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3)

第四章

28

色興阿和那木海一路上不住嘴地罵,威脅嘎達說:“你真是吃了豹子膽了,你也不看看這兩個爺爺是誰,就敢隨便抓?我們讓達王撤了你,把你關進大牢!”

嘎達不理他們,默默地騎馬走在隊伍最前邊。他想,怎樣處置這兩個家夥呢?他有些為難。他知道,這件事對他來說命運枚關,弄不好會失去達王對自己的信任,也許就此給自己的仕途畫上句號。如果到了兵營不對他們采取嚴厲手段,他們就會更加囂張,自己將會陷於無可挽回的被動局麵。捅了馬蜂窩,摸了老虎屁股,後果十分明顯,一定會難堪。但是不一定所有捅馬蜂窩和摸老虎屁股的人,最終的結局都是一敗塗地。既然你敢捅敢摸,你就應該做到不畏首畏尾,如果做了一半就怕了,想退縮,結果肯定是被哲死被吃掉。

想到這裏,他就下了決心,一定要通過這件事給自己壯起聲威,在全旗範圍內造成轟動效應:孟老嘎達不畏權貴敢於碰硬。

進了兵營,那兩人還在不停地罵:“孟嘎達,快把你兩個爺爺放了,賠禮道歉,饒你不死,要不我們讓王爺要了你小命!”

嘎達並不搭理他們,吩咐手下在院子裏擺好凳子,他要給那兩人用刑。士兵們心裏一路上都在猜測著,看協理大人敢不敢奈何這兩個老爺,現在看到這架勢,知道有好戲看了,心裏都莫名地興奮起來,暗暗地為他們的長官豎起了大拇指。

一切都準備好了,那兩人被推推操操弄到板凳跟前。他們立刻明白這是要幹什麼,精神先就蔫了一多半,不敢大聲叫罵了。當士兵給他們扒褲子時,他們的大腿都在發抖,誰都不吱聲了。先把那木海拖上板凳,還不曾打一馬鞭,板凳下就被他尿濕了一大片。色興阿在旁邊一個勁發抖,聲音顫顫地對嘎達說:“協理大人,有話好商量,不打不行嗎?”

嘎達鐵青著臉說:“不行!每人五十鞭子,狠狠地打。”

“叭!”一鞭子下去,那木海就發出尖利的慘叫聲。“叭!”又一鞭子下去,他就撕心裂肺喊叫:“哎呀呀呀!嘎達爺爺,你是我親爺爺,饒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五十鞭子打完,那木海已像剛宰完的雞,一動不動了。接下來輪到色興阿了,色興阿“撲通”就給嘎達跪下,又是磕頭又是作揖,連叫祖宗。

嘎達問他:“你知道為什麼打你們嗎?”

“小的知罪,因為霸占別人草場。”

“還有。”

“因為辱罵大人。”

“還有。”

“還有我們幹的壞事多了,不知大人說的是哪一件?”

嘎達說:“前麵兩條你說對了,第三條最重要的你沒說出來,就是往王爺臉上抹黑。你們倆身為王爺親戚,不帶頭遵紀守法,卻一貫仗勢欺人,橫行鄉裏,把王府命官都不放在眼裏,打著王爺的旗號,態意妄為,辱沒王爺的清名,就是達王知道了你們的所作所為,也一定會嚴懲不貸。今天,本官就是替達王管教你們。以後你們要是不痛加悔改,繼續為非作歹,我抓住一次打你們一次。”

色興阿裝出一副蟠然醒悟的樣子,連連點頭認錯:“大人管教得對,大人管教得好,小的知罪了,小的知罪了。”

見嘎達對他說了那麼多話,他以為不會打他了,就給嘎達磕了一個頭站起來。嘎達對他說:“你別想得美,那木海都打了,我豈能饒你!剛才對你說那些話,是為了讓你明白,不要讓你覺得挨了一頓糊塗打。”

掌刑的士兵問:“協理大人,這個打多少下?”

嘎達說:“照樣,一下都不能少。”

打過之後,又對兩人分別要了口供,讓他們畫了押,把事件的發生經過和處理結果寫了一份呈文報送旗劄薩克府並轉呈達王。

呈文當天就送到了旗劄薩克府,可還是比色興阿和那木海兩家晚了一步,這兩家人在事發當時就派出快馬向達王急報。說是九家子兵營的嘎達協理不把王爺放在眼裏,為刁民撐腰,明知色興阿和那木海是王爺近親,硬是把兩人抓進兵營嚴刑拷打,致使他們命懸一線,危在旦夕。請王爺從速派人前去解救,並將膽大妄為的嘎達就地革職查辦。

這兩家人,是達王親戚不假,但並不是什麼近親。早在達王他爺爺那一代,這兩家人跟達王家結了親,到達王他父親那一代時,就已經不太近了。老達王死後,現在的達王隻是知道跟他們有親戚關係,但具體是什麼親戚根本就不知道。更重要的是這兩家人名聲不太好,總是仗著達王的勢力橫行鄉裏,因此達王對他們沒什麼好印象。

聽了來人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訴說之後,達王心裏大致有了數,他知道嘎達不會胡來的,相信嘎達能處理好這件事。於是就對來人說:“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我會派人查清楚的。”

來人悻悻地退了出去。

那人剛走,舍萬就慌裏慌張地闖進來,他這人平時進達王屋子從來不這樣。人沒進來聲音先進來了:“王爺,王爺,不好了,不好了,嘎達闖亂子了!”說著就把一封信函雙手呈給達王。

達王接過來一看,是嘎達送來的,就認真地看了一遍。然後平靜地問舍萬:“嘎達闖什麼亂子了?”

舍萬說:“王爺沒看到嗎?那上麵寫得清清楚楚,哎呀,這個冒失鬼,怎能這樣處理問題呢?唉,到底是年輕啊,不懂得辦事內外有別!也許是他真的不知道那是王爺的親戚,要真是不知道還有情可原,我想他要是知道絕對不會這樣處理。唉,這個渾小子,等我見到他的,一定饒不了他。”

達王依然很平靜,他覺得舍萬說得有些多了,但從說話的表情上看,還不像是幸災樂禍,更不像借機搬弄是非,倒是挺像替嘎達惋惜,很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達王說:“這事我已經知道了,到此為止,不要擴大影響。嘎達做得對,我那兩個不爭氣的親戚,也該讓嘎達好好管教管教。平時我總是覺得他們是大上一代老王爺的親戚,拉不下臉子管他們,結果他們就給臉往鼻子上登,一而再再而三地給我惹麻煩。也好,這回讓他們嚐嚐嘎達的苦頭。”

舍萬沒想到達王是這個態度,心裏未免有些失望,就站在達王麵前靜聽達王講話,待達王停下,他搭汕著說:“王爺大度,王爺大度。不過這事要是讓不知內情的人聽了,還以為嘎達這小子不給王爺留麵子呢。所以不管怎麼說我這個當老大哥的以後見了嘎達,也得批評他幾句,讓他以後做事講究點方法,別總是莽莽撞撞的。”

舍萬說完,見王爺還是沒有什麼反應,就退下了。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說:“王爺,那這件事——你看?”

達王說:“我說過了,到此為止。”

舍萬回到印務處,幾個筆帖式正在議論這件事。

“嘎達厲害,連王爺的親戚都敢懲罰,真有股霸氣!”

“誰說不是,紅順絡子那麼猖狂,嘎達沒費一槍一彈就給連窩端了,不光有勇,謀略也了得!”

“要我看,還是油梭子發白,有點短煉(練),這事他處理得欠考慮,不管怎麼說那畢竟是王爺的親戚,哪天王爺一不高興,就夠他老嘎達喝一壺的!”

“哎,聽說中午王爺的親戚就到了,跟王爺哭訴了老半天,王爺能不生氣嗎?”

舍萬進來,一臉怒氣,對筆帖式們大發其火:“瞎議論什麼呢?辦公!沒見識,明明是狗卵子,還當成金鑲玉。投鼠忌器懂嗎?連投鼠忌器都不懂,早晚不等會有他好戲看。”

筆帖式們都不作聲了,舍萬心裏窩著一團火,燒得五髒六腑都要熔化了。屋裏太沉悶,坐不住,他信步走到外邊,伸了個懶腰,長出一口氣,恨恨地自言自語:“挺好一篇文章,剛開個頭兒,就寫不下去了!”

29

處理完草場糾紛,給劄薩克府和達王的呈文已經送出去三天了,達王是什麼反應還不知道,嘎達心裏一直憂慮著。雖說自己是秉公而斷,沒有任何私心,並且他也知道達王是個胸懷坦蕩深明事理的人,但他還是有些不安。他盼望著王府那邊的消息,想知道達王的明確態度。

他等著等著,卻把二哥照日喇嘛等來了。

二哥大他六歲,本來小時候是送到廟上當了喇嘛的,但二哥不喜歡喇嘛的苦行僧生活,在廟裏待了幾個月就逃了回來,不管爸爸怎麼軟硬兼施就是不去了。不當喇嘛改當學生,他也進了孟家孩子就讀的那所私塾,名字後邊卻依然綴著喇嘛二字。

照日喇嘛此時是鄭家屯福長地局的職員,當著一個部門的主任,手裏有點兒小權力。他不知怎麼聽說了嘎達處理草場糾紛的事,傳言說得很玄乎,說是嘎達把達王的親戚屁股打飛了,一點兒肉都沒有了,隻剩白花花的骨頭。達王大怒,正準備把嘎達關進大獄。於是他就放下手頭的事務急匆匆地趕了過來。

哥兩個好長時間沒見麵了。二哥來了嘎達很高興,可照日喇嘛卻一臉冰霜,開口就問:“還沒進去呀?”

嘎達被問得一頭霧水,就反問他:“你說什麼呀?什麼進去沒進去的?”

二哥又問:“我說嘎達,你是傻了還是吃錯藥了,得罪誰不好,怎麼偏偏得罪王爺的親戚?你就逞能吧,早晚得進大牢。”

嘎達這才知道二哥的來意。他給二哥倒了一碗水,對二哥說:“你一定是聽到什麼傳言了,事情沒那麼嚴重,你聽我給你慢慢說。”

二哥不容嘎達說話,又問:“你說,打達王親戚的事到底有沒有?”

“有,但他們該打,他們犯了王法,”

“別說了,就憑這一條你就死定了。”

“我公正執法憑什麼要我死?”

“自古以來就是刑不上大夫,王爺的親戚也是打不得的,不管他們有理沒理,都不能打。老弟呀,你蠢哪,遇上這樣硬茬,你繞著走不就得了,何必硬碰硬呢?實在繞不過去,你不會把這件事上交給王爺嗎?也不能趟這渾水呀!”

二哥這套明哲保身的道理,嘎達不是不懂,但恰恰是他最厭惡的。他不想頂撞二哥,就語氣平和地說:“二哥,你聽我說,自古以來有理走遍天下,我忠心耿耿為王爺效力,不拘私枉法,我就滿身是理,就算王爺偏袒他的親戚,他也越不過一個理字。”

二哥直直地盯了嘎達良久,輕輕地搖了搖頭,像是說給嘎達聽,又像是自言自語:“理字,理字怎麼寫呀?左邊是個王字,右邊是個裏字,加在一起才是理。這就是說,隻有王爺才有理,下人在王爺麵前無理可講。”

嘎達覺得哥倆剛見麵就這樣爭論不好,就主動緩和說:“二哥,我們還是不要爭了,嘮點別的好嗎?嫂子和侄兒們都還好嗎?”

“他們好著呢,你還是多為自己操點心吧。你知道嗎,現在全家人都在為你操心,差不多全旗的人都知道咱老孟家出了個大英雄,連王爺的親戚都敢打。俗話說,打狗還得看主人呢,這個理你怎麼就忘了?”

“二哥你怎麼又說上了?行,嘎達記住了,以後做事注意就是了。我讓廚房弄幾個菜,咱哥倆好好喝幾盅。”

“別說以後,我問你這次怎麼收場?這次收不好場,勢必後患無窮。你說說,有何打算?”

“這次已經處理完了,沒事了。”

“沒事了?想得美。王爺那邊怎麼看,有動靜嗎?”

“還沒有。”

“這不就結了,如果王爺肯定你的做法,他為什麼不表揚你?說不定人家正琢磨怎樣處治你哪,你還有閑心喝酒!”

“不能吧?王爺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他不會那樣做。”

看出嘎達有些猶疑,照日喇嘛就給他出主意說:“嘎達,聽二哥的,趁王爺那兒沒動靜,你帶點禮物去給那兩家認個錯,服個軟,大丈夫能屈能伸,能死能托生,把事情化解了才算高人。這邊把那兩家安撫住,他們不鬧了,那邊王爺也就消停了。如果你一個人磨不開去,二哥我陪你走一趟。”

照日喇嘛隻顧說話,沒看到弟弟的臉已經變青了。要是別人,嘎達早就對他怒吼了。等他說完,嘎達說:“二哥,我的性格你清楚,讓我去給那兩個惡霸認錯,憑什麼?虧你說得出來!我寧可這協理梅林不當,也不能在那兩個人渣滓麵前低頭。二哥,謝謝你的一片苦心,恕小弟不能從命。”

嘎達這番話,說得冷冰冰的。二哥照日喇嘛覺得很沒麵子,一肚子委屈,老羞成怒,把水杯重重地敦在桌子上,杯裏的水濺起老高。氣哼哼地說:“行了,嘎達,以後你的事我不會管的,算我自討沒趣,打擾了!”

二哥起身就走,嘎達知道留不住他,便沒挽留。

嘎達知道二哥是個心胸比較偏狹的人,這件事情沒有聽他的,他就會認為你對他大不敬,以後好長時間都不會理你。兄弟之間小時候總是在一起廝守,長大了各自都有了事情,有了家庭和日子,總是聚少離多,一旦互相鬧出點不愉快,都會覺得挺傷心。二哥這個人沒什麼大的理想,小富即安。經人介紹到地局當差後,在單位裏一直兢兢業業,上上下下誰都不得罪,深得上司喜歡。在父母的眼裏他是個不用老人操心的好孩子。地局那個地方,油水特別大,封建王旗在清末民初那段時期,財政收人的支柱產業就是土地放墾,地局的業務職能就是征租。每年都在已經放墾的土地上征收大量白花花的銀子,上繳旗劄薩克府。在地局工作的人,上自局長下至辦事員,待遇都很高。俗話講,幹什麼吃什麼,這些征地租的人自然要吃地租。土地的數量,土地的優劣,年景的豐欠,與征收的多少,在地局的算盤子上僻啦啪啦一響,就會算出若幹個奇妙的數來,這些數中有的是上交旗裏的,有的是送給王爺的,有的是局長提留的,有的是局員分成的。雖然到辦事員這一級已是碗邊上的飯,沒有幾個粒兒了,但也比民間的普通百姓要闊充得多。嘎達的二哥照日喇嘛由小職員熬成部門主任,日子過得十分愜意,因此也就十分珍惜。漸漸的他就變得謹小慎微起來,生怕鬧出過失,更怕鬧出亂子,因而失去已經得到的一切。

嘎達對二哥的為人很不看好,尤其是看不上他那前怕狼後怕虎左怕山神右怕土地的委瑣樣子。可是他畢竟是二哥,不能強求他按照弟弟的好惡來改變自己,隻要他能過得好就行了。

其實,照日喇嘛的擔合不無道理。此時的嘎達年輕氣盛,加上前不久剛剛剿滅了紅順絡子,在旗內名聲大振,所以看哪裏都是一片光明,步子邁到哪裏都覺得一路平坦。仿佛全旗人都在隨時準備為他做的任何一件事鼓掌喝彩,把官場險惡官場如戲的古訓忘得精光。他怎麼也不曾想到,印務處的舍萬對這件事該有多麼關切,他這裏神閑夢穩毫不設防,人家那裏已經把他當成頭號政敵,在磨刀霍霍了。幸虧達王早就對他那兩個親戚有成見,舍萬才沒找到機會大進讒言。那舍萬是官場上的老狐狸,早就修煉成精了。他總是把自己的心計包得嚴嚴實實,眼睛看著達王的臉色,耳朵聽著達王的口氣,話語的包袱就一點兒一點兒地打開。一旦覺出達王的臉色和口氣不對,解包袱的手馬上就停下來。或是順著達王的意思說幾句,或是巧妙地把包袱裏的貨色露出一邊一角來,讓達王看到。那天在達王麵前,雖然形勢並不如意,但他還是把自己想說的話都說出來了。聰明的達王,那天竟讓他騙過去了,硬是沒識破他的真正用意。

達王是不會在這件事上太在意的,一是那兩家遠房親戚他本來就不喜歡,況且他們根本就違法在先,應該受罰。二是嘎達是他的得力幹將,他應該為嘎達撐腰。舍萬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所以也就不敢用這個題目做文章了。不過他還是在印務處的筆帖式中經常發些小議論,將今比古,說哪個哪個朝代,被哪個哪個膽大妄為的人給亂了綱紀。哪個哪個皇帝,就是因為重用了忘恩負義之人而險些失了江山。筆帖式們都是他的下屬,不敢得罪他,明知他是在含沙射影攻擊嘎達,也都裝作聽不出來,隻把他的話當成烏力格爾來聽。

30

人夏以後,綿密的雨水很快就把草原滋潤得鮮麗多姿,沙佗上的樹木,平川上的篙草,都進人了瘋長期。各種野花也毫不讓份,憋足勁兒向上猛躥,與雜草爭奪空間。成片的黃花揚起無數隻小喇叭,對著陽光吹奏它們的心曲。薩日朗花如一簇簇跳宕的火焰,在草浪間燃燒得蓬蓬勃勃。還有藍色的黃琴,紫色的水馬蘭,粉色的和尚頭,白色的幹枝梅,以及數不過來的無名野花,讓人目不暇接,心曠神怡。

嘎達每天帶著他營中的士兵巡邊,簡直就是在花海中徜徉,一趟走下來,人和馬身上全是野花的香氣。

一天,他們巡邏到西遼河岸邊一個叫查幹茫哈的地方,沙灘上一片新鮮的馬蹄印引起了嘎達的注意。他跳下馬來仔細查看,斷定這不是牧民家的馬群踩的,一定是土匪或軍隊在此通過留下的。大家都有些疑惑,覺得他有點神經過敏。他對大家說:“你們看,如果是牧民家的馬群,不可能這樣整齊,清一色全是成年馬。再有如果是牧民家的馬群,不可能列隊走。一看就是一支訓練有素的隊伍踩出來的,而且時間不長,頂多沒走出十裏遠。”

哪裏來的隊伍呢?自從紅順的絡子被肅清以後,旗境內一直很安定。如果是軍隊,那一定是駐通遼的東北軍。可是這裏又不是他們的防區,他們到這裏來幹什麼呢?嘎達決定弄個清楚。

他們循著蹄印向前搜索,果然往前走不多遠,在一片柳樹林裏發現了目標。二十多匹全鞍軍馬拴在樹下,一個挎著馬槍的士兵在旁邊看守。嘎達知道這是這夥隊伍的馬樁子,於是就策馬來到跟前。那看守士兵見有人來,想鳴槍報警,但已晚了。嘎達的匣子槍頂在他腦袋上問:“哪一部分的,到這裏做什麼?”

那士兵說:“別開槍,我們是駐通遼東北軍的。”

“這裏不是你們的防區,你們怎麼來了?”

“我們……,我們……”那士兵害怕,不敢說出來。

嘎達問:“你們的人呢?”

那士兵向西邊指了下,說:“排長帶著去那邊了。”

“到那邊幹啥?”

那士兵又不敢說了,眼睛不時向旁邊的柳樹叢溜一下,又急忙把目光收回來。

順著那士兵的視線,嘎達看到柳樹叢後邊的空地上,亂七八糟地擺放著一片東北軍的灰色軍服。

嘎達問:“這是誰的軍服?”

“弟兄們的。”

“怎麼脫在這裏?他們沒穿衣服幹什麼去了?”

那士兵緊張起來,嘴閉得緊緊的,隻管瞅腳下的地麵,就是不開口。

嘎達覺得特別蹊蹺,這些兵脫了衣服幹什麼去了?必須弄個清楚。

就在這時,正西方向傳來兩聲沉悶的槍聲。嘎達說:“有情況,準備戰鬥!”手下人立刻子彈上膛,隱蔽起來監視著槍響的方向。

過了一會兒,就見西邊的樹林裏竄出一夥人來。這夥人吵吵嚷嚷直奔馬樁子這邊趕來。

嘎達看著就覺得奇怪,明明這些軍人把衣服脫在這裏了,怎麼現在卻都穿著老百姓的衣服?離得近了,就看清他們還押著兩個人。被押著的人不斷求饒:“大當家的饒命啊!大當家的饒命啊!”

嘎達想,莫非這夥人是土匪?

說話間,這夥人已來到跟前。嘎達果斷地發出了戰鬥命令,“啪啪”先向他們上方開了兩槍。他手下的士兵們都經過嚴格訓練,個個身手矯健,槍聲一響,立刻衝上前去,三十多支槍齊刷刷逼住了這夥人,並且下了他們的槍。

那個被稱作“大當家的”的人,雖然被槍逼著,卻並不老實,咆哮著說:“哪裏來的土杆子,竟敢來找老子的麻煩?快撂下你們的家夥!”

嘎達照他腳下的地麵就開了一槍,嚇得他往上一躥,“媽呀”一聲大叫,落下來時腿卻軟了,癱坐在地上。

嘎達命人將他綁了。

那人說:“長官莫要誤會,我們是東北軍的。”旁邊那個看馬樁子的士兵也說:“長官,我們真是東北軍的,他是我們排長。”

至此,嘎達已經明白是怎麼回事。就故意冷笑一聲說:“大膽,竟敢欺騙本官!明明是一群土匪在光天化日之下截道綁票,卻冒充東北軍,敗壞東北軍的名聲!”

接下來,不管這夥人怎麼解釋,嘎達就是不聽,強行把他們押回兵營關進一個空屋子。還有那兩個被他們綁票的人,也一齊拿回來取證。

其實,這夥人真是駐通遼東北軍的。當時東北軍在小小的通遼城駐了一個旅,這個旅是熱河省主席湯玉麟的部屬,原本是地方雜牌軍,後因湯玉麟投靠在張作霖的卵翼之下,所以他手下的雜牌軍都有了東北軍的番號。這支隊伍軍紀渙散,經常騷擾駐地的百姓。他們中間有好多人都是一身的壞毛病,縹娟、賭博、抽大煙,手裏沒錢就得偷便偷,得搶便搶。前不久,嘎達還親手處理了一起軍隊欺淩百姓的案件。

那是一個風沙漫天的日子,天眼看就黑了,嘎達帶領隊伍巡邊回來,大家又累又餓,都盼著能快點回到兵營。走著走著,就看到路旁的樹上掛著一個人。大家立刻忘了疲乏和饑餓,趕忙把那人解下來,摸摸胸口還有氣,叫了一陣,那人醒了過來。眼角淌出淚來,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說:“你們救我幹啥啊?活著沒意思了!還是讓我死吧。”

這人是個漢族老頭,是附近村子裏的村民。自言前幾天通遼城裏的軍隊來了一夥人,向各家征收糧款,他家因為妻子長年生病,沒有糧款可交,這夥當兵的就把他十七歲的女兒搶走了。妻子一股火死了,他想女兒被抓去必是凶多吉少,自己活著還不如死了,於是就上吊自殺。想不到活不能好活,死還死不成。

嘎達聽了他的講述,一股怒火直衝頭頂,二話沒說帶了兩個人飛馬直奔通遼城。找到那夥征糧軍人所在的部隊,通報了身份後,厲聲質問他們為什麼擅自闖進達爾罕旗境內征收糧款,並且強搶民女。

接待嘎達的是個連長,聽嘎達說完,他裝糊塗說:“有這事?不太可能吧,你先回去,我查一查。”

嘎達斬釘截鐵地說:“我現在就要人,你要是不交人,我就以達爾罕旗衛隊的名義到奉天去告你們。你應該聽說過,我們的達爾罕王爺跟張大帥可是親戚,你有多大膽子竟敢到我們的地盤上胡作非為!”

那連長馬上軟下來,賠著笑臉說:“協理莫急,據卑職所知,本部並無向民間征收錢糧的部署,一定是個別不法士兵出去勒索百姓,敗壞軍隊名聲,查出來一定嚴懲不貸。您稍候,我讓人去找找那個姑娘,如果有一定讓您帶回去。”

嘎達見他還在耍滑,就揭穿他說:“什麼如果有?就在你這裏,快去帶人!”

那連長出去不一會兒,就把姑娘領來了。

今天這件事又是通遼城裏的軍隊所為,嘎達就決心要治一治他們。於是就在外邊擺好了板凳,給這夥人施鞭刑,每人抽五十馬鞭。

先抽那排長,把他褲子褪下來,露出肥胖的屁股,讓士兵們輪番拿鞭子抽,打得他像將要挨刀子的肥豬一樣嚎叫。嘎達在一旁大聲嗬斥他:“你這個土匪頭子,竟敢冒充東北軍,東北軍能有你們這樣的敗類嗎?打,鞭頭再狠點,看他還敢不敢給東北軍抹黑!”

那排長說:“爺爺呀,別打了,我真是東北軍哪!‘”

嘎達喝令士兵說:“打,這小子嘴真硬,還說他是東北軍!”

那排長最後終於挺不住了,有氣無力地哀求說:“我的親爺爺呀,我招,我不是東北軍,我是土匪,你們給我來個痛快的吧,我實在受不了了!”

這夥軍人冒充土匪出來搶劫已經不是一次了。他們每次都是穿著軍裝出來,到僻靜之處換上便裝作案,搶劫完畢再換上軍裝大模大樣回軍營。

沒想到今天倒黴落到了嘎達手裏,挨了一頓胖揍不說,還得承認自己真是土匪。

那個排長心裏想,這算不算屈打成招呢?

第二天,嘎達口授,讓筆帖式給駐通遼的東北軍旅部寫了一封信,信中說:東北軍駐通遼騎兵第一旅旅長鈞鑒:

敬啟者達爾罕旗衛隊協理梅林暨九家子兵營統領那達木德於依例巡邊途中偶遇一股悍匪在光天化日之下實施搶劫綁票本協理當即予以剿除之共俘獲匪徒二十餘人攜槍馬及東北軍軍裝等物若幹該匪首自稱係貴軍排長後又稱確係土匪甘願伏法為維護貴軍名聲以防匪人站辱文明之師計巫請貴軍速派人前來對一幹人犯驗明正身本協理躬身以待。

信送到了,對方當時就派人過來,來的正是上次與嘎達接洽過的連長。這個臉皮厚的連長見了嘎達,仿佛老朋友重逢,盡管嘎達對他毫無熱情,他卻嘻嘻哈哈談笑風生。

嘎達實在沒有耐心陪他閑扯,不耐煩地說:“我們還是談正事吧,請你看一下那些人是不是你的士兵,如果是就煩請貴連長辦個交割手續,立個字據把人帶走。如果不是我就要把他們送交旗劄薩克府大牢,等待秋決。”

嘎達把他帶到臨時牢房,那些人一見他們的連長來了,就像在外邊受了委屈的孩子見了父母一樣,立刻哭成一團。那個排長叫一聲“大哥”就號陶不止,跪在地上向連長檢討:“大哥,小弟沒用,讓大哥操心了。”說著就左右開弓掌自己的臉。

連長一臉鄙夷,眼睛並不看他們,冷冷地說:“我認識你們嗎?你‘們不是我的兵。再見吧。”轉身就要走。

見他要走,那些人忽啦跪倒一片,一齊哭著求他:

“連長你不能不認我們哪,土匪可是死罪呀!”

“連長,看在老鄉份上你也不能丟下我呀!”

“連長,我家還有八十多歲的老娘等著我奉養啊!”

那排長大叫著說:“大哥,念著咱們一個頭磕在地上,你也不能這樣絕情啊!”

還有的人說:“連長你把我帶回去吧,我那晌錢歸你了。”

大家接著就隨聲附和:“是呀,我們也不要晌錢了,都歸你。”

本來這些人就是他派出來幹壞事的,現在他卻見死不救。聽了大家說響錢歸他的話,他心裏想你們都被砍了頭,炯錢不也照樣歸我嗎?他回過頭惡狠狠地說:“我再說一遍,我不認識你們!”

在一旁的嘎達,看得清清楚楚,此時他有些同情和可憐這些士兵了,倒是對這個連長卻有說不盡的厭惡。於是他就叫住已經邁出門檻的連長:“慢,我問你,你真的不想帶他們回去嗎?”

“協理大人,我跟他們沒有關係。”

“不,我已看出來了,他們真是你的兵,你不能不認他們。”

“這是我們的事情,歸你管嗎?”

“怎麼能說是你們的事情,他們是我的人犯,當然歸我管。”

“那麼請問,我也歸你管嗎?”

“是的,此時此地你也該歸我管。”

那連長被激怒了,聲音提高了許多:“什麼,我堂堂東北軍的連長歸你管?好大的口氣!”

嘎達卻沒有發火,平靜地說:“我手裏有足夠的證據,證明他們假扮土匪出去搶劫是受你的指使,從這一點來說,你也是我的人犯。”