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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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讓嘎達失望的是,家裏的三個人他一個都沒接來。妻子朱蘭回了娘家,父母都是不喜歡熱鬧的人,說什麼也不來。嘎達悻悻地回到兵營,心裏對朱蘭就生出一些怨忍,覺得朱蘭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回娘家,而應該在家裏等著他回來接她,她應該想到丈夫會來接她的。他早就隱隱地期盼著,那達慕大會開幕那天,他在台上風風光光地主持,台下萬千雙眼睛都在注視著他,其中會有一雙格外熱辣,格外得意,格外神氣,滿含著欣喜與驕傲,那雙眼睛就是妻子朱蘭的。他在台上,會一眼就找到它。甚至不用刻意去找,僅憑感應他就知道那雙眼睛在哪裏。
那雙眼睛不會出現了,嘎達感到無比悵然。他一開始本想飛馬趕到朱蘭家裏,不管她願意不願意硬把她接來,或者當麵把對朱蘭的怨言講出來。但冷靜下來又覺得不妥,朱蘭不是一般的女子,她識文斷字,感情細膩,不會輕易做出於理不通的事情,選擇這個時間回娘家一定有她自己的道理。如果這個時候把她硬接回來,或者前去興師問罪,反而是自己莽撞了,失去了一個男人的風度和器量,也沒有了對妻子的寬慰和體貼。
他忽然覺得自己做得不好,對妻子朱蘭虧欠太多,到九家子兵營以來,公務忙是忙了點兒,但回家的次數確實是太少了。芳齡少婦,獨守空房,難免會心生幽怨,把氣撒在丈夫身上。他想,無論如何也得等到那達慕大會之後,一定要親自前去向妻子賠罪,好好哄哄她,把她高高興興地接回來。這樣想著,心裏也便釋然,就一心一意地去準備明天那達慕的開幕式了。
朱蘭雖然生在鄉間,但也算得上是個大家閨秀,父親是台吉,是真正的博爾濟吉特貴族。從小她就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再加上她天資聰穎,悟性極高,能寫會算,是聞名鄉裏的才女。嫁給嘎達之後,她十分滿足,她感謝達王成就了自己和嘎達的好姻緣,也感謝上蒼賜給她一個英俊勇武的好夫婿,更暗自佩服自己的好眼力,一見麵就認準了嘎達。過門以後,她與丈夫相敬如賓,舉案齊眉,盡心盡力地服侍公婆,格守孝道。每當獨處的時候,她就洋洋自得,竊喜終身有靠。可是事情總是有變化的,不如意的事情還是來了。隻來了一件就把她擊垮了,婚後她一直沒能懷孕。
在中國社會的傳統觀念中,傳宗接代,為夫家延續香火,是女人美好婦德的重要構成。不能為夫家生兒育女,就是“七出”之條中的重要一條,丈夫可以休了她。不能懷孕的事,漸漸成了朱蘭的一塊心病。雖然嘎達沒有怪她,而且還多次勸慰她,但她總是覺得對不起嘎達,沒有盡到為妻之責。嘎達在兵營,忙起來就顧不上回家,一開始她還沒覺出什麼,後來就漸漸產生了疑慮,覺得丈夫對她不甚在意,心頭像壓上了什麼,沉重起來。其實這真是冤枉了嘎達,他從來就沒往這上想過。可是媳婦的心思他卻渾然不知,這正如俗語說的那樣,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衣,雖然親近莫如夫妻,但他還是沒有讀懂媳婦的全部心思。
這件事給朱蘭更大的壓力,主要還是來自公公婆婆。老兩口見老兒子媳婦過門好久身子還沒有動靜,就有些沉不住氣。婆婆有機會就問,問得很細,很直白,年輕媳婦有哪個願把床上的事情輕易示人,所以朱蘭很難為情。婆婆曾多次以過來人的身份密授機宜,指導媳婦如何做,什麼時候做,做之前怎麼做,做之後怎麼做,完事之後吃什麼,喝什麼,無一不仔細叮呼。每次嘎達回來,臨睡之前婆婆都要把她叫到一邊導演一遍。過了一段時間見她還是沒有變化,婆婆的臉上便不搭不汕的,眼裏流出失望和無奈。這是朱蘭最不願看到的表情,也是讓朱蘭心裏最難受的表情。每當這時她都會找一個避人的地方流一陣眼淚,恨恨地捶自己的肚子幾拳,罵幾聲“你咋這麼不爭氣”。
婆婆表現的主要是失望和焦急,公公表現的是明顯的不滿。公公的不滿不僅掛在臉上,而且裝在嗓子裏。老頭子耍了一輩子家長威風,老了力度更大。一生氣臉就拉得老長,如凶神惡煞。要是氣生大了,嗓子就會發出各式各樣的與表情相配合的聲音來,這時他的表演用聲情並茂來形容,是再恰當不過了。有時他甚至一整天拉著臉不作聲,無處發泄臉憋得漲紫,最終總要找個茬把老伴罵一頓才出了氣。他也很明智,從來不跟兒媳婦朱蘭直接發火,明明是對朱蘭不滿意,也要間接地把火發在老伴身上。兒媳婦不生孩子,他懊惱極了,但他白天從來不說長道短,隻用表情和聲音表達。隻有到了晚上,他躺在炕上才在被窩裏嘟嚷:“好牛好馬都知道為主人爭氣,都能下個犢下個駒,這可好,是個一命貨,倒不出籽兒來。”有時他會無端地在嗓子眼兒裏弄出一個怪怪的聲音,不像是咯痰,不像是打隔,更不像朗誦詩,老伴和兒媳就明白他是生氣了,於是都踢手攝腳小心翼翼,生怕惹著他。
朱蘭心裏明白,公公的不快多半是因她而來,所以心中就十分苦悶,不知如何是好。於是她就想回娘家住些日子。當她試探著把這想法跟婆婆說了以後,還沒等婆婆應聲,一旁的公公竟搶先說話了:“回去吧,回去吧,其實你早就應該回去了,這個家你還有啥待頭?”
朱蘭聽了這話,心頭著實一驚。公公分明是在宣布,不歡迎自己在這個家庭中繼續存在了。一口苦水從心裏湧了上來,到了嗓子又被她強咽了下去。
當天下午,朱蘭便收拾了幾件換洗衣服回娘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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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子之秋,中元既逾,農曆七月十八。這一天,恰好又是公曆1924年8月18日。
吉日良辰,風和日麗。
達爾罕旗盛況空前的那達慕大會開幕了。
天空深邃湛藍,靜穆悠遠,白雲如絮,點綴其間。
廣場上族旗如林,歡聲雷動。
高大的主席台被裝飾一新,上方的巨大橫幅上用蒙漢兩種文字書寫著:哲裏木盟達爾罕旗那達慕大會。主席台的主賓席上坐著本旗劄薩克王爺以下的各家王公、哲裏木盟盟長及所屬各旗劄薩克、周邊各蒙古王旗的代表、各大寺廟的住持喇嘛,還有東北軍在通遼駐軍的最高長官。主席台兩側的看台上,坐著各家王公的眷屬、劄薩克府中下層官員、外來貴賓的隨從以及本旗各努圖克的著名士紳。
雖然已是民國了,但主席台上和觀禮台上的王公貴族們仍然穿著清朝的官服,有人的官服已經舊了,但他還是有模有樣地穿著,自覺很美氣,因為那上麵標示著他的品級。所以台上各色人等摻雜著就讓人感到時空有些錯亂,顯得怪怪的,很滑稽。
十時整,大會總司儀、達爾罕旗劄薩克府衛隊協理軍務梅林嘎達走上主席台。他身著特製的司儀禮服,顯得十分威武英俊,他先向全場做了個安靜的手勢,然後用洪亮的聲音說:
“尊敬的各位父老鄉親、兄弟姐妹,尊貴的各位來賓、各位朋友,我們期待已久的那達慕大會今天就要開幕了,敝人受旗劄薩克和碩達爾罕親王的委托,擔任本屆那達慕大會的總司儀,實乃三生有幸,無上榮光。現在,請允許在下向大家隆重介紹往臨大會的各位主賓。
“哲裏木盟備兵劄薩克、盟長、郭爾羅斯前旗劄薩克齊默特色木王勒鎮國公閣下;
哲裏木盟備兵劄薩克、副盟長、達爾罕旗劄薩克和碩達爾罕幸那木濟勒色楞閣下;
哲裏木盟幫辦盟務、達爾罕旗閑散溫都爾親王陽倉劄布閣下;
達爾罕旗閑散和碩卓哩克圖親王賀喜業勒圖墨爾根閣下;
博王旗劄薩克阿穆爾靈圭親王閣下;
賓圖旗劄薩克多羅賓圖郡王丹巴達爾齋閣下;
土謝圖旗劄薩克和碩土謝圖親王業喜海順閣下;
紮貴特旗劄薩克多羅貝勒巴特瑪拉布坦閣下;
杜爾伯特旗劄薩克多羅貝勒色旺道爾濟閣下;
西烏珠穆沁旗劄薩克和碩車臣親王蘇努瑪阿日巴登閣下;
東烏珠穆沁旗劄薩克多羅貝勒敏珠道爾吉閣下;
東北陸軍第十四師師長穆春閣下;
東北騎兵第一旅旅長徐永和閣下;
湯格爾廟住持喇嘛舍丹旺楚克活佛;
莫力廟住持喇嘛額爾德尼斯欽諾門罕阿旺圖布登葛根;
慧豐寺住持活佛額爾德尼綽爾吉堪布固山達喇嘛;
劄薩克圖旗葛根廟第六世住持喇嘛羅布僧勒布希德特布丹紮拉森葛根。”
這些前排就座的重要人物,每當嘎達念到他們的名字時,都要起身向台下的人群致意,他們中有的很莊重,從座位上站起來規規矩矩地向台下深鞠一躬;有的很隨便,從座位上欠一欠身,讓人們對他驗明正身;有的很矜持,站都不站,隻是抬起兩手對著人群把指尖向下擺了兩下;到底還是軍人訓練有素,東北軍那兩個軍官聽到念自己的名字,立刻就站起來,大馬靴的後跟“啪”的磕出一聲響,打了一個立正,右手一抬就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台下的觀眾,隻有近處的能聽清嘎達的介紹,遠處的根本什麼都聽不到。這些草原上的人們似乎還沒有鼓掌的習慣,每聽到一個名字,就舉起雙手“噢——”地歡呼一聲,或打一個尖利的口哨。
一一介紹完畢之後,嘎達又向眾人做了個安靜的手勢,然後大聲說:“下麵,請旗劄薩克和碩達爾罕親王那木濟勒色楞宣布那達慕大會開幕!”
達王站起身,對台上就坐的嘉賓行拱手禮,又對台下的觀眾深鞠一躬,即席發表了一篇簡短的致辭:
“太陽給草原灑下溫暖,佛爺給草原降下吉祥,我勤勞善良的達爾罕兒女,把草原描繪成人間天堂。春日的和風,夏日的甘霖,釀出了秋日的醇香。羊兒肥了,馬兒壯了,豐收的草原四野飄香。此時此刻,是草原最美的時候,也是我們心氣最高的時候。父老鄉親們,兄弟姐妹們,讓我們唱起來,跳起來,盡情地狂歡吧!現在,我宣布,達爾罕旗那達慕大會開幕!”
達王話音剛落,就響起了巨大的禮炮聲,九響禮炮過後,各寺廟喇嘛們的特大法號就奏響了。數十把九尺長的法號一齊發出“嘟——”的持續長音,雖然聲音不高亢,但它卻充塞了天地之間,讓人感覺到一種無法抗拒的莊嚴。
接下來便是各代表隊人場式。
走在最前麵的是達爾罕旗王府衛隊士兵組成的儀仗隊,經過精心訓練的一百三十名旗兵,特意換上了嶄新的軍裝,在老梅林朝克圖指揮下,邁著整齊矯健的步伐,步人會場。精神矍爍的老朝克圖雖然身體肥胖,走起正步來看上去挺滑稽,但那精氣神還滿是那麼回事,並且還有一種逗人發笑的喜劇效果。本來一開始嘎達想替他指揮,但他一定堅持自己來,說是馬上自己就要退休了,最後好好過把癮。
依次人場的是旗內各努圖克代表隊,各旗劄薩克王爺帶來的參賽隊,各寺廟喇嘛參賽隊,東北軍駐通遼騎兵馬術表演隊。
各參賽隊都有自己的強項,選手們個個精神抖擻,紛紛擺出誌在必得的架勢。外來的參賽隊都帶來了自己的絕活。烏珠穆沁的騎手胯下是錫林郭勒草原上的良駒,它們將要和科爾沁草原上的蒙古馬一比高下。郭爾羅斯的博克手們不時做出幾個摔跤舞的動作,他們要和達爾罕旗的同行們一決雌雄。而各寺廟的喇嘛摔跤手們更是摩拳擦掌,一副傲視群雄不可一世的姿態,不斷地把露在袍子外邊的那條臂膀揮來舞去,仿佛在向人們宣示,隻用這一條臂膀便可打敗天下無敵手。來自正規部隊的東北軍馬術隊,陣容整齊威武雄壯,這支訓練有素的隊伍一出場,就令全場觀眾眼前一亮。他們是長官帶來為那達慕大會獻藝的,不為比賽,隻為添彩助興。
人場式結束後,盛大的文藝表演開始了。文藝表演的中心場地就在主席台的正前方,主席台上的貴賓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就可以觀看表演。
這是民間藝人們大顯身手的時刻,數百名少女揮舞紅綢翩翩起舞,她們不是預先訓練過的,而是臨時加人進來的。旋律在她們心裏,節拍在她們腳下,沒人指揮卻跳得整齊劃一,配合得天衣無縫。紅色的綢巾忽而拋向蒼彎,如火焰燭天,如丹霞湧動;忽而輕拂大地,如山花爛漫,如赤潮翻滾。舞女們不斷地變換著隊形,奔跑、騰躍、跨步、旋轉,看得人們心潮澎湃,眼花繚亂。
器樂演奏的陣容更是無比壯觀,上千把四胡同時奏響。樂手們大多穿著節日的盛裝,也有穿著普通衣服的,還有極個別光著上身的,也許他根本就沒有一件像樣的衣衫。但大家此刻歡樂的心情是一樣的,手指間流出的音符絕無二致,拉到動情時都是一樣的如醉如癡。一曲方落,另一曲馬上跟上,樂手們舍不得停下來,聽眾們更舍不得。其實,在這曠野上聽琴效果並不是太好,但此時人們已經不是用耳來聽,而是用心在感受。
最震撼人心的還得說是民歌演唱,在這素有民歌海洋之稱的達爾罕旗,人人是歌手,處處有歌聲,歌手的數量遠遠超過草原上的百靈鳥。人們喜歡民歌,超過喜歡任何一種事物,小夥子不會唱民歌不好說媳婦,姑娘不會唱民歌嫁不到好女婿。這裏的水養嗓子,小孩子一下生,第一聲啼哭要比別處的小孩子高八度,所以就出歌手。一個歌手紅起來,不過半月另一個歌手又紅了。有人講過這樣一個故事,說是有一戶人家姑娘找對象,姑娘和爸爸發生了分歧。女兒想找個歌手,爸爸對歌手有偏見,堅決不同意,說凡是唱歌的都懶,不正經過日子。父女倆相持不下,最後想出一個笨招兒,把全村的小夥子都叫來,再把女兒眼睛蒙上,對著人群拋棒子,打上誰就嫁給誰。結果女兒一棒子拋出去,打中三個都是歌手,爸爸隻好認輸。
用“人如海歌如潮”來形容此時的情景是再恰當不過了。剛才跳舞時主席台上就有人驚訝,怎麼會有這麼多人都會跳?四胡演奏時更吃驚了,哪裏冒出來這些四胡樂手?現在他簡直懷疑自己是在夢中,他發現人人都在唱,就連坐在主席台上一開始裝得很矜持的王公們有的也在跟著唱,沒唱的也在隨著歌聲打拍子。
開幕式結束後,各項比賽正式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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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賓席上的達官顯貴們和觀禮台上的人們紛紛走下來,根據自己的喜好分散到各種傳統賽事的現場觀看比賽。
達王對場上的所有活動都饒有興趣,這裏走走,那裏看看。嘎達一直陪在達王身邊,不時給達王做些講解。
賽馬場上,上百匹駭驥已做好了馳騁的準備,不時有一匹等不及了,豎起前蹄朝天嘶鳴。
西烏珠穆沁旗劄薩克車臣親王是個爭強好勝的人,這次他帶來三匹快馬,據說是從整個烏珠穆沁草原十萬匹馬中選出來的。他要親自上場參賽,揚言一定要拔得頭籌。達王和嘎達走過來時,見他已經脫去官服換上了騎手的服裝,威風凜凜地跨在他的坐騎上。他也看到了達王,老遠地向達王揚了揚馬鞭,高聲喊:“達王老兄,何不下場一試?小弟陪你跑上一程。”
達王禮貌地擺擺手,回答說:“車王老弟,你風華正茂,大有作為.,愚兄祝你馬到成功!”
隨著一聲發令槍響,馬兒們像離弦的箭一樣衝出起跑線。一瞬間,蹄聲如驟雨乍至,如怒濤狂卷。馬隊掀起的煙塵如一條灰白色的巨龍風馳電掣,騎手們的身影在煙塵中時隱時現。熱情的觀眾發出震耳欲聾的呼喊聲,他們中大多數人都不知騎手是誰,可是都覺得騎手是自己的親人。自古以來,騎手就是馬背民族心目中的英雄。他們在為駿馬加油,為騎手助威。
跑在隊伍最前麵的一直是西烏珠穆沁王爺,緊隨其後的是他帶來的另外兩匹馬。其他選手漸漸地都落在了後麵,有的還放棄了比賽。
達王一直注視著賽場上的情況,他雖然沒露聲色,但內心裏十分希望自己旗下能有一匹馬奪冠。因為這賽馬畢竟是那達慕大會上最重要的賽事,怎能眼睜睜地讓外人占盡風光?可是當他看到遙遙領先的西烏珠穆沁王爺那副洋洋得意的神態時,就無奈地整起了眉頭。
比賽進人後半程的時候,眼見勝局已定,那西烏珠穆沁王爺驕傲地把馬停了下來。大家都為之一驚,不知他要做什麼,就齊刷刷盯住他。那王爺不慌不忙從口袋裏掏出鼻煙壺,吸起鼻煙來。其實他並不是犯了煙癮,而是在作秀,讓人們見識一下他的厲害。也許他根本就沒吸,隻是做個樣子給大家看。
可是,意外就發生在這一瞬間。
還沒等西烏珠穆沁王爺把鼻煙壺放回口袋,後邊距他足有三裏地的第二梯隊中突然竄出一匹潔白如雪的神駒,迅速把同伴們拋在後麵,箭一樣飛馳而來。
西烏珠穆沁王爺心頭一驚,急忙策馬啟程。他那馬畢竟是從十萬匹馬中精選出來的,主人隻是用腳後跟輕磕一下馬肚子,它便以最高速度奮蹄狂奔。
後邊追上來的馬更快,人們已經看不清它的輪廓,隻感覺有一道白光,正急如流星,飛向西烏珠穆沁王爺。離得近了,人們才看清,原來騎手是個青春美少女。她身著質地精良的白色綢布夏袍,腰紮綠色彩帶,頭纏淡藍色頭巾,一頭烏發被攏在腦後,任它隨便飄拂。
西烏珠穆沁王爺憑感覺知道後邊的人越來越近了,心裏暗暗著急,便不時回頭瞅一眼。他想,後邊的也是一匹寶馬,起碼不比自己這匹差。那騎手的騎術也不一般,而且深諳比賽之道,一開始藏而不露,躲在後邊跟跑,關鍵時刻脫穎而出,出奇製勝。
當再一次回頭看時,他不由得冒出一身冷汗,原來追上來的竟然是女流之輩,心裏就覺得甚是羞報,抱怨昨天夜裏沒做好夢,讓他今天遇上一個穆桂英。
在距離終點不到五十丈的地方,美女騎手輕快地超過了西烏珠穆沁王爺,奪得了賽馬冠軍。那驕傲的王爺隻能懊喪地屈居第二。
本來已經對比賽不抱任何希望的達王,此時又驚又喜,像孩子一樣跳起來歡呼。他叫喊著:“嘎達,我們贏了!我們贏了!那是誰家的閨女?我要親自給她頒獎,頒大獎!”
這時,比達王更吃驚的是嘎達。當這美女騎手剛一出現時,他就覺得詫異,心裏想,難道世上真有長得這麼像的人?那身材輪廓,那衣著打扮,那騎馬姿勢,真是太像了!很久以前那個不辭而別,讓他一直魂牽夢縈的初戀女孩兒娜仁圖婭,真的是你嗎?
再近些,看得更清楚了。那臉龐,那眉眼,那一頭美麗的烏發,就是她,娜仁圖婭!
嘎達差點叫出來。有達王在身邊,他終於沒有太忘情。但心裏一直翻騰著,堅信這女騎手一定是娜仁圖婭。可是冷靜下來一想,又覺得不可能。當年的娜仁圖婭,容顏和眼前這少女相仿佛,到現在應該是改變了許多,不可能還是那樣青春靚麗。於是就自己勸慰自己:“別瞎想了,人家說不上在哪裏享福呢?”
可是人就是這麼奇怪,什麼念頭一旦在腦子裏形成,它就會固執地盤踞在那裏不肯輕易消除。他明知道那人不是娜仁圖婭,卻還不斷地去想她,並且下決心去見她一麵,弄清她到底是誰家的女孩。他打算趁達王為獲獎選手頒獎時見一見那女孩,她,就是他夢中的娜仁圖婭。
頒獎的時刻到了,可是獲冠亞軍的選手卻遲遲不來領獎,派人去找,哪裏都沒有。有人說,比賽結束時見那姑娘跑過終點並沒停下來,直接就離開了會場。那個西烏珠穆沁王爺因為沒拿到冠軍,覺得沒麵子,幹脆來個不辭而別,提前打道回府,現在已經走在路上了。
達王等了半天,見沒人來,就苦笑著搖了搖頭說:“罷了,不等了。嘎達,你抽空找一找,那姑娘是我們達爾罕旗的功臣,這獎是她應該得的。西烏珠穆沁王爺那份獎,他不要就算了,反正他也不在乎。把第三名串上來當亞軍,發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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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本劄蘭努圖克浩坦艾勒村的仁欽台吉,是達爾罕旗博爾濟吉特氏貴族中的佼佼者。他的先祖曾是達爾罕親王家族中的近支,也曾跟隨族長為大清王朝立過汗馬功勞,所以早在大清崇德年間就獲得了世襲閣替的台吉爵位。雖說台吉在貴族爵位中屬於最末等的,但它畢竟是貴族,在等級製度十分嚴格的社會中,它還是屬於享有特權的人上人,家裏有一望無邊的牧場,有大群大群的牛羊,有祖祖輩輩任其無償驅使的奴隸,還有若幹雇來的長工。
由於是掌旗王爺支係中的貴族,所以深得旗政當局的眷顧,家族中經常有人出任旗劄薩克府的官員,曾經有一個時期全村有五人在旗劄薩克府擔任劄蘭。因此這個村子就得名塔本劄蘭(有五個劄蘭的村子)。
到仁欽這一輩,父親過世以後他承襲了台吉爵位,卻沒到劄薩克府做官。他自幼讀了不少書,字認多了,事情知道的也多了,人卻變呆了。不過他這個呆並不是智力有問題,隻是做事跟常人有些不一樣。比方說,當官是很多人都向往的事,他卻不願幹,劄薩克府幾次給他安排差事都被他拒絕了。對家業的經營他也很不上心,作為家長他竟然不知道家裏有多少草場,有多少牛羊,一年能收人多少錢。他平常最喜歡的事情是喝酒,讀書,打獵。打獵不喜歡用獵槍,而喜歡用打單子的快槍,尤其喜歡德國鏡麵匣子槍。練得時間長了,子彈耗費無數,他的槍法也練成了。天空中的飛鳥,隻要是在有效射程內,他甩手一槍就能打下來。
這仁欽也不像其他貴族那樣家裏三妻四妾,隻娶了一個女人就長相廝守。這女人也真是個寶貝,給他生了兩兒一女,把他美得一塌糊塗,樂得不知如何是好。
大兒子朋斯克,在家塾中讀完書,一心發展實業,很快就成了遠近聞名的巴彥,過上了青年富翁的日子。小兒子阿優希紮布來得晚,剛剛八歲,已經進了私塾。中間的女兒是掌上明珠,二十出頭,正待字閨中。女孩名叫牡丹,人如其名,生得真像牡丹一樣美麗。
牡丹生性正直果敢,剛烈潑辣,凡事敢作敢當。七八歲時爸爸讓她進私塾讀書,她說什麼也不幹,說:“我才不受那幹巴老頭管呢!想認字我自己學。”愛女任性,爸爸隻得由她。她也果真說到做到,每到爸爸讀書時,她就偎依在爸爸身邊,讓爸爸給她念,既把字認了,又把書中的道理學了。不知不覺,她竟然能夠自己閱讀《青史演義》和蒙古族著名作家尹湛納希的小說《泣紅亭》、《一層樓》,尤其喜歡蒙譯的《三國演義》、《楊家將》。她不像別的女孩子那樣喜歡花呀草呀的,卻像爸爸一樣對騎馬射獵情有獨鍾。再烈性的馬她也敢騎,由於年輕眼力好,槍打得比爸爸還準。她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會唱很多民歌,但她平時很少唱,隻有跟爸爸一起出去打獵時,來到空曠的原野上她才引吭高歌。有一次爸爸問她:“閨女,你唱得這麼好,為什麼平時不見你唱呀?”她回答說:“我唱歌隻給天聽,給地聽,另外還給四個人聽。”爸爸問:“哪四個人?”她說:“爸爸,媽媽,我自己,還有——”她臉紅了,沒有說出口。爸爸知道她沒說出來的是什麼人,就故意追問:“說;還有誰?”她眨了眨眼睛,調皮地說:“那個人是誰,我也不知道,等我知道了再告訴你。”說完就給馬加了一鞭,向草原深處跑去。
好姑娘就像天涯的芳草,像幽穀的奇葩,離得再遠人們也會知道。
從打牡丹十四五歲開始,仁欽家就不斷地有人上門提親,他的寶貝女兒惹得無數小夥子夜不能寐。求婚者有的是托媒人來的,有的是父母來的,也有勇敢的小夥子自己闖上門來。敢於自己闖上門來的求婚者,都是本人條件不錯的,但也都被牡丹悉數拒絕了,不過他們也沒白來,總算近距離地一睹姑娘的芳容,給自己留下一個美好的回憶。
俗話說,皇帝的女兒不愁嫁。按理說貴族的女兒應該也不愁嫁,但隨著牡丹年齡的不斷增長,老台吉仁欽開始犯愁了。有幾次媒人來提親,在他看來都是不錯的人家,門當戶對,小夥子也可心,可是這高傲的丫頭總是能給人家挑出幾條毛病來。前不久,蒙古鎮旗一個貝勒家的公子在媒人的帶領下來求婚。媒人先介紹貝勒家有多少草場,多少牛羊,每年收人多少大洋。沒等那媒人說完,牡丹就問人家:“你說這些有什麼用,我是嫁給草場、牛羊和大洋嗎?這個人我已經看見了,你就說說他吧,看有沒有我相中的地方。”媒人於是就誇那小夥子如何聰明,如何老實,如何厚道,如何孝順……正說著又被牡丹叫停:“這些都不用講了,你就說說他有啥能力吧,他都會幹啥?”媒人說:“貝勒家那麼有錢,幾輩子都花不完,還用他幹啥嗎?”牡丹說:“我總不能嫁一個隻會花錢不會幹事的人吧?”媒人接連被她搶白兩次,挺生氣地帶著小夥子走了。
人家走了,仁欽有些懊喪,歎著氣說:“唉,又頂走一個。這個婆家真難找啊,眼看就老到家了。”
牡丹卻滿不在乎地說:“憑什麼老到家?兩條腿的活人有的是,平地五尺多深都是。走了姑家,還有姨家,姑家姨家都走了,還有二舅母家呢。就不信我牡丹嫁不出去!”
那達慕大會開幕那天,大老早她就跟村裏的一群丫頭小子趕過去了。回來時馬身上像剛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濕流流的。再看她也變了樣,原本粉嘟嘟的臉,現在成了關公了。人特別興奮,出來進去哼著小曲。爸爸媽媽就有些納悶,以為女兒撿了金元寶。直到她的夥伴們來了,才知道原來女兒賽馬得了冠軍。忙問得了什麼獎,她說:“我沒去領獎呀,壓根兒我就沒想要那獎,隻要得第一就過癮了。”說著就咯咯笑,美得不行。又得意地對大家講述她奪冠那一刻的情景:“那西烏珠穆沁王爺滿以為冠軍是他的了,沒想到本姑奶奶這麼快就追上來。眼看就要到終點了,我兩腳一磕馬肚子,噢的一聲就把他超過去了。你們猜,那王爺當時啥樣?”大家說:“我們又沒在場,怎能猜得出。川‘當時我回頭一瞅,那王爺臉都綠了。”牡丹說完又是一陣大笑。
仁欽老兩口以為女兒興奮是因為賽馬贏了西烏珠穆沁王爺,卻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還有更重要的原因。那是個天大的秘密,那是讓一個二十二歲女孩坪然心動的新發現,是她苦苦尋覓許久終於在一瞬間被確認了的生命偶像。
那達慕大會開幕那一刻,牡丹和其他觀眾一樣,把目光投向富麗堂皇的主席台。當總司儀嘎達出現在主席台上的一刹那,她愣住了,覺得自己好像老早就見過這個人。她就努力地回憶,自己究竟在哪裏見過他,終於她想起來了,她和他在夢裏見過,而且不是一次。可是哪一次都是隻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眉眼不甚清楚。她曾經多次在夢醒之後想把這個闖進自己夢中的人還原出來,但終不可得。今天,終於在這裏,在光天化日之下,發現了他。看清楚了,那臉龐,那眉毛,那眼睛,那鼻子,還有那發出洪亮聲音的嘴巴,真是太美了!
姑娘心房一陣顫動,臉就猛烈發燒,自覺燙得不行。想找個地方涼快一下,終於又舍不得離開,甚至舍不得眨一下眼睛,仰著頭看台上那個人。天上的大太陽乘機灼紅了她的臉,她卻全然不覺。
當她在賽馬場上馳騁的時候,眼睛始終在人群中尋找那張臉,每跑一圈都能發現他。她知道,他此刻正在目不轉睛地盯住了自己,於是身上就平添了無窮的力量。坐騎似乎也懂得她的心思,像生了雙翼一般,橫空飛馳,為草原盛會爆出了特大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