼一個剛進王府才半年的新兵就能被破格任用。他猜想不外乎兩種可能,一是嘎達的姐夫包劄蘭為小舅子疏通了關節,人家包劄蘭畢竟在達王跟前有老麵子。二是嘎達在達王那裏使了大錢。還有一種不大可能的可能,就是嘎達這小子挺精幹,人也長得帥氣,達王愛才,一見麵就相中了他。但達王不是大姑娘選女婿,光憑感觀取人。再說了,一個乳臭未幹的毛孩子能有多大才氣,竟能讓達王折服。不管哪種可能,反正這已是千真萬確的,不去琢磨它了。
可是腦袋不聽他的話,就是不停地琢磨。他想,如果是前兩種可能,倒也沒什麼,怕的是不大可能的可能要是真的,可就不太妙了。達王身邊多了一個能人,對自己的將來是很不利的,後生可畏呀。
其實,這個時候他的腦袋真的有些不好使了,事情就在那裏明擺著呢,還瞎琢磨啥呀,要不是達王喜歡嘎達,能親自給他做媒?提拔他當個小小的曉騎校又算得了什麼呢!
在印務處,每天都能見到包劄蘭。最近因為嘎達被達王重用,包劄蘭也很高興,臉上經常掛著笑。
一天,舍萬湊到包劄蘭跟前,裝出很親近的樣子說:“包兄,聽說你小舅子要娶親了?”
包劄蘭正專心抄寫一份公文,點頭答道:“是呀,日子都擇好了,就在冬月初二。”
“真是雙喜臨門呀,又是破格升官,又是洞房花燭,到那天小弟也要湊過去討杯喜酒喝呀!”
“那是一定,舍萬老弟要是能屈尊到場,他們孟家可就蓬草生輝了。”
“後生可畏,前途無量啊。記得那天你第一次帶他來王府,我一眼就看出這小夥子絕非等閑後生,相貌堂堂,氣度非凡,果然連王爺都這樣喜歡他,破格讓他當了曉騎校。”說這話時他的眼睛就死死地盯住包劄蘭的臉,他想從這張臉上找到他想知道的答案,哪怕是一點細微的變化,對他來說也是極有價值的信息。
包劄蘭臉上的表情並沒發生變化,但嘴上卻說出了舍萬想知道的答案:“是呀,我還從來沒見過王爺這樣喜歡一個人,那次見了一麵,嘎達回去不久,王爺就想他了,命我捎信讓嘎達來。嘎達來了,原來是王爺要給他說媒。媒說妥了,又讓嘎達到王府衛隊去給教官當翻譯。翻譯當完了,這不……”
包劄蘭光顧自己說著,沒看那舍萬臉色已經青了,比挨霜打了的打瓜還難看。
舍萬最擔心的事情在包劄蘭沾沾沾自喜的絮叨中得到了證實,他心裏就像打翻了五味瓶,很不是滋味。
舍萬就是舍萬,他難受了一陣之後,很快就確定了自己的應對策略。熟讀《三國演義》的他,深諳韜晦之計。他知道現在雖然達王對自己不錯,但對嘎達更好。嘎達的優勢是年輕,英俊,有朝氣,再就是有他姐夫的背景,在王爺跟前很受寵。跟一個上升勢頭正足的人爭風,無論如何都是不明智的,兩敗俱傷的機率都很小,十成得有九成九是自己一敗塗地。怎麼辦?隻能韜光養晦,像冬天裏的蟲子一樣蟄伏起來,龍蛇之蟄,以求存身,三國時的劉備就是自己的楷模。從長計議,達王那裏要鞏固關係,嘎達和包劄蘭這麵也要盡量靠近,要給王爺造成嘎達和舍萬是他的左膀和右臂的印象,王爺缺了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都不行,同時左膀和右臂也是誰都離不開誰。這就好了,自己就有了安定的發展環境,用它三年五載或者十年八載,就筋骨強壯羽翼豐滿了。到那時在達爾罕草原這片天地裏,就可以縱橫馳騁獨往獨來了。
在嘎達辦喜事的前兩天,舍萬就已經準備動身去喝喜酒了。他備了一份厚禮:一對玉如意,外加三百吊銅錢。清末以銅錢為流通貨幣,一吊銅錢相當於一兩白銀,所以三百吊銅錢就是三百兩白花花的銀子。那對玉如意更是價值不菲,一個農民幹一輩子也掙不來。
本來喝喜酒直接去就行了,可他偏要向上司告假。本來告假向印務梅林告就行了,可他偏要向王爺告。
他來到達王的衙署,徑直走了進去。自打他負責做完維修王府和建兵營的工程以後,進出達王的屋子就很隨便了。他進屋時,達王正在看書,給達王請過安之後,就很隨便地找個地方坐下來。
達王把眼睛移開書本,看著他,問:“是舍萬呀,有事嗎?”
“回王爺,卑職想告幾天假。”
“告假?”達王有些納悶,平時劄蘭有事臨時跟梅林說一聲就行了,還不曾有人跟他告假。
舍萬連忙解釋:“啊,是這樣,今天我急著要走,恰好梅林不在,就隻好跟王爺來告假了。”
“什麼事呀?”
“衛隊的嘎達娶親,我想去隨個禮。”
“啊,對了,對了,是嘎達要娶媳婦,你不提我還忘了,這禮我也要隨的。怎麼,你跟嘎達還行?”
“王爺說哪裏話,嘎達那小子,別看來的時間不長,跟王府上上下下都處得不錯,大家都喜歡他,都說王爺真是慧眼識珠,發現了一個難得的人才。我一見他就喜歡上了,總是想,我要是有這樣一個兒子該多好!要不是我跟包劄蘭一個槽子吃草親如手足,真想認他當幹兒子。沒辦法,從包劄蘭那兒論,我隻能跟他叫小老弟了。”
舍萬說著,就用眼睛溜達王,見達王一直笑眯眯的,心裏就明白自己這番話說得沒有漏洞。
17
見卓王在新甸荒出放中得了那麼大的好處,旗內的王公們都紅了眼。卓王支係裏的敖老公,察罕貝勒支係裏的楊貝勒、濟貝子,達王支係裏的尼瑪公和久駐京師的達責貝子,還有溫都爾親王,這些人都鉚足了勁,找機會找借口出放自己名下的土地,用祖宗留下的土地換點兒銀子花。
身為旗劄薩克的達王,對這些閑散王公們隻圖個人眼前利益不顧蒙旗前途的做法甚為不滿。他曾想象過,有朝一日這些人都把自己的領地出放殆盡時的情景,整個達爾罕旗就會設立若幹個像梨樹縣、懷德縣那樣的縣治,牧場變成了農田,旗內的蒙民無處放牧。彼時這個走過了將近三百年的蒙古王旗就不複存在了,就連他這個劄薩克王爺也沒了存身之地。
作為旗劄薩克,按法律規定他有權不批準出荒,但這些王公們各自都有背景,無不手眼通天,管旗王爺這裏還不知道怎回事呢,那邊人家已經把皇帝準許出荒的諭旨都搞到手了。而且都有堂而皇之的理由,任誰都無法推翻。就算你能把他的理由推翻了,那皇帝的諭旨卻是無論如何都推翻不了的。
在阻止出荒這件事上他想有所作為,曾冒著得罪上司的風險行使了一次旗劄薩克職權,但最終還是胳膊沒擰過大腿。
經過是這樣的:
鄭家屯荒出放後,在鄭家屯設立了遼源州。因為鄭家屯地處達爾罕旗與博王旗交界處,又是沈陽通往齊齊哈爾的古騷道與西遼河的交會處,所以設立縣治以後很快就繁榮起來,成了遠近聞名的農畜產品集散地。隨著鄭家屯的興隆,它通往齊齊哈爾的古騷道也繁榮起來,往來商賈,穿行其間。
這條釋道從鄭家屯往北直到挑南,二百餘裏全在達爾罕旗境內,其間人煙稀少,荒漠連綿。路畔樹木叢生,篙草沒人,經常有匪盜出沒劫掠客商,另有沿途的蒙古團練也不時欺淩過往行人。清末的盛京將軍趙爾翼提出修這條官道,但沒有實現他就離任了。他的繼任者徐世昌也決心修這條道,就奏報朝廷準備動工,可是涉及征地時跟達爾罕親王協商,竟被達王斷然拒絕,理由隻有一條:土地征用會引起當地台壯生計困難。
徐世昌隻好作罷。
但不久,徐世昌的繼任者錫良又提出了新的理由,為防範日俄兩國勢力侵人蒙古地區,應當獎勵向蒙旗移民,挑遼官道必須修。這次皇帝批準了,達王頂不住了。
這片荒地出放後,所得荒價一半歸朝廷,另一半因為是國家征用,所以旗內王公人各有份,由大家分劈。
這以後接二連三,達爾罕旗先後就有巴林愛新荒、河南河北荒、東夾荒都出放了。一個三萬五千多平方公裏的大旗,迅速縮小成一萬多平方公裏。
王公們瘋了,什麼都不顧了。有的幹脆挺而走險,誰都不請示就將自己的領地私自出放,連自己的府第所在地都出放了。有的自己出放光了,竟偷偷出放別人的土地。一時鬧得雞鳴犬吠,好不熱鬧。
全旗剩下的這點土地,除了一小部分是溫都爾親王的,絕大部分都是達王支係最初的領地。先前出放的各荒段上的百姓全都聚集在這裏。
達王想,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出荒了,再出荒達爾罕旗就沒有了,自己這個王爺就沒地方當了,在世對不起黎民百姓,死後無顏見列祖列宗。
公元1912年的春天來得不早也不遲,天象也未有什麼異常,但世道卻變了。當孫中山在南京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時,塞外的達爾罕草原一如既往還是那樣平靜,王公們在暖融融的府邸裏尋歡飲宴,牛羊在避風的佗口裏曬太陽,遠方發生了什麼這裏一無所知。
可是,當這消息輾轉傳來的時候,幾乎把王公們嚇個半死。這些大清王朝的既得利益者,早就隱隱約約地聽說南方有人鬧革命,但他們一般不太在意那些離他們太遠的事情,他們隻知道享受眼前的福社,有酒,有肉,有女人,管那些跟自己關係不大的事情幹啥,一切都有皇上呢!比如過去發生的長毛造反、義和團起義,等草原上知道信兒的時候,早已被皇上平息了,大清國是輕易可以撼動的嗎?
這下,大清國真就被撼動了,何止是撼動,而是徹底推翻了,這可怎麼辦呀!
仿佛寒霜驟降,田野裏一片秋蟲的哀鳴。
王公們都在恐怖中等待命運的安排,每天都在猜測新政權到底會怎麼處置他們。已經出過荒的就竊喜總算把土地換了點錢花,要不然這次一定得充公。有的就準備收拾好金銀細軟帶上遠走高飛,免得被沒收了。
達王也在揣摩,不過他對自己的歸宿想得不多,他更多的是猜測新政權對蒙古地區將會實行什麼政策。前路未卜,他也是一陣一陣地焦慮。
不管怎麼樣,他現在還是這裏的劄薩克王爺,這裏的事情他還要操心。前幾天軍務梅林老朝克圖提出,在本旗南部九家子一帶常有土匪出沒,旗衛隊原來駐防的兵力不足,有必要再設一處兵營。設兵營倒好說,關鍵是要有一個得力的人去管,派誰去好呢?
此時的嘎達已是王府衛隊的劄蘭了。他把家從滿達爾哈遷到了距王府十裏的二龍山,在那裏建了一處新宅,正房是五間瓦房,東西廂房各三間,院子是兩進院套,院牆高九尺,四角各有一個方形炮台,炮台之間有馬道相通。一進院子裏住著護衛和傭人,二進院子裏住的都是家人。父母和媳婦住在這裏,他在王府衛隊供職,每個月回來一兩趟看望他們。
到九家子兵營去管事,達王考慮再三,覺得還是派嘎達去最合適,他來衛隊已經三年了,應該給他安排一個獨當一麵的位置了。
達王派人把嘎達找來說:“嘎達,我給你派個新差事。”
“隻要王爺吩咐,屬下隨時領命。”
“聽你們的朝克圖梅林說,九家子一帶發生了匪情,旗裏決定在那裏設一個兵營,我想把你派去管事。怎麼樣?”
“屬下聽命,感謝王爺栽培。”
“不過,那裏可不同於在衛隊,大事小事都由老朝克圖撐著,你隻是依令行事,這回是你自己撐門麵,有把握嗎?”
“有把握。”
“還有,這回可是離家遠了,不能經常回家陪伴媳婦了,時間長了受得住呀?”
“受得住,一切為了公務!”嘎達紅著臉像宣誓一樣回答。
達王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又向前湊了一步,壓低聲音關切地問:“怎麼樣,本王給你介紹的媳婦還行吧?有喜了嗎?”
嘎達臉更紅了,靦腆地回答:“還沒有。”
達王現出失望的樣子,責備說:“怎麼搞的?抓緊哪。”
“謝王爺,屬下遵命!”
達王笑了,說:“你這小子,本王這是跟你說私房話,什麼遵命遵命的!”
媳婦過門一晃三年了,還一直沒有孩子,嘎達倒沒太著急,隻是家裏兩個老的急得不行。雖說他們已經有了孫子,二哥那裏已經有男孩,但他們還是盼著老兒子這裏也有男孩,讓他們隨時能哄孫子玩。兩個老人精神上受過刺激,前幾年鬧瘟疫,大哥達力黑紮布的妻子和八歲的兒子都死了,他們特別悲傷,一直不能忘懷。所以就希望每個兒子都多多地給他們生孫子。可是嘎達兩口子偏偏不爭氣,成親三年了連一點動靜都沒有。
這次到九家子兵營,又要跟媳婦長期分開了。他想把媳婦帶去,可是又覺得不妥,九家子那地方人地生疏,且又有匪情,兵營中全是男人,帶著媳婦多有不便。況且,爸爸媽媽歲數都大了,身邊需要有人照顧。自己一個人在外,怎麼都好說。至於說生孩子的事就等等吧,反正早晚也得生,不差三年二年的。
回到家裏把情況一說,父母立刻急了,非要他把媳婦帶去不可。不管他怎麼解釋都不行,老伊德阿斯楞甚至說:“你若是不聽我們的,我就去找你姐夫,讓他去求王爺,這個差你就不要支了,派別人去。”
嘎達說:“誰求也沒有用,軍情緊急;這是王爺定的,改變不了。”
“你要是非去不可,我也不是沒有辦法,你頭腳走了,我第二天就把媳婦給你送去。”
嘎達沒辦法了。這時媳婦朱蘭對他擠了一下眼睛說:“你們不要爭了,我不去。嘎達這次去九家子兵營,是王爺對他的信任,他不能辜負王爺的重托,我去了隻能成為嘎達的累贅。再說我這人生來就膽小,嘎達帶兵去剿匪,我一個人在家害怕。實在爸媽要讓我去也行,就讓嘎達給我也弄一把槍,他們剿匪我也跟著。”
“不行,不行,那可不行!太危險!女孩子怎能跟去剿匪?”
嘎達立刻將父親一軍:“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說到底怎麼辦?”
“那就依著你,不去了歎。”父親無可奈何地說。
夜裏,嘎達夫妻倆陪父母說了一會兒話,就回自己房裏休息了。又是幾天沒見,兩人互相都想了。一陣激動的纏綿之後,嘎達舒服地平躺著,喘息平定後,他伸過胳膊把朱蘭攬過來。媳婦順勢把頭伏在他寬厚的胸脯上,兩隻手隨意撫摸著丈夫的任意一個地方。兩個人都不作聲,靜靜地傾聽著對方的心音,感受著對方的感受。沒有什麼話語,隻用心來交流,愛的激流如石灘下的溪水泊泊流淌。常常是這樣摟著,就都進人了夢鄉。也有好多時候,相擁一陣之後,又不約而同地來了激情,再度躍進愛河的波濤。
成親以來,他們一直是這樣,愛情生活過得溫馨而甜蜜。
此刻,嘎達略微覺得有些乏,迷迷糊糊地想睡。忽然,他感到胸脯有些濕。用手去摸,發現朱蘭的臉上已經滿是淚水,同時她那溫軟的身子也在一陣陣的抽搐著。
嘎達一驚,忙問:“朱蘭,你怎麼了?”
朱蘭一邊抹著眼淚說:“嘎達,我問你,你怨我嗎?”
“我怎麼能怨你呢?幸虧你把話接過去了,說你不願去,膽小害怕,要不然我真不知道怎麼對付爸媽了。”
“我不是說白天的事,我是說我這肚子太不爭氣,沒能給你生出個孩子來,你不怨我嗎?”
“朱蘭,你說什麼呢?成親這麼久了,你說句良心話,我對你不好嗎?暫時沒有孩子,我怎能怨你呢?”
“可是,我一看爸媽那樣盼孩子,心裏就覺得對不起你們家,也對不起你,我就恨自己不爭氣。一定是我有毛病生不出孩子,果真那樣可就把你坑了!你還是趁早把我休了吧,再娶一個。”
“朱蘭,你怎麼越說越離譜呢?我嘎達是那種絕情的人嗎?我跟你發誓,這輩子我寧可沒兒沒女,也不會把你休了。”
他把朱蘭緊緊地摟在懷裏,用他那溫暖的大手輕輕地拍打著她的背,對著她的耳朵,喃喃地說:“睡吧,睡吧,安心地睡吧,……我的朱蘭,……一我的寶貝,別胡思亂想了……”
18
嘎達以達爾罕旗劄薩克府衛隊協理梅林的身份到九家子兵營上任了。
臨走時,老梅林朝克圖把他叫到自己屋裏,指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兵對他說:“這孩子挺機靈,你就把他帶去吧,讓他給你當個勤務丘
嘎達認識這個小兵,名叫金寶,是舍萬前些天介紹進來當兵的,說是舍萬家一個佃戶的孩子。他想也好,帶個隨從平時有人說說話,省得寂寞。謝過老梅林,嘎達就帶著這個小兵上路了。
這個小兵其實並不是舍萬家佃戶的孩子,而是他的一個遠房外甥,是舍萬特意安插在旗衛隊的一個耳目。因為老梅林和嘎達一向對同僚們都不心存芥蒂,所以看在舍萬麵子上還真對這孩子高看一眼。
讓金寶跟嘎達去並不是老梅林的主意,老梅林一開始就想給嘎達派個隨從,但沒有確定就是金寶。舍萬這時也算計到了,嘎達去九家子兵營一定要帶個隨從,他就假裝閑遇到了老梅林那裏,當話題扯到這件事上以後,舍萬立刻認真地說:“就讓我那小老鄉金寶去吧,那孩子機靈,準能把嘎達侍奉好了。再說讓嘎達帶去我也放心,強將手下無弱兵,嘎達帶他三年五載,說不定就會出息了。”
舍萬走時,把金寶叫到兵營外邊。金寶跟在舍萬後邊,默默地走著,不知舅舅叫他有什麼事。他站下來,問:“舅,你叫我有事?”
舍萬回過頭來不高興地說:“記住,以後除了在家裏不許跟我叫舅舅!沒事能找你嗎?”
他把金寶拽到一棵樹下,兩人蹲下來,小聲告訴金寶:“嘎達明天到九家子兵營去管事,我剛才跟老梅林說好了,讓你跟他去。記住,一定要機靈點,把他侍奉得舒舒服服的,他說的話和做的事都牢牢記住,回來告訴我。”
“記住了,舅舅。”
“什麼記住了,記住了還叫舅舅?”舍萬氣呼呼地走了。走了幾步他又轉回來說,“這回不能再跟嘎達叫劄蘭了,你要跟他叫協理大人,人家現在是協理梅林。”
去九家子的路上,金寶跟在嘎達的後邊,他的馬沒有嘎達的馬快,跟得比較吃力。嘎達跑一會兒就得停下來等一會兒,金寶趕上來漲紅著臉說:“協理大人,我的馬不行,再這樣跑就累壞了,我們還是慢些走吧。”
嘎達一驚,問金寶:“你剛才跟我叫什麼?”
“協理大人呀,你現在不是協理梅林嗎?”
“誰跟你說的?”
金寶剛要說是舅舅告訴他的,立刻覺得不妥,就改口說:“是老梅林跟我說的,要叫你協理大人。”
“唔。”
此時自己也被稱為大人了,嘎達感覺多少有些不大習慣。大人就意味著高高在上,高高在上如果能給老百姓辦好事還行,要是不辦好事那就是禍害了。
他告訴金寶:“以後你叫我協理或劄蘭都行,那大人二字就不要叫了,我聽不慣。再不你就叫我嘎達哥,我最喜歡聽這個。”
“不行不行,打死我也不敢那樣叫,那不是沒大沒小嗎?別人會說我不懂規矩的。”金寶嚇得不輕,連說不行。
嘎達又說:“要不就這樣,有外人時,你叫我官職,沒有外人時你就叫我嘎達哥。”
“是,協理大人。”
“怎麼,現在有外人嗎?你這樣叫。”
金寶不自然地笑著,說:“不知怎的,我就是叫不慣。”
“叫不慣也得叫,我愛聽。你這就叫一聲,我聽聽看。”
金寶憋得臉通紅,就是叫不出口。
“不行你軌幹脆叫我嘎達吧,把那哥字去掉。”
“那更不行了!”
“反正兩個裏麵選一個,叫哪個你自己知道。”
金寶終於鼓起了勇氣:“那我就選嘎達哥。”
“叫一聲。”
“嘎達哥!”
“唉——!你看這該有多好!”
兩人都大笑起來,金寶這次笑得很放鬆。
說說笑笑,九家子兵營就到了。
這是用一座廢棄的舊廟改成的兵營,屋子已經舊得不能再舊了。院子不大,四周的圍牆已有好幾處豁口,剩下的也是東倒西歪千瘡百孔。大殿的門窗不知何時就已沒了,房頂上的衰草足有一尺高,在風中俯仰瑟縮。大殿裏是厚厚的一層牛糞,一座金身已經斑駁不堪的佛像,仍然無憂無慮地坐在他的蓮花寶座上。東西兩棟廂房是原來的僧房,現在是士兵們的宿舍。門前的一對石獅子,一個已經倒了,另一個下巴沒有了,看樣子是有人想取它嘴裏的石球下狠手敲掉的。
這裏一共駐有三十名旗兵,由一位五十來歲的曉騎校率領。嘎達到時,那曉騎校正躺在炕上抽大煙,一個小兵站在炕沿邊服侍他。他認識嘎達,一骨碌從炕上起來,跳下地連鞋都沒顧得穿就給嘎達請安。
嘎達問:“人呢,怎麼隻有你們倆?”
曉騎校回答:“聽說這幾天旗衛隊要來人,我想這裏也沒有什麼好招待的,就派他們下甸子打兔子去了。這陣估摸也快回來了,正好今天晚上就擺兔子宴,給劄蘭接風。”
金寶立刻給他糾正:“不是劄蘭,大人現在已是協理梅林了。”
那曉騎校聽了,顯出又驚又喜的樣子說:“唉呀呀,你看這裏消息該多閉塞,大人在旗裏高升了,我這還看老皇曆呢。協理大人千萬別見怪,屬下真的不知道。”
嘎達說:“別說這些了,我們談點正事吧,正好現在清靜,你把這裏的情況給我說一說。特別是匪情,要說得詳細些。”
提到匪情,曉騎校立刻現出恐懼的樣子說:“回協理大人,這個絡子說不上是從哪裏冒出來的,太厲害了!咱們這幾個人這幾杆槍,根本壓不住他們。別說咱們,就是鄭家屯吳大舌頭的隊伍整整一個連,前些日子在沱子裏跟這個塔子遇上了,也是眼睜睜地讓人家跑了。”
嘎達問:“咱們跟他們交過手嗎?”
“咱們?咱們連人家影子都沒見過。這夥人,你說搶誰不好,他們偏挑大戶搶。等他們活兒做完了,我們聽著信趕過去時,連屁都沒聞著。”
“他們都搶了哪些大戶?”
“哪些?都是小絡子連想都不敢想的主兒,卓王府的馱隊,濟貝勒府的年貨車,還有楊貝勒家小姐剛買回來的嫁妝,沒等到家就讓他們劫了。”
聽到這裏,嘎達感到事態比來之前預想的要嚴重多了,他第一次這麼切實地體會到肩上壓力的沉重。
晚餐很豐盛,全是野味。平時不大喝酒的嘎達,經不住弟兄們輪番勸酒,也喝了滿滿兩大杯。躺下睡覺時他想,幸虧沒把朱蘭帶來,這破地方怎麼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